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听到徐爱兰的名字,一定会以为他是一个女人。
不是!
是男的!
第一次见到徐爱兰,谁也不会认为他是一个养兰花的高手,看上去倒像一个烧锅炉的。徐爱兰头大脸大手大脚大屁股大,眼大鼻大耳大嘴巴大,唯一不大的是说话的声音,很平和,很斯文。他是一个工人,文化不高,后来又下了岗。下岗之后哪儿也没去,直接去了儿童公园。儿童公园有一个“百花厅”,说白了是一个小型植物园,春天办“兰展”,秋天办“菊展”,很受市民欢迎。儿童公园或者说市园林处聘他当技术员,专管“百花厅”的兰花。
儿童公园,顾名思义,是对孩子开放的公园。原来里边有人工湖,有人工岛,有假山怪石游乐场,也有一些适合孩子观赏的小动物。后来公园改绿地了,游乐场并入新开放的游乐园了,小动物送去动物园了,唯一没搬窝的是“百花厅”,市民喜欢这个小植物园,对它已经熟悉了,习惯了那一春一秋的乐趣,就提出建议,给保留下来了。
徐爱兰,大名叫徐国民,因为酷爱养兰花,媳妇又叫周雅兰,所以得了这么一个绰号——徐爱兰。徐爱兰,徐爱兰,叫得久了,大家几乎都把他的真名给忘了。
徐爱兰家住平房,窗前有一个小园子,不大,二十几平,这里就是他的兰圃。冬天,兰花移回室内;春天来了,再移出去。夏夜里,自己搬个小板凳,由窗台跳到园里,絮絮叨叨和那些兰花说话。
不说话的时候看书,从图书馆一笔一画抄回来的,“大字足本”,自己订成一册一册的“书”。有杨夔的《植兰说》,有赵时庆的《金漳兰谱》,有王贵学的《兰谱》……另外向女儿借了一本《古代汉语词典》,蚂蚁啃骨头一样啃那些对他来说生僻无比的字和词。读明白了,就笑了;读不明白,皱着眉头一个劲儿地搓手。
他还背诗,几乎都和兰有关。
《招魂》他背不下来,可是有几句他背得滚瓜烂熟:“川谷径复,流潺湲些。光风转蕙,氾崇兰些。”媳妇问他:“你背的那是啥意思?”他说:“阳光和微风在蕙叶上转动,兰草丛生,芳香飘溢。多美呀,多美呀。”媳妇就笑,说:“你哪像一个车工!”徐爱兰在阀门厂上班,干的是车工,技术好得不得了。
在工厂,他有两个徒弟,都喜欢养花。大概是受他的熏陶,也爱上了兰花。经常问他:“师傅,你说说,怎么才能把兰花养好?”他笑一笑,说:“或种兰荃,鄙不遄茂。乃法圃师,汲秽以溉。而兰净荃洁,非类乎众莽。苗既骤悴,根亦旋腐。”徒弟瞪着眼睛,一个劲儿地挠头。
原来,两个徒弟把兰草和别的花放在一起养,等同视之,他是在指点他们呢。
1982年,我正在上高中,和同学去儿童公园玩,因为想让玩的时间多一点,天刚蒙蒙亮就集合了。在“百花厅”门前,遇见一个中年汉子,拉着一辆奇怪的车——那车上是木架子,架子上吊着一盆又一盆的兰花,晨风吹过,兰叶微浮,一副陶醉的样子。而那中年汉子,则旁若无人,一边悠悠地走,一边诵道:“幽兰生前庭,含薰待清风。”这个人就是徐爱兰。
“百花厅”要办花展,可是应了季了,兰花愣是一点动静也没有。儿童公园的主任知道徐爱兰的名字,就请他来给看看,徐爱兰来了,也看了,看了以后说了一句话:“憋屈!”大家不懂他的意思。
他说:“总把你关在屋子里,你不憋屈?”大家还是似懂非懂。
以后的七天里,徐爱兰天天起大早来“百花厅”,拉着那里的兰花出去溜达,大家都觉得奇怪,自古以来听说过早晨起来遛鸟的,从没见过有遛兰的,别说见过,就连听说也没听说过。这招能好使吗?奇就奇在这里,“百花厅”的兰花经徐爱兰这么一遛,竟然全开了,争着比着似的。那些日子,无论早晚,只要你从儿童公园一过,都会沐浴在一片暗香里。
徐爱兰说过一句话:人就应该像兰花一样,别人注意你的时候,你应该更加普通,别人不注意你的时候,你的味道反而真实存在。
这话说得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