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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LET IT BE

我告诉北川,得等,我们得等。

等他哥哥出现,等我爸爸出现。

等雅克过来,我们可以商量一些事情。

我们得想好一些话,写下来,再装进漂流瓶……

我和北川之所以一直没有去放漂流瓶,是我们遇到了一个难题:水往东流,我的瓶子回不了风镇,他的瓶子回不了北川。

我们还能指望什么呢?也许只有音乐,可以随空气飘回去。

每天晚上睡觉前,我都给北川吹口琴。黑暗里,他的两只圆溜溜的眼睛特别亮,用轻轻的掌声给我打节拍。他的乐感很好,节拍很准,大大地鼓励我。我简直已经相信,音乐正把他的忧郁,一点一点地带走了!

我们喜欢上另外一种人——那些在公园、车站、天桥和地铁通道唱歌的人,他们毫不羞怯地,将自己的感情和梦想,一起唱出来。

我们第一次进地铁,就是被地铁通道里的音乐吸引去的。

当我们路过一个地铁口的时候,来自地心深处的吉他声,快如急雨,突然让我全身一震。

循声而去,缓缓落下的扶手梯将我们带去地底。

原来就是那个为地中海贫血儿童募捐的大男孩。他孤独地半依靠着墙壁弹奏,头发遮住了脸,牛仔裤束进高帮越野登山靴里,手指上缠着绷带。

通道里灯光稀少,但地面的瓷砖非常干净,像水刚轻轻地滑过一样。正是城市的上班时间,这里人迹渺渺,是远离白天和黑夜的另一个地方,是中间地带,做梦的地方。

他弹了一些流行歌曲,然后开始弹奏《阿尔罕布拉宫的回忆》,以及《玫瑰色的樱桃》,还有《我有两只黑眼睛》、《当太阳热的时候》。

太棒了!

我简直有些透不过气来。他自己,大概已经在音乐中眩晕了。

我俩坐在他对面,听他在眩晕中,不断滑出像丝绸、像海风的美妙泛音。我几乎承受不住那种既熟悉又陌生的震撼。

之后,他又唱了几首很老的歌,有《乡村路带我回家》,还有《昔日重现》,《随它去吧》。孤独,怀旧,伤感,很适合这样的地方,也适合总是在回忆过去的我的心情,说不清的温暖和柔和,让我舍不得离开。

音乐就像一些心中的话语,像松软的泥土中的种子,像冬天飞舞的雪,像森林里的涛声,从在我们所处的地底下,回旋着飘出去,沿着通道,一直传到火车站,传到城市的东方和西方,传到金沙洲和番禺,传到珠江两岸……然后,来到绿色的江水那处处的涟漪之中,开始有些孤独,很快,寻找到越来越多的共鸣,又在船尾的波浪中翻腾……往南,它一直往南,随水奔流,追寻太阳永不熄灭的光亮,传去地球的另一边……

他累了,慢慢坐到地上去,耷拉着脑袋,怀里抱着吉他,一阵一阵地呼吸。我和北川换了位置,坐到他旁边。那些音乐还在耳边回响,我们在它的余音里,好像待了几十年。

偶尔,一个路过的人,往他的吉他袋子里放钱,硬币和硬币相碰的清脆声音让我们醒来。

他睁开一只眼:“你叫什么?你们,从哪里来的?”

我拨着吉他的弦,不吭声。

“你也唱一个?”

我摇摇头。

“来吧,兄弟,我给你伴奏。”

我还是没有勇气开口,尽管,我感到,歌声已经涌到喉咙里了。

“唱一个!”北川来劲地说。

“想唱什么就唱,千万别有障碍。音乐最大的好处,就是让我们可以随时把心里的感受表达出来。如果你不表达,还需要音乐干什么!”

他的话给我很大鼓励,但我还是又沉默了几十秒钟。我知道我是这样的人,很难一下子燃起来,总是需要一个慢慢加温的过程。经过反复几次运气,我开始唱起来:“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

他赶紧在吉他上找到我的音调,嘴里却叫:“妈呀,这么古老的歌,小孩子也会……”

我再不好意思唱下去了。

“继续啊!”

我摇摇头。

“我怎么称呼你?”

我一时难以回答。因为我从来就没有预备好一个可以告诉别人的名字。这个名字,得是我想要的,又要和我的过去,和风镇的那些事情,没有任何关系。

他歪着头看我,“如果你不说,我就叫你们印第安小孩。”

我笑了:“真逗。我有那么黑吗?”

“差不多。你叫印第安One,他就叫印第安Two。你多大了?”

“我十三。”

“我以为你最多十岁。”

“难道我长回去了吗?你是想说我营养不良吧?”

他咧一下嘴:“像你们这样的孩子,很难有多少营养。我小时候就和你们一样。”

“到处流浪?”

“算不上。我还算是生活在正常状态里的。”他向我伸出手,“认识一下,我叫罗杰。”

“我叫——”

我还是没有给自己取好一个恰当的名字,没来得及。

“来吧,Boy!”

他非要我唱,我就把他唱过的《LET IT BE》又唱了一遍。这歌我很小的时候就跟着磁带唱过了,但并不知道它的意思是什么。

When I find myself in times of trouble,

Mother Mary comes to me

Speaking words of wisdom,

let it be

And in my hour of darkness

she is standing right in front of me

Speaking words of wisdom, let it be

Let it be,

let it be,

let it be, let it be……

罗杰一边听,一边笑起来。我唱开了,就算他笑,我也止不住。升温不容易,降温更难。我反复地唱:“Let it be,let it be,let it be,let it be……”

我的声音很幼稚,我知道。其实我已经快要长喉结了。可我的声音不但幼稚,还有点像女孩子的声音。

我以为他是笑这个。为了不那么像女孩子,我唱的时候,尽量气息充足,使劲地,让胸腔、腹腔,甚至脑袋,全装满气息,形成最大的压力,把我的声音推出来,送出去,送到地铁口,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直唱到头皮发麻,胸脯有些隐隐地疼起来,我才结束。

他其实是笑我的吐字发音,就像有的人把英文的“非常感谢”, 翻译成“三颗药喂你妈吃”一样好笑。我那是按照自己听来的音模仿的,再加上一口青春期前的童音,真是把他笑翻天了。

他问:“知道这首歌的年纪吗?”

我摇头。

“它比我大至少十八岁,比你大二十五岁以上,你信不信?”

“这没什么,我们喜欢的很多歌,都比自己年纪大。”

“那倒是。那都是历史造成的。如果没有历史,也没有那么多音乐可以传下来。”他进一步发挥:“知道什么是历史吗?”

“历史就是回忆,回忆你爷爷,回忆你小时候的生活。”

他很不满:“回忆你爷爷?还有你姥姥要不要回忆啊?你这小孩思维有问题。历史是什么?你记住了,历史就是单行车道,回不去的,只能往前走。”

“哦,历史就是回不去呀?如果我能回去呢?你信不信?”

“你说我能信你吗?”

“信不信由你。我的意思是,自己的历史,自己就可以回去。当然,得有自己的方式,比如说……”

“你真玄。别说了,我在想事儿……”

这些大男孩就是这样,他们总是动不动打断你的话,在你前头说,还要说得比你多一些。他们对自己,也总比对别人更关心些。他们眼里只有自己。除非我走开。我得告诉北川,要和大男孩交朋友,就得对他们多担待些。

罗杰可是个让人不容易离开的人,我不由自主,就想在他身边呆下来,哪怕就听听他的思想——我当然不可能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是,他会形成一种氛围,一种默默地想事情的氛围。我不就是经常这样的吗?

他神情凝重。我看他一眼,想闭上眼睛。

一会儿,我听见他在喉咙里咕咕地笑起来。

他转脸对着我:“如果列侬来到地铁站——他从时光隧道过来的哈——听你把这首歌唱成这样,肯定晕!还有,又黑又胖的灵魂歌后艾瑞莎,她都要怀疑,自己现在的翻唱有没有问题!”

原来他一直在想我唱歌的样子,我的声音。一想到我那么卖力,他却当笑柄,我挺不自在的。

“灵魂歌后……什么是灵魂歌啊?”我其实知道一点,但还不知道那个“所以然”,为了摆脱尴尬,随口问他。

“那是美国的流行音乐。灵魂乐,就是你要从心里说出来的……那些你想到了,在你心里,你看到的,和你感觉到的,有感情的东西。”

他问北川:“你是他弟弟吗?”

北川拿出对待陌生人惯有的态度,将头扭到另一边。

“是,也不是。”我替北川回答。

我告诉罗杰北川的来历,罗杰眼睛红了。他拍拍北川的肩:“我为你的姐姐唱一首歌,好吗?”

“你想唱什么?”我怕他把北川弄哭了。

罗杰说,他一定要来一首那个,黑人的灵魂歌。

他这样说的时候,我们正往地下更深的地方走去。他走得很慢,大概是在找一个不那么敞开的地方,最适合他唱那歌的地方,一个更加幽闭、光线更加柔和、特别干净的角落,绝对不能有嗵嗵嗵的脚步声打扰。

他又说,用吉他伴奏不合适。

他唱了,很快就唱完了。我不知道他唱的是什么。

北川没有哭。北川好像又走神了。

我想,他一定已经听从了我那句话:你得等。

罗杰望住我,等我的眼神回来,和他接上了,他头一扬,站起身。

我拉着北川的手紧紧跟上。

当我们走到地铁闸口的时候,我和北川蹲下来,像猫一样在他前面钻了进去。

我们到公园前转4号线,在万胜围出站,登上小谷围岛,像理想新世界一般的大学城出现在眼前。

每当我看见各种美丽的事物,总是激动无比,又怅然若失。

罗杰不理解我为什么会这样,背着他的东西独自走了。我默默无语,在宽阔的路上溜达起来,北川则坐到路边一块干净的石头上。罗杰迈着疲惫拖沓的鸭步,低腰牛仔裤几乎要从屁股上掉下来了。

他的背影很快消失在那些漂亮的房子中。

我沿着公路走了很久,发现它其实是环岛而行的,我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北川还坐在石头上,他总是那么安静,让我担心。

已经是黄昏了,我向那些小树林,和树林中间的湖张望着,所有的树都是新栽不久的,都还没有长成大树,湖水绿莹莹的,特别诱人。如果时间早些,我就跳到那水里去了。

我想找一个有密集的大树的地方,有干爽的草地,让我们睡一晚。

不久,罗杰骑着自行车来找我们,老远叫:“印第安!”

他看我傻傻地站在路中间,就说:“还好,放假了,没车,不然啦,你啊!”

罗杰载着我们在大路上飞奔。

我大声说:“你有车啊?”

“当然!二手车,还是自行的!”

我们哈哈大笑。二手自行车哐哐响,像要散架一样,很快到他的宿舍。那和我想像的完全不一样。床上的蚊帐耷拉着,一张张小桌子上堆满书,地上是东一只西一只的名牌篮球鞋。

“我们今晚住你这?”

“我突然觉得,不能不管你们。”

我很感动,假装不以为然地问:“为什么呀?”

“谁小时候没有从家里逃跑过啊。更重要的是,北川。”

“哦。”

“听着,我有个想法:为北川举办一场音乐会!”

北川敏捷地转过头来,望住罗杰。

“这个想法是突然产生的。”

他的电脑一直开着,显示器右下角的QQ小企鹅一直在跳。他一听到QQ声音,立马坐到电脑前,噼啪打字。

他回过头告诉我,他准备在网上号召那些曾经去参加汶川地震周年祭的人,一起办个音乐会,为北川。

他问我:“怎么样?”

我说,这是个很棒的主意!他又问北川,北川没回答,只管摆弄刚找到的一个MP3。北川将耳机塞到耳孔里,木然的表情立刻因为剧烈欢快的音乐而发生了变化。

“北川哥哥已经在广州,在找他呢。”

“你的意思?”

“我的意思,他最需要的,是找到他哥哥韩江川。”

这样说的时候,我突然觉得,我骨子里好像并不希望北川被他哥哥找到。我想一直和他在一起。

这是个要不得的念头。

“哦。”罗杰眼珠子转动着。我相信,他又有新的主意了。他把身上的T恤撸到脸上闻了闻,脱下扔到椅子上,换上一件干净的,又在洗手间里把头发弄湿,往脑后梳,扎成一把小刷子。这样一来,他就不是地铁里那个忧郁、半睡半醒的罗杰了,一张干净、英俊的脸庞出现在淡蓝色的空气中。

我夸他:“帅!”

他得意地对我们一偏头:“走!”

我们被罗杰用自行车载着,晚风呼呼地吹在脸上。我眯着眼睛,感到十分惬意。在宁静的暮色中,自行车的声音特别清脆,震得我的心欢跳不止。我们向暮色中的长洲岛冲去。

在环岛公路上绕了小半圈,到达左手边的一个小餐厅。刚坐下,女服务员送茶过来。北川不喝,我也不喝。

“你们不喝茶?”

我说:“不会。”

“不会就得学!”

他说着,又掏出香烟,抽一支给我。“北川就免了啊!”他说。

我摇头,他硬塞到我手里,教我怎么用食指和中指夹稳它。

我不高兴:“我不想学。”

“男人,就得什么都学!你不会,别人就觉得你幼稚,自己也不自信!”

我抽了一口,被呛得很难受,还是决定不学了。反正要从我这个年纪变成喉结硬邦邦的男人,还有很多时间给我慢慢适应,我不着急。

罗杰不勉强我。他体贴地向看电视的女服务员喊:“麻烦你,拿两杯白水!”

就在罗杰急切等候的时候,一个酷似张韶涵的女孩子进来了,她看看我和北川,犹豫了一秒钟,就在罗杰旁边坐下。

“瞧我带给你的两个孩子——北川!印第安!”罗杰挥手介绍,“谢莉亚姐姐。”

我说:“姐姐好!我们见过你的。”

她轻轻点一下头,眼睫毛像小扇子,抬一下,又落下去。

我又说:“在太平洋电脑城的人行天桥下,你和罗杰哥哥唱歌……”

罗杰说:“那是为她的乡亲募捐来着。现在好了,民政局把他们请回去,帮他们的孩子治病了,我们的义演也就结束了。哎,莉亚,今天得和你商量商量,我们为北川筹办一场音乐会,怎么样?”

“No problem!”

上菜了,我和北川一点也优雅不起来,口水一下子就差不多流了半杯。我们大吃特吃。不知道有多长时间,没有吃过正正经经的厨师烧的菜了,我们几乎分辨不出它们的味道,就全吞进了肚里。

谢莉亚一连声说“慢慢吃”,递给我们香喷喷的纸巾。

她浓密的黄头发下面,有一双猫一样的大眼睛,猫一样粉红的小鼻子,婴儿的小嘴巴。

她的皮肤是糖果的颜色,像婴儿的一样粉嫩。

在筹备音乐会的这段时间里,罗杰认为,可以让谢莉亚充当北川的姐姐,治疗他的忧郁症。

我问北川,愿不愿意给谢莉亚当弟弟?

他说:猫!

有一只猫,一直蜷着身子,在一张空床的枕头上睡觉。罗杰说,它本来是一只到处游荡的野猫,从这个学校到那个学校,被剩饭和零食养得肥肥的。放假后,它饿得嗷嗷叫,变成了皮包骨,幸好遇到谢莉亚。谢莉亚像小妈妈一样,养它,它变成了他们的宝贝。

罗杰整天上网。猫爬到他的怀里,一直睡。

罗杰不理它的时候,它来抓我的裤腿,望我,小小的脸上长着漂亮的眼睛,像小小的孩子。它身材修长,头上有两片小小的棕色,尾巴也是棕色的,除此之外,全身都是绒绒的奶白色。

它的眼睛很神秘。

每到一个较为安定的环境里,我就渴望时间的声音。

很多时候,北川那么安静,他好像什么都忘了。我希望他就这样,什么都忘了。可当我不再为他担心的时候,就会落入自己的噩梦当中。

猫一直在睡。它好像拥有一大片时间,时间像一大片波浪起伏的毯子,它在上面睡大觉。

这是它比人更自得、更傲慢的原因。

罗杰的桌子上堆满了东西,书本、零食袋子、水杯,以及开瓶器、指甲剪等小工具,却没有闹钟,我感到进入了一个虚无的空间。

我曾经习惯了时间的均衡节奏,咔嗒,咔嗒,咔嗒,咔嗒……时间还会有别样的声音吗?它在我心里就是这样的,仿佛并不存在,又无处不在的咔嗒声。我在那节奏里行走,做事,唱歌(很多时候是在心里唱),自言自语。在它的节奏里,看白天和夜晚交替,看阳光移动,或者雨水洒落。当它的节奏消失的时候,虚无紧跟着来了,给人带来很轻的感觉,像猫的睡眠。

我睡了。

我梦见那只奶白色的猫,在抚弄一番胡子后,变成老人,背个小袋子,里面装着时间,在房前屋后踱步。当我开始迷糊的时候,他就从袋子里拿出一点时间来,给我。

梦里的时间也是一点一滴流走的,他十分清楚。所以,他一直在后窗那儿待着。他给的时间花完了,我就得醒来。关键的时候,他的手伸进来了——那绝对是一只猫的手,四只一模一样的手指,拇指退后很多,再往下,应该是腕关节的地方,又有一颗小肉钉。每一颗指甲都是个小小的弯钩,露出来的时候很锋利。掌心是粉红的肉球,干净,完美,好像他就是一只猫,出生才两三个月的小猫。我赶紧拉住他的手,毛茸茸的、温乎乎的小手,递给我的时候,体贴地收缩了爪子。

他再给我一些时间,让我接着做一个另外的梦。

他既慷慨,又吝啬。

不过,总的来说,他对我们,比对大人们好些吧。

过去的很多时候,我一边想心事,一边跟着时间的节奏数数,另外一些时候,又在一阵接一阵的茫然中,浪费掉不少时间。谁叫我还是一个孩子呢?

时间最大的好处,是让你忘记那些黑暗、恐惧和软弱的感觉。

那个夜晚,依然会在梦中重复,那个亡命逃跑的夜晚,暧昧又恐怖,整个风镇,最初是被一种灰褐色的暮色笼罩,后来,就看见了血,暗黑的,像蚯蚓一样,一边爬行一边凝固……那天,我从下午第二节课开始,就心神不宁,但最后发生那样的事情,之前真是一点预兆都没有。

时间,让恐惧一点一点地减弱,偶尔忘记。

我在咔嗒咔嗒的节奏里,听自己的心跳,听骨头生长并延长——与其说听,不如说是感觉到的——在半睡半醒中,膝头痒痒,忍不住猛一蹬腿,身体里的血液立刻愉快地唱起歌来,那是生命本身的力量,生命从来都是带着自豪感的。洗澡的时候,那歌声还停留在皮肤上。我发现,我的腿和手,都比以前细了,长了。我瘦了,但长高了。

如果我既听不到时间的声音,又摸不着那声音的节奏,看不见它,一秒一秒地走过去,像猫一样,踏动轻微而结实的步子……我会莫名其妙地恐慌起来。

暑假里的大学城,有太多太明亮的阳光,让这个美丽新世界显得空旷,甚至有点荒凉。

因为安静,望着罗杰时,我总听见谢莉亚的声音;望着北川时,又总听见他哥哥的声音。

很早的时候,我就发现自己有幻听的毛病。我总在此时此地,听见彼时彼地的声音。比如,四周一安静,我就会听见乡下爷爷学校的钟声,或者夜晚的松涛。某个一晃而过的中年男人,他路过时的沙沙声,又会让我跟随爸爸的琴声而去……

还有很多很多。

罗杰说我爱走神,谢莉亚说我灵魂出窍(雅克也这样说)。你一旦心不在此,身体和大脑,就各在一边。

我不知道,在他们眼里,我是不是个有缺陷的人?如果他们欣赏的,正好是我的缺陷,那对我将是多么大的打击!

谢莉亚说,傻子可能是某方面的天才,而书呆子绝对是真的傻子。我真的担心,他们是在比赛,以对我某方面缺陷的欣赏和庇护,来显示自己比别人有品味。

说到底,发愣,灵魂出窍,是不是我的又一个先天发育不全?有些小孩子,会有这样那样的先天发育不全,比如我的眼睛,弱视加斜视,还有近视、闪光,爸爸说,很早时医生就告诉爷爷,是先天发育不全。

对于眼睛的问题,罗杰说可以手术,也可以戴眼镜。为这个,他上网查了两个小时。

有些天,一天好像只使用了几个小时,就没了。

罗杰的朋友很多,我们做了太多事情:游泳,打球,玩游戏。我兴高采烈地奔来忙去,帮女孩子们拿这递那,或者在湖边守衣服、在球场边上捡球,开朗活泼,嘴里俏皮话不断,不时模仿谁的做派,经常惹得大家哈哈笑。

北川被派给谢莉亚,我不用担心他了。她一直把他带在身边,像照料她的猫咪一样,玩,做事情,逛小商店。

有时候,他们会突然消失,罗杰和他的朋友们,谢莉亚,北川,不知道去了哪里。我四周空空的,在院子里,抬头看太阳,立刻被它照得眼前发黑,头晕目眩,满脑海金光闪闪。

我想看时间。既然时间那么容易过掉,我想看着它走。

我永远做不到。

时间太庞大了!它已经把自己隐藏在所有事物里,不留痕迹。大概,你只能从各种各样事物的变化中,去捕捉它的影子,寻找它不经意露出来的小尾巴。

透过绳子上那些饱受阳光暴晒的文胸和衣裙,我看见谢莉亚粉红的脸。

她的眼睛眯起来,就像太阳底下的猫。

我离她那么近,太阳又那么明亮,我几乎看清她脸上的茸毛——如果不是幻觉的话。她的眼睫毛很长,还微微抖动。

她很像洋娃娃,头大,身子小,一双胳膊小巧得不得了。

她就那么在阳光地里,斜斜地站着,迎着太阳,向远处张望。她长得像一只猫,漂亮极了的猫。

我不知道她在看什么,可能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就那么望着远处,很神秘。

大家都喜欢她。当我觉得她像一只美猫的时候,我也特别喜欢她。我快乐地想,直到晚上,我和北川回罗杰宿舍之前,我都可以这样看她。

她会不会唱出张韶涵那样的歌声呢?那种爆发力很强,像水晶一样清澈、像玻璃一样脆弱的声音,我很希望那种声音,会源源不断地从她的嘴里发出来。或许,到我们的音乐会上,就可以听到了。

我等待。

看久了,会突然想到,猫有表情吗?有谁看到过猫笑呢?真希望有人看到过。

为了她,我希望猫是会笑的,有表情的,是可以把感情从眼睛、从脸上流露出来的。

我还希望猫说话。

那是个什么样的情景啊!

会说话的猫,会呵呵笑的猫,可能会把人吓死吧?

我想,我不会。我会和它好好地说一番话。

一些我从来不对人说的话,也对它说。我会把它藏在我的书包里,衣袋里。我会把它当成它自己,也可能当成“他”或“她”。至于它是猫或人,是什么性别,得看我俩都说些什么了。

谢莉亚睃我一眼。

她乜斜着问:“你笑什么?”

我笑了吗?我确实不知道。

猫知道人的想法吗?

如果猫咪开了口,它一定会让我的灵感滚滚而来。我对它的智慧,抱着比对某些人类更多的期待,谁说不是呢?

北川问罗杰:“猫从哪里来?”

罗杰说:“它来自非洲,在公元前三千年,就被古埃及人奉若神明了。它如果‘喵呜’ 一声,人们会觉得就像听到上天的声音一般。”

“它会死吗?”

“如果‘喵呜’死了,它的身体上就会被涂上防腐香油,或者制成木乃伊。那是很高的待遇,一般来说,只有贵族才可以被做成木乃伊的。”

“欧洲人怕猫吗?”

“嗯。以前的基督教徒,认定猫是女巫变的,一发现就要捉来烧死。”

“它什么时候来到我们国家?”

“比去古埃及晚一千年。”

“为什么?”

“那不奇怪呀,它小小的步子,要走那么远,一千年真是太短了。现在,我们这是猫最多的国家了。”

我想,仅仅是猫的历史,和它所了解的那些人类的故事,就足够它给我说上几年的。说不定,猫会说出一些连苏格拉底那样的人也没想到的话来。

那么,许多事情,听听猫的意见,一定很有趣。

猫到底哪一天才会开口说话呢?

我突然意识到,我没有必要再看谢莉亚了,尽管她长得像张韶涵。她和时间是没什么关系的。

时间和我们的未来,和心中的感情,和所有秘密、所有愿望在一起,你只能在心里去找它的节奏,或者,在歌声里。

谢莉亚在教北川说幽默段子。

谢莉亚说:“为什么天那么黑?”

北川感到费解:“天黑?”

“因为牛在天上飞。”

“啥?”

“为什么牛在天上飞?”

“你到底说什么呀?”

“因为有人在地上吹。”

谢莉亚以为北川会哈哈大笑,所以她自己先笑起来了。

可是,北川没笑,他又开始发愣了,望着眼前的一大片阳光发愣。

我也开始恍惚起来。谢莉亚要打断北川的愣想,不断和他说话,他们的声音,和刚吹过来的风一起,飘远了。

罗杰在唱歌。在小山坡上,在地铁,在水边,在宿舍里,一直唱。那些歌的年纪,总是比他老很多。他一唱,它们又像刚刚被洗过一样新起来,亮晶晶的,很新鲜,一朵花跟着一朵花从光里走出来。

罗杰可以把数不清的歌连到一起唱,唱一整天。

如果他愿意,他可以一直唱下去,唱一个星期。而我,也一直听下去,不时为他伴唱,哼哼。我的脚指头,也一直在破鞋子里打着节奏。

音乐变成空气和水。我们是鱼,在当中呼吸,偶尔吐一两个泡泡,轻松地游动。不需要说话和吃饭,不需要做别的事情,所有事情。

唱上大半天之后,他问我感觉怎么样。

他常常在游戏结束、认识一些新人之后,这样问我。

“肚子饿。”

他皱起眉头来:“你就知道饿。你总是饿。”

是的,很长很长的时间里,我总是觉得饿。有时候,半夜醒来或者早晨一睁开眼睛,我就饿得要蹦跳起来。

他说:“你像个小老头。”

我不理他,哼起歌来。

他骂我:“哼什么呢?弱智啊?”

我还是不理他。

他停一会儿,又说:“印第安,你知不知道?你有时候看起来不到十岁,甚至更小,像五岁。可是,有时候,你起码十七岁,二十五岁,比我老!那眼神,那神情,奇特,又老到。你都在想些什么呀?难道你想的,都是大人们的事情,和他们的世界?那不好玩,印第安,我告诉你,大人们的世界无聊极了,他们个个都是无可奈何地活。你呀,就做小孩子,小些,再小些,小到你觉得只有开心、没有其他为止!”

“可是,北川那么小,那么不开心……”

“我们不正想办法嘛!”

我好像明白自己为什么喜欢罗杰了。事实上,我喜欢和比自己大的人在一起,他们聪明,见识广,快乐,幽默,自信。我羡慕他们,想成为他们那样的人。

有时候,我想,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得先选择一个自己运动的轨道。等我进了中学,就可以知道,世间万物都是运动的、变化的。小孩变成爷爷,今天变成昨天,上弦月变成下弦月,云变成雨……我们自己在运动,时间在运动,还有太阳和月亮的运动。

没错,得先找到自己的轨道,然后,像乘车,一次次地进站,小学,中学。当进到大学这一站时,就成为罗杰他们这样的人了。

忧虑突然向我重重地压过来——我找不到自己要上的车,或者说,车已经开走,将我远远抛下了。

罗杰吃过面包之后,一口一口地喝隔夜茶,和我聊天。

“印第安,”他很温和地望着我,“你不想家吗?”

“不想。”

“我有点想。我本来是应该回家的,或者出去旅游,或者去打暑期工。可是,就是因为她,我哪里都没去,什么事都做不成。”

“你爱上人家了啊。”

“是啊,尼采说爱情是生病!”他叹口气:“我爱上她,为她写音乐,为她留在学校里。有时候我挺烦恼,总想她,什么都做不成。是我情商太低。”

我不懂怎么安慰他。

“印第安,你以后肯定比我行。”

我傻笑:“不可能。我怎么会?”

“真的,你不是一般的流浪儿。你聪明,淡定,稳得住。”

“我?”

“知道我为什么把你带来?”

“这……你连流浪猫都会怜惜的……当然了,” 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当然,也有人说,流浪猫是不能收留的,会给人带来厄运……我是说……”我越说越糟。

他打断我:“我不信那些。还有星座什么的,我都不信。印第安,告诉你,我第一次看见你,听你唱歌,我流泪了。”

“那天?你不是笑得止不住吗?”

“笑过之后。”

“哦。”

“我觉得你身上有些东西,很熟悉,和我很像。”

“什么呀?”

“算了,别问了,那又得痛说革命家史了。”

他去了一下洗手间,回来后,那种平静温和更加明显了,好像他已经人到中年。

“印地安,我应该教你点什么。告诉我,你想学什么?”

我冲口而出:“学电脑,上网。”

“哦。”

我怕他嫌麻烦:“要不先教我上QQ吧。”

“你想和朋友聊天?”他的意思是:你也有朋友?

“嗯。我有朋友,我想找他们。”

他帮我申请QQ,然后在一个深圳的聊天室里找雅克。他刚打出“奥特曼寻找雅克”,就有个叫“潜伏和暗算”的问:“奥特曼在什么地方见过雅克?”

“广州,三元里。”

罗杰哗哗照打。

“潜伏和暗算”立刻将我加为好友,邀我到QQ上聊。

他先要我回答一个问题:“什么动物你打死它,却流的是你自己的血。”答对了,他才真正现身,和我说话。

这就是雅克的风格,喜欢玩聪明的东西,哪怕是低幼的脑筋急转弯。

这个问题太容易了,我还没说话,罗杰就打上两个字:“蚊子。”

“潜伏和暗算”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哈啰,奥特曼,我就是雅克!”

我发出兴奋的尖叫!

罗杰说:“找到了?”

我万分高兴:“就是他,他就是雅克!”

罗杰让位,我迫不及待要告诉雅克,他有纰漏了:蚊子是昆虫,不是动物。

我刚打完虫字,还没发送,停电了。我听见罗杰长呼一口气,颓然倒到床上。

北川又不说话了,不管谢莉亚怎么逗他,他都木木的,不开口。

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有时候,我想,或许我们又得换一个环境,离开大学城。可是,我们的音乐会……

罗杰整天皱着眉头。我猜,一定是经费的问题。尽管只是个露天的音乐会,也需要租场地和灯光、音响设备,没有钱照样搞不成。

我想告诉罗杰,放弃吧,我们都知道他已经尽力了!

我想带北川走。

罗杰不说话,什么问题都不回答。我要去找北川,他用自行车载着我,哐当哐当地,我们再次向长洲岛奔去。

在那家小餐厅里,我们喝了很多水,坐了很久,没有等到谢莉亚和北川出现。罗杰心神不宁起来。天完全黑了,电视里的七点半新闻已经结束,开始播天气预报,女服务员们自顾自地把电视又转到播韩剧的频道。一切和上次一样。

罗杰更加烦躁。开始,他还埋着头,不停地用手机发短信,后来就直接拨电话,拨了又拨,对方终于接听。

“你到底来不来啊?……说好的,怎么又不来了?……那你为什么连电话也不接?是不是和他在一起啊?不是?为什么不回信,连电话也不敢接?”

他越说越火。可能不想当着我的面说难听的话,他跑到外面去了。

隐隐约约,我听见他和电话里的人吵。

又过了一阵,女服务员走过来问我:“先生,到底要不要点菜啊?”

我肚子咕咕叫,喝了很多有水锅巴味的白开水,让我感到恶心。这个时候来一碗面条,有肉汤和姜丝、葱花的那种,多美啊!

我不好意思地对她说:“等等他。”

又过一阵,外面好像很安静了。女服务员再次过来,嘲讽地问我:“还等他吗?你看看他还在吗?”

我急忙起身出去看,没有罗杰。他放在小榕树下的自行车也不见了。

我躲避着餐厅门前的狗,慢慢回到大路上去。等它不再窥视,不再对我构成威胁,我开始奔跑起来。

由于刚才喝了太多水,我尿急起来。好在附近没有一个人影,我下到公路边的树丛里,躲在阴影中,转过身开始痛快地撒……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吓得我差点跌倒——一条蛇,几乎有我的手腕那么粗,从我撒尿的地方爬出来,迅速窜下山坡,它弯弯曲曲有鳞甲花纹的背,在夜色里发出闪光。

我几乎被吓晕。

我浑身瘫软,勉强挪回路上,换了个地方,在竹丛边将那泡尿撒完,打了一个大大的冷噤。

我怕蛇。不知为什么,我从小就怕蛇,提起它,就从心里感到恐惧。

听风镇的人说,如果你看见了蛇,不能大声对人说,也不能比划它的大小粗细,否则,比指月亮的后果严重一百倍。其实指指月亮没有什么关系,它并不会真的来割你的耳朵。但是,有关蛇的各种忌讳,我一直遵守着。

我不断感到后怕,又奔跑起来,很快跑不动了。

风吹过来,好像要把我吹倒,我真是一点力气都没有了。但我的意识还是清醒的。我曾经在一本介绍灾难预防和自救的书上看到过,这种时候,千万不能倒到地上,不能睡觉,否则你可能永远起不来了。你得找水喝,得站起来,继续走,慢慢地走。

我不缺水,就是太饿了,浑身无力。

我在环岛公路上挪动着,慢慢地,又恢复了精神,悄没声息地走着。

在夜里待上一段时间,眼睛适应了黑暗,什么都看得越来越清楚了。夜晚的长洲岛,是青蛙和各种虫子的乐园,它们精神十足,躲在夜色里欢天喜地地唱着,像风镇一样。

我好像又回到了县城里。

周末的夜晚,星星在天空里闪烁,地上水坑的积水倒映着天色,一片一片地发亮。我和李小根,还有好几个别的小孩在后面跟着,我们到河边的水田里捉青蛙,捉黄鳝。到下半夜,回到小砖房里,我们就忙碌开了。李小根剥青蛙皮,剥了皮的青蛙像一个个雪白的小人,被扔进一个小盆里。我则使出跟爸爸学的一招,把鳝鱼穿在一块有铁钉的木板上,先用小刀把它的背划开,然后从头到尾,唰的一下,将它的骨头割下来了。最后,鳝鱼和青蛙都被放进滚水里,再放姜和盐,只需要两分钟,碗筷摆好了,见者有份,一群小孩子开始大饱口福。吃完肉,又喝汤,砂锅里的汤喝得一滴不剩。

我再没吃过那么鲜、那么美味的东西!

当我重新回到大学城,看见罗杰和张韶涵——是谢莉亚,他们已经重归于好,正在一家西餐厅落地窗前的情侣卡座上吃夜宵。

我的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不过,就那么一下,我把泪水抹得干干净净。

我向他们走去,虽然喉咙里还有一点哽,脸上却是轻松愉快的。无论如何,他们都是应该被祝福的一对。

但是,他们得把北川还给我。

隔着玻璃,谢莉亚向我招手,她看起来很乖巧,像一个诚心想让男人满意的女人那样——谁说女孩子不是女人呢?有时候,女孩和女人就是一样的。

我也向她招手,来到他们跟前,近得几乎脸贴上玻璃了。

她站起来迎接我。

我刚准备推门进去,却发现自己刚才看错了。她对面,是和罗杰完全不同的一个大人,一个穿暗红色翻领T恤的小个子男人,一只夹着雪茄的手举在脸旁,牙齿咬着拇指尖,无名指上硕大的白金戒指光芒耀眼。

我转身跑了。

“印第安!”谢莉亚的声音充满恼怒。

我跑过环岛公路,又穿过一片小树林。

我的腿那么轻,轻得几乎失去控制。

我跑过了谢莉亚的学校,又跑向罗杰的学校,最后到达他宿舍那栋楼房前。整栋楼都是黑的,只一楼罗杰的宿舍亮着灯。可能他的灭蚊药片用完了,怕蚊子,所以门和窗都关着。从脏玻璃窗透出来的灯光,黄黄的,像我在乡下见到的那种灯光。他在弹吉他,在唱歌,吉他声和歌声开始很小,慢慢更响、更清晰地传出来。

我站在那儿,听了一会儿,然后大声喊叫起来。

罗杰打开门:“喊什么喊!”

“北川在哪里?我要带他走,马上!”

我的态度显然让罗杰很意外,他一连串问:“怎么啦?”

我不理他,冲进去。北川就坐在床上,在一片蚊帐的阴影之中,怀里抱着猫,小心地和它玩。看上去,他很愉快,很安静。

我尽量将声音放柔和些:“北川,我们走吧!”

北川说:“不,我不走。罗杰哥哥说了,要给我一个最大的惊喜!”

音乐会举办前夕,罗杰和谢莉亚的误会消除了。谢莉亚约会的那个男人,是一家广告公司的老板,在她的说服下,他赞助了音乐会的所有费用。她的过失,仅仅在于没有把自己接近这个男人的意图和罗杰沟通。

看来,谈恋爱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但愿我将来,不会在这种事情上吃苦头。

音乐会是在体育中心举办的,办得很成功,大大超出罗杰原先设想的规模。而且,来了那么多人,全是罗杰在网上号召来的。很多平时大家不怎么知道的乐队都来了。黄丝带在舞台上、乐器上和大家的头发上飘动,无数的蜡烛组成心型,每个人都流泪,在心里祈祷、祝福。最最感动我的,是音乐会的高潮,罗杰承诺给北川的那个惊喜——当他说完了几句对北川的祝福的话之后,韩江川出现在舞台上,紧接着,北川就被人抱上台,被他的哥哥拥抱住了。

北川叫着“哥哥”,大声哭,我从来没有听见他的哭声,有这么洪亮。我想,从此以后,他会大声开口说话了吧!

罗杰真棒,我一直没来得及问,他是怎么把韩江川找到的。

音乐会本来准备演两个半小时,结果一直演了四个小时才结束,真是令人难忘。募捐到的一大笔钱,足够江川北川兄弟建一栋新楼房。但是,韩江川宣布,这笔钱将捐给北川小学。

人们的掌声真的像潮水一样,音乐在空气中像电流一样发出声音。

罗杰给我准备了一个节目,要我唱那首歌:“LET IT BE”。

他那么体贴,还给我准备了一个羽毛做成的、像鹰一样的面具。我戴着这个面具上台了。

以前在学校里,我有过很多次上台的机会,一到台上我就激情满怀,精神十足。可是,那天晚上的舞台上,在那么多蓝色和紫色的灯光里,我的身体轻飘飘的,两腿一直在发抖。

面具遮住了我的样子,让人们认不出我,并且,它还给观众带来了神秘感。

我喜欢这种感觉。

开始,我的腿抖得那么厉害,气也提不起来。我听见自己的声音从麦克风里出来,那么陌生,像个小女孩。很快,我听到很多掌声,人们都那么体贴,知道如果不给掌声,这个小孩子就肯定不行了。

密密麻麻地站在台下的人,他们挥舞着荧光拍,为我鼓掌。我得到鼓励,站定了,深呼吸,把气息集中起来,声音稳定了,准确了,而且有了感情。歌词是罗杰翻译了以后教会我的,我第一次,在那么多人面前,在那么美丽的舞台上,那么有把握地,完整地唱了那支“LET IT BE”,《随它去吧》——

当我发觉自己陷入苦恼的时候

圣母玛利亚来到我面前

说着智能之语:让它去吧

在我黑暗的时刻里

她就在我的面前

说着智能之语:让它去吧

让它去吧,随它去吧

让它去吧,随它去吧

轻轻说着智能之语:让它去吧

当世上所有心碎的人们都同意

会有一个答案:让它去吧

虽然他们也许已经分手了

仍有机会可以看清楚

会有一个答案:让它去吧

让它去吧,随它去吧

让它去吧,随它去吧

轻轻说着智能之语:让它去吧

当夜晚乌云密布

有道阳光依然照耀着我

直到明日,让它去吧

我在音乐声中醒来

圣母玛利亚来到我面前

说着智能之语:让它去吧

Whisper words of wisdom, let it be

我相信,歌声一定能够传到地铁口,传进地心里,又传到旷野上,传到云朵的中心,传到最最洁净的空气里,一直传到地球的另一边,把我们的全部忧郁和焦虑,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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