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已经有了事故经验,不像第一次那样在这儿傻等。
第一次来修车时,还不知道这些程序,以为车头前喷一下漆,很快就会做好。于是就在院子里等。那个大眼瞪师傅也没拦她,可能以为她是一个有钱人家的闲妇,在哪儿待着都是闲待着,也没告诉她要等多久。哪想到这一等就足足等了有三个多小时。原来补个漆还真就不那么简单。首先要把剐蹭部位的残漆去掉磨干、一点一点打理好,然后还要根据原车的车身颜色调漆,要用电脑微调,一层一层跟原车对上号。虽然车身的颜色都叫珍珠白,但因开的时间长短不一样,车身退色的程度也深浅不一,调起色来相当麻烦。车漆喷好以后,还要至少风干晾上半个小时才能上路开走。
理惠不知这些,也没问问总共需要多长时间,就傻傻地在厂子里等。那时候她还是第一次见这个大眼瞪,乍一看,牛高马大,模样很凶,她心里还有点怯。没想到他接人待物态度极佳,说话语气极其温和,给她留下了好印象。还让她能过目不忘的,除了他笑意吟吟的大眼睛,再就是他养的那群生气勃勃的小动物。
修理厂的院子非常巨大,进了院后拐过去还有一个套院,再向左还有一间跨院。几间巨大的车库房靠在院子的西厢,东边一溜平房,每一间的门前部用石子圈出小小花坛,坛里簇簇鲜花竞放。正是九月的天气,秋高气爽,院子里始终萦绕着机油和绿草混合的清香。理惠看到不远处车间里工人们都在叮当叮当忙碌着。院子当中停下好几辆待修的车子,还有几辆车陆续开进来,待检待修,活儿着实不少。大眼瞪厂长见她在院子里绕来绕去,就热情地邀她进办公室坐着等。
理惠跟在他身后走了进去。一进到厂办,迎面就看到了一个巨大的鱼缸,足足有半面墙那么大、里面水草摇曳,氧气管咕嘟咕嘟冒着气泡,一条体形庞大的鱼儿在里面孤独地游来游去,静谧的屋子霎时动感起来,开始她以为那是一条大嘴鱼,大眼瞪说那是一条鲨鱼。还有人敢养鲨鱼当宠物玩?理惠感到稀奇,把脸贴近鱼缸仔细观瞧。果真青面獠牙,像个厉害主儿。正惊异间,脚下却感到毛茸茸的,一低头,一条卷毛京叭狗儿贴了过来,又是蹿高又是舔,围着她的裤脚嗅来嗅去,撒娇作痴,正撒欢呢。又一条狗儿紧跟过来,是一条土黄色博美,好像患下气管炎,可怜兮兮的样子,很费力地从肺里往外捯气儿。卷毛一见博美,就过去跟它勾肩搭背。博美很不情愿,羞羞答答往门外跑去,卷毛在身后追。理惠看着有趣,也跟着走出屋来,一看,嚯!外边别有风景天地呢!
几十只鸽子,在有两层楼高的大铁笼子里“咕咕”叫着,每一只的颜色都特别的漂亮。笼子里面足足上下分了五层,每层分出若干单间,每对夫妻一间。银灰、淡蓝、纯白,同种同色结为鸳鸯伴侣。尤其是一对淡蓝眼珠,头顶黑冠的鸽子夫妻,十分高傲地对来客怒目而视,简直美丽得耀眼。正是下午三点钟光景,一些鸽子在休憩,另有几只不安分地从自由出入的小铁门里呼啦啦飞上晴空,蓝天白云之间登时响起一片哨音。理惠的视线不由得也随着哨音追踪。
鸽飞、狗跑、鱼游,好一幅生命嬉戏之图啊!一个充满钢铁机油味的修理厂之内竟然营造出这么丰富的生命意趣。
理惠感慨,直夸赞鱼儿漂亮、小狗可爱、鸽子美丽,大眼瞪听得很受用,嘴里“咕咕”地呼唤着鸽子,把那对灰色的逗出来,停在他的肩上,摇头晃脑,很有些得意。理惠想这个老板可真是个有生活情趣的人。
有了这些动物们润眼,三个小时的等待倒也不显得漫长。未了,看够了,老板递过钥匙说您的车好了。理惠过去一看,嚯!一辆补得天衣无缝的新车出来了,毫发未损的样子,补漆的痕迹一点儿都看不出来。理惠暗自惊奇,觉得像变戏法一样,来之前还六神无主,现在一看,太简单了,原来车坏了也没什么,有点磕磕碰碰,一修就能整旧如新。
可能是自从有了第一次修理喷漆以后,就变得胆大起来,愈发变本加厉,不把剐蹭当回事了吧?
这里边肯定也有大眼瞪的一部分责任,怪只怪大眼瞪厂长的态度太好,没让她产生修车的畏惧感和畏难情绪。假如他一开始就冷面相向,她可能也就胆战心惊,格外加着小心,再也不肯到修理厂来了。
大眼瞪给她打手机,告诉她车已修好,理惠也正好逛够了商场,回来,取车。大眼瞪还是那么笑吟吟的,钥匙递给她,说以后再有什么问题可以随时问我。说着又给她一张名片,这回是他亲自给的。理惠看了一下,杜仲民。不知道能不能记得住,还是继续叫大眼瞪的好,容易记,当面仍然还叫那个统称的“师傅”。
“师傅,您说我为什么总是剐蹭?”临走,理惠终于带着点不好意思把这个问题说出来,这个问题已经憋了她许久。
“你学车时开的什么?”
“捷达。”
“这车大,你可能不熟悉,适应了就好了。你看,好几个车都犯同样的毛病。”
大眼瞪伸手一指,理惠一看,果真有一辆跟自己一样的车停在院子里。
噢!理惠好像一下子宽了心。原来不是自己的错,是车的错。谁让全世界的车不都统一型号、车体一般大呢,开惯了这个再开那个,理所当然要有所不适应。
去掉了这层心理忧惧,理惠忽然觉得胆大了,于是向大眼瞪坦白实情道:“怪不得,原来是车头长,难怪上一回补完漆后,一出门就又蹭了。”
大眼瞪一听:“啊?刚修好你就给我剐了?”又说:“我什么车没开过,哪敢给人剐蹭!多好的车,让人心疼。”说着,以手抚车,像抚摩一宗爱物。
理惠忽然受感动,虽然仍是批评话语,听着却是十分舒适惬意。不知怎么,一时还心里热乎乎的。
谢过了大眼瞪,打火、着车,准备离去。大眼瞪出门送她,说:“你说我是让你常来呢,还是说别来?”
理惠笑了,说:“下次我不修车时再来吧。”
出来以后,上路,很小心,手也很顺,心里暖融融的。忽然觉得像是跟大眼瞪有了什么牵络,总觉欠了大眼瞪什么似的。免费修了这么多次车,人家连一点儿牢骚活、一个“不”字都没有,还总给她以无限的信心。虽说这都是投保范围之内他们必做之事,但是做人总得讲个良心,自己多少应该表示一下才好。
隔几天,理惠特地到超市买来了狗粮,给狗补钙的那种精品粮,还有一个塑料狗食盆子,一起拿来修理厂探望。
大眼瞪一见,乐了,说:“想不到你还真来。”
理惠也笑,说:“来看狗。”
……
也是不经意间。生活就变成了这个样子:上路、回家、吃饭、睡觉;睡觉,吃饭、上路、回家。每日单调至极,循环往复。唯一有点变化的是,她总是自觉不自觉地走入路中间的这家修理厂。
起先是由于各种各样的小毛病,她也说不清叫不明,不是这儿响了,就是觉得那儿不对劲了。打电话给大眼瞪,他听了她的非专业的陈述后,也闹不清是什么,就说,开过来吧,过来我给你看看。
于是她就开过去。把车交到他手里,只见他手到擒来,开门、上车,嘎嘎嘎原地跑两个圈,立刻找出毛病在哪儿。都不是车的毛病,而是她不懂,操作不当,自以为是出了毛病。
再后来车子开熟,不出毛病了,她就顺道过来做做汽车保养,或者要点前风挡的玻璃水什么的。有些是本该收费的项目,小打小闹的他都给免了。有些是不该他做的项目,比方说她东问西问,带着巨大的新鲜和好奇咨询的有关各种汽车的知识,他都很乐意作答。
渐渐地,这些钢铁的外壳不再冰冷,她掌握和熟悉了它们,骨骼、气味、血脉,一辆辆有生命的物体。原先她对机械没感觉,不是不感兴趣,而是陌生,没有机会接触。驾校只教给人们如何握紧方向盘,踩油门和刹车,熟悉交规和路况,并不负责教解剖和了解汽车。现在她在他的引导下领会了它们,了解了它们的内部构造,并由衷地爱上了它们。如同电脑,熟悉了解以后,在写作者手里就变成是有生命的东西,变成人脑的外化,跟人的大脑紧密连接在一起。
“将来有机会,我一定也开一个修理厂或加油站。”她由衷地说。
“为什么?”他问。
“那样就能天天看到各种车和开车男人。”
话一出口,自觉失言,不像个患有厌男症的人该说的话。也许跟男人和机器一起混久了,病症不治而愈也未可知。
大眼瞪尖锐地扫她一眼,转而笑道:“那你就来吧,我这厂长让给你当。”她听了,心里“怦怦”一跳,不知他是什么意思。
频频在修理厂出来进去的,大眼瞪渐渐变得熟悉起来。他的温和而慈善的眼神,他对人的善待、热情、有礼,他对生活的乐趣,他的夹杂着一丝机油味的气息,他的有点老北京胡同里的含混不清的卷舌音,都给人以吸引力。大眼瞪走进理惠视野,开始是因为实用,她确实需要他答疑解惑。时间一久,中间就有什么事物变了,在悄悄地发生着变化,她对他竟生出许多好感。
“过几天,我们汽车俱乐部的几个朋友要到雁栖湖那儿玩玩,到时候你来吧。”他忽然向她发出邀请。
“噢……我去,合适吗?”
“出去散散心,有什么合适不合适的。”
这是理惠第一次作为“朋友”身份加入他的朋友圈子里玩,见识了他的号召力和凝聚力;在他那个朋友圈子里,大眼瞪果真是个“老大”,一呼百应,善于照顾别人,凡事用心,尤其对她,更是跑前跑后,关怀备至,体贴爱护有加。采摘秋果时他围在她身边,专拣高枝大个儿的往她怀里塞,吃农家饭时他自己亲自动手下厨,为她表演他的烹调手艺。那可真是专门为她表演的,她不傻,也不是不解风情,能从他身上嗅到那种传情气息。
他还号称自己是“工人阶级”,向她介绍说来的这些都是原来在汽车大修厂时一起干活儿的一帮哥们儿,这些人也是三教九流,说话豪爽,做事风格粗犷。她知道这不一样,跟她平时交往的朋友圈子不一样,她和他们所用的口语词汇量都不一样。然而,这一群人却是充满生活气息的,坦率、活泼、充满生命的质感。正是这些东西,可以有效地扫除压在她心底的人生阴霾。
回来的路上,他邀她一起顺路去看望他的父母。他给父母在爱颐山庄的湖边买了一处带院子的小别墅,那地方空气好,院子里边可以充分施展老两口养鸡种菜的爱好。同时跟去的还有他另外两个哥们儿,这样就让她觉得很随意,也很安全。到了那个小院,受到热情接待,老头老太太的眼睛可没少往她的身上瞟。一开始她还没反应过劲来,等到那两个哥们儿跟老头老太太相帮着,你一言我一语把大眼瞪的个人简历交代出来后,她有点听明白了。今天这个日程是安排给她,话语全是指点给她听的。
大眼瞪当过八年汽车兵、复员后分到修理厂,厂子不景气,倒闭。然后他自己开店,逐渐做大,媳妇在他最没能耐赚不到钱的时候跟别人跑掉。有一个上高中的儿子跟着他妈妈过……他小时候聪明、淘气、顽皮;复员参加工作后不务正业,还跟人打过架,飞板砖,把人脑袋开了瓢,为的是哥们儿义气;直到妻离子散后,才幡然悔悟,从头做起,万般辛苦地打拼出一点儿人模狗样来……
“简历”简单明了;过程刻意筹划,一切都是大眼瞪用心所为。他就以这种方式把自己介绍给她,举荐给她,并要让她实地考察一下,所说一切全都是真的。她觉得……有趣,至少没有什么恶感,她能感到他在她身上的用心。一个女人,被人用心,滋味也很独到。
“当初你一点儿都不了解我,就敢大着胆子往家里领,难道怀有不轨企图?”
当她伏在他的胸口上,感受着他的体温,享受着他大眼睛中的柔情时,她嗤嗤笑着问出这句傻话。
“谁说我不了解你?”大眼瞪无限爱惜地抚着她的头发,“你一直什么都没说,但我能猜出你的状况,独来独往,光棍一个。我在厂里,什么人没见过?能开车的女人,都什么样?凡自己挣的,都是特能干的女强人,破马张飞的,基本男人相;开老公给买的车的,有优越感,颐指气使,全是阔太胖婆。很少见你这样的,明明开辆好车,眼神后边却全是惊恐,防备、客气,对人不信任,见了都有点让人心疼。我还托就近一个哥们儿打听过,你在单位是不是平时也这样……”
“啊?你竟敢背后偷偷查我?!”
大眼瞪故意做出一副顽皮无赖相:“嘿嘿,嘿嘿,相看老婆嘛,谁还不用心呢。”
他真的是用心,用心去接近她,跟她交往,用心去在她身上施予爱。她很知足,她对他的信任和依赖,是一点一点积聚而成的。平素她的交往圈子有限,一旦跨了职业和阶层,她以为沟通一定会很难。然而她和大眼瞪,轻轻巧巧中就熟悉了,一切皆因修车之缘。人与人之间,其实并不复杂,彼此能够走近,皆需某种缘分。以前她的思考太多,忧惧太多,思维走向了偏差,不把男人当人看。
现在,她不用那么紧张了,眼里早已看男不是男,看女不是女,不再把人类简单划成“男”“女”两个。结了婚以后的赵理惠,再也不用自己开车,由大眼瞪当专用司机,每天夫妻同路上班,他将她送到单位,晚上再去接回来,双双回家。一天的劳累下来,大眼瞪师傅驾车,她坐在副驾驶座上,安全带一系,就放心地睡去。刚开车的新鲜劲过去后,她还是喜欢坐车,不用动脑筋,时不时地溜个号,出个神,想想事情。自从有了车,被迫独自上路后,她变累了,单身生活的不安全感之外,又增加了道路的危险感。一天下来,视觉疲劳总也除不去,睡梦中还在并线躲车。以前总梦见的是考试,考MBA的复杂单词,上网下棋那会儿梦见的是围棋格。现在梦里闪过的全是城市道路标线——那是生死攸关的黄白线。
当然,没有车,她就永远也不会遇到亲爱的大眼瞪。
现在她放手,让他们俩人车一体去——他和它,大眼瞪驾驶着本田车。她呢,则好像完成了人生一段重大使命,疲惫已极又放心大胆地呼噜呼噜睡着了。
到家了,她仍然睡不醒。大眼瞪心疼地抱下她,小心翼翼往楼上扛,嘴里边还嘀咕着:这小娘们儿,又睡着了,睡得跟个小死猪似的。
⊙文学短评
这是一个让人感到温馨的爱情小故事。离婚女人赵理惠,因修车的频繁而与修车厂厂长擦出爱情的火花。简洁明快的语言增强了故事的轻喜剧感。在繁忙的都市中,邂逅一份真爱并不容易,离婚女人寻找一份真爱更为不易。在爱情的路上,赵理惠是一个幸运的收获者。我们期待着这样的故事在现实生活中越来越多,希望在寻找爱情的路上,多一些幸运儿,少一些因爱而生的痛苦和歇斯底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