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算,双白老人已经九十高龄了,论辈分我应该称他曾祖叔爷。二十年前,他曾到我的家里来过一次,是给我的祖父看病。他看我祖父的病气太重,就开了一大盆药给我祖父吃。祖父吃了他的药,气色红润,也不那么剧烈地咳了,减少了许多痛苦。
双白老人是个中医。
他的老家在德惠,却常住在云南的一个小寨子里。说常住,其实也不过是定居地,他的大半生是在行走中度过的。
他从云南往东北走,三年左右走个来回。从云南到东北,又从东北到云南,往来行医,随吃随住。一日不短,三日不长,有时在病家一住半年的时候也有,却保着人家的性命,医着人家的病痛。
双白老人吃素,饮食十分清淡,他每日离不开酒,却饮而有制,每晚三盅,不多喝,也不少喝,喝时不用劝,不喝了谁劝也没有用。
他一辈子没结过婚,因而没有儿女,他曾对祖父说,他想收一个徒弟,把自己的一生所学都教给他。但这个徒弟收得十分考究,十分挑剔,十分严格。由于他的一生云游行医,并没有多少时间认真地坐下来考察一个人——一个可以让他接受的姑娘或小伙子。
他曾对我的祖父说:“若能从亲戚中选一个聪慧、好学、本分的孩子也未偿不可。”祖父就向他推荐了我。
我那时八九岁的年纪,淘气淘得不得了。
双白老人把我叫到祖父床前时,我的整个身心都在航模的最后工艺制作中。所以,当他问我喜欢不喜欢像他一样当一个中医时,我随口而出:“不喜欢。”我不知道双白老人为什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说起来祖父的病,已有三年之久,他得的是肺癌,这与他早年拼命赌博过于劳累有关。祖父初病的时候还恐于死亡,主动调理自己,可当他觉得生命无望的时候,曾固执地回老家独居了一段日子。后来听乡下的堂叔表哥们说,那是昏天黑地的一段日子,祖父每日沉浸在牌局上,胜多败少!直至累吐了血。
双白老人也正是这个时候来到我家的,他面色红润,双目炯然,一把过胸的胡须如雪样白。圆口布鞋,一身灰色的褂子。尤其是他的牙齿,晶莹剔透,像宝石一样闪闪发光。
他和祖父同吃同住,并用大盆给祖父配了颜色黑绿的中药,内有蝎子、蜈蚣、白花蛇、蟾蜍、蜘蛛等毒物,令人观之难以下咽。双白老人想尽各种方法让祖父服药,每日陪他下棋、散步。
双白老人比祖父大十余岁,是祖父的堂叔,但在我看来,祖父要比双白老人苍老许多,双白老人和他在一起,到像一个晚辈在服侍长辈。
我记得祖父每次服药之后都剧痛难忍,双白老人说那是药毒和病毒相厮杀的结果,如果疼痛日减一日,就是说药毒战胜了病毒,祖父的病也会渐渐好起来。
双白老人为我祖父医病,是我直观仅见的癌毒可治的病例,看着祖父一天一天爽朗起来的面容,全家人有说不出的高兴。
………夏季雨水暴涨。
在一个暴雨如注的夜晚,双白老人接到一封信,他读信的当时,面色惨白,额头鬓角尽是虚汗,他匆匆地整理行囊,对祖父做了一些简单的交待,就消失在茫茫的雨夜深处。
如同来得突然一样,他走得也如此突然。
如果说双白老人不来到我家,如果说他不给我祖父的病带来希望,那么一切都将十分平常而平淡。但他传奇般地离去给我们全家留下了难以体会的痛苦。我们眼看着祖父日益枯萎下去,却束手无策。这是怎样的煎熬很难为外人所知,难以言表。看着祖父瘦小的身躯平躺在棺材里,这形象是我少年时期不能忘怀的忧伤。
我很想念双白老人。
真的。
现在我长大了,我很想对他说:“我想学习中医!”如果他还健在的话。
这是我的心里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