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被红旗军“扣留”了一个月,回来后,唉声叹气的。那一年,长沙武斗很厉害,到处都有“打、砸、抢”的流血事件发生。游行的造反派队伍站在卡车上公然鸣枪,机枪对着天空扫射,哒哒哒哒哒,枪口喷着火焰,吓得市民惊惶失措。社会太乱了,老师们也被革命的热情点燃,唯恐落后,都去造反了。学校停课了。何国庆和何五一就整天在家或街上玩,由于文化大革命的浪潮打到了青山街三号,时常有造反派组织冲进我家把我爹揪出门批斗,家里就没人管这两个孩子。因为何五一有一个爷爷是国民党反动军阀,街上的孩子都晓得,就在自创的游戏中欺负他,常把他打得鼻青脸肿。有天,何五一哇哇哇哭着回家,鼻子淌着血,嘴唇肿得像猪嘴巴。李佳就十分心疼,问:“谁把你打成这样?”何五一还实在太小,哇哇哇说了半天,也没说清楚是谁把他打成这样。奶奶把五一拉到身前,拿湿毛巾擦拭五一脸上的伤痛,说:“你以后不要出去玩,那些孩子在想着法子欺负你,懂吗?”但没过两天,五一又跑出去玩,又被别的孩子打得青一块紫一块地哇哇哭着回家,照样说不清是谁把他打成这样子。不但五一被一些孩子打,比五一大几岁的国庆,也被比他大一点的孩子打得鼻子流血。那些孩子出手一点也不含糊,打架时目光很凶,铆足了劲,把何国庆当国民党打。李佳心疼道:“国庆,外面的孩子都很恶,你不要出去玩,在家跟你大伯学画画吧。”
国庆哪里在家呆得住,过了一星期,他又跑出去玩,跟街上的孩子玩玻璃弹子。那种蹲在地上用大拇指甲抵玻璃弹子的游戏,在那个生活物质极度匮乏的年代,男孩子们玩起来总是乐此不疲。那天,国庆跟两个孩子玩玻璃弹子,末了,两个孩子见国庆的玻璃弹子里夹着兰花,就不给国庆了。国庆便抓着那个不还他弹子的男孩,男孩企图甩脱国庆,国庆却牢牢地抓着男孩的衣服,男孩就用手抵着国庆的喉咙说:“你这反动军阀的孙子,你爷爷双手沾满人民的鲜血,你松手不?”国庆最怕别人说这些话,就红着脸反驳道:“我爷爷是起义将领,我亲叔爷爷是革命烈士,门上钉了烈士牌的,怎么啦?”那霸道孩子嘿嘿一笑,对另一个帮他的孩子说:“嘿,那牌子是假的,你叔爷爷也是国民党,你家一家的国民党。”这与当年何白玉跟街上他那个年龄层的孩子玩时所受的遭遇相似,不同的是何国庆没拿砖头砸对方,而是被怄哭了,说:“还我弹子。”两人打起来,另一孩子使坏地抱着国庆,抢玻璃弹子的孩子却对国庆挥拳,一拳打在国庆的眼睛上。对门韩家的老人正好经过,忙加以制止,把国庆带回家。国庆洗了脸,左眼睛已肿得如熊猫的眼睛样,一圈紫黑。妈很心疼,李佳更是心疼,对国庆讲狠话:“你再出去玩,会被别的孩子打死去。”
打那以后,国庆就不跟街上的孩子玩了,转而跟他大伯学画画。大哥是文化大革命中的局外人,他没有单位,又是残疾人,就不遭人嫉恨,因此他仍然在家埋头画画和绣花。造反派们来抓爹去批斗时,见坐在椅子上的这个残疾人,就是民间口头传播的那个打死过很多日本鬼子的神枪手,都十分吃惊。王玉珍在医院里只是名护士长,待人好,心地善良,没与人结仇,又不在领导岗位,也没人整她。医院也在闹革命,闹得比一般单位都凶,因为反动学术权威实在太多了,必须一个个地打倒。病人只好相互勉励和自我安慰,就有“轻伤不下火线,重病不进医院”的说法在街头巷尾广为流传,因为进医院也没医生给人看病。医院清闲了,玉珍便热情高涨地在家里带孙女。孙女取名何娟,一张脸白白嫩嫩的,像一块刚从水里捞上来的豆腐,大家都说她一点也不像小刘,也不像何白玉,倒像她奶奶王玉珍。
老奶奶升了高祖母,何娟是她的第一个玄孙女,老奶奶就兴奋,好像升了官似的,去裁缝店做了两套妇母装,一套深蓝色、一套浅蓝色,穿着新衣服,走路腰板都挺直了,头发又梳得一丝不乱,人就比早几年还精神。她时常跟玉珍和她的重孙媳妇小刘抢抱玄孙女,“我来,”老奶奶起劲地说,“我抱得起。”自从我二儿子何五一稚声稚气地叫奶奶和老奶奶后,为了区分我妈与奶奶的辈分,一家人就都跟着五一改叫奶奶为老奶奶了。老奶奶抱着何娟,跟才半岁的玄孙女唠叨她小时候听来的神话故事。老奶奶已经八十多岁,实在是老朽了,可是精神好得不需要睡觉,一早起床,笑眯眯的,声音比玉珍的还尖亮一些。妈对我们说:“老奶奶可以活一百岁。她精神多好,看上去才六十岁的相。”
十二月里的一天,老奶奶爬起床,穿着那身浅蓝色的妇母装走出来,边扣绊扣,边对我爹说:“金山,昨晚金林到我梦里来了,说他碰见金石,还说金石满脸胡子,看上去比他还老。金石早死了,金林怎么会在我梦里说他碰见了金石?你说说看。”爹说:“妈,您那是做梦,我又不会释梦。”就是那天晚上,我二叔病死在关他的房子里。二叔早病了,咳嗽、发烧、说胡话,但造反派却认为我二叔是装病,不予理睬,甚至还对我二叔说:“你少来这一套,《红岩》里那个华子良装疯,骗过了愚蠢的国民党。你骗不了我们,我们都长着火眼金晴。”我二叔不但有冠心病,还有高血压,由于长期得不到营养,又经常被造反派的人折磨,身体渐渐垮了,对病魔的抵御力就下降了。我二叔这人意志坚强,抗变能力超常,根本瞧不起这些投机取巧的造反派,有病就不说,真的做到了“重病不进医院”。那天晚上他冠心病发作,一个人一声不响地去了。第二天上午八点多钟,造反派们自己在食堂吃过早饭,拿着一个馒头和一碗稀饭来给我二叔吃,才发现我二叔孤零零地死在床上。
省里没为我二叔开追悼会,当时湖南省政府的权力都掌握在造反派们手中,而造反派们面对我二叔的死,作出这样的结论:何金林是畏罪自杀。造反派的人只是通知我二婶和何陕北,让他们母子把尸体拉走,以免尸体发臭、生蛆。我二婶一见丈夫的尸体,人就往地上一栽,中风了,在地上可怜地抽搐。这个于二十年代末就认识我二叔并革命了很多年的女人,不能接受丈夫驾鹤仙去的残酷现实,自己也不想活了。造反派们觉得我二婶真麻烦,忙把她抬到医务室救治。何陕北全副武装地赶来时,他妈就躺在医务室,一边脸是肿的,嘴也歪了,说话不出。何陕北叫声妈,一回头,那几个引他来看他母亲的造反派全跑了。何陕北追出去,拔出手枪,对着天上开了两枪,很凶地瞪着医生说:“我要杀人。”医生害怕得直哆嗦,“请你不这样看着我们,你父亲又不是我们害死的。”
何陕北带着几个荷枪实弹的警卫,竖起眼睛,朝关他父亲的那栋大楼走去,那栋大楼里早没了人影,那些造反派知道他要来,早一个个逃命了。尸体仍在床上,何陕北步入房间,感觉有一股阴风袭来,让他不由得一噤。他悲伤地跪下,对父亲的遗体说:“爸,我说了我可以保护您,您偏不要我保护,您这辈人怎么这么固执啊。”
何陕北也没法为其父大张旗鼓地张罗丧事,因为他父亲的头上戴着刘少奇黑线上的人物的“帽子”,这顶帽子在当时很重,足以把何陕北要为其父开追悼会的想法击溃。何陕北只是在平静下来后,给他妹妹妹夫打了个电话。李文华军长和何军花,还有张桂花婶婶乘火车来了,三人一下火车就受到省军区首长接待,直接拉到军区招待所。三人洗了脸,吃过早餐,两人把因旅途奔波而很疲惫的母亲留在招待所休息,赶到了省委大院。何陕北守在家里,整天发呆,时常愤怒地盯着门前的玉兰树,那棵玉兰树被他盯得树叶全掉光了。
这天上午,何陕北一早被喜雀的叫声吵醒,知道他妹妹妹夫该到了。他爬起床,用枪瞄准喜雀,一枪将叫着的喜雀打下来,这才去洗脸漱口。守在门外的警卫跑来问哪里打枪,他头也不抬地说:“它太吵了。”七点多钟,一辆军用吉普车驶到门前,军花和李文华双双下车,何陕北瞧着妹妹妹夫说:“爸爸死了。”他说话时表情很冷酷,但两颗眼珠的眼白却红红的,仿佛是熬夜所致。李文华没掉泪,何军花却大声哭起来。何陕北不愿意妹妹的哭声传到别人的耳朵里去,就冷着脸说:“军花,别人会看笑话呢。”何陕北望一眼军长妹夫,李文华说:“你爸死得冤屈。”十点钟,火葬厂的车来了,两个戴白塑料手套的人把一口绿油油的棺材抬下车,将尸体搬进棺材,又把棺材抬上车。我这个革命了一辈子,生性高傲、聪明,在真理面前绝不拐弯的二叔何金林,就这样凄惨地走完了一生。
处理完丧事,李文华两口子带着母亲来了我家。老奶奶一见张桂花,眼泪都流了出来。那天晚上,张桂花就跟老奶奶睡一张床,两个老女人静静地躺在床上,张桂花睁着眼睛看窗外,老奶奶也看着窗外,窗外有黑影晃荡,还有野猫的叫声飘入睡房。老奶奶隔了会说:“桂花,你去了成都后,妈最想的反倒是你。”张桂花说:“妈,我在成都,住在军营里,做梦都是做青山街的梦。”老奶奶就伤感地说:“桂花,那你留下吧。”张桂花说:“那我留下。”老奶奶就伸出皮皱皱的手,抓住张桂花那只温暖的手,欣慰地睡着了。
李文华打算把我爹接到部队里看护起来,文化大革命中,军队没像地方上这么乱。那天长沙下着小雨,很冷,一辆军用吉普车刹得一叫,那是傍晚时分,全家人正打算吃饭。何秀梅看见走进来的是李文华和何军花,脸都变了色,目光就迷茫。李文华没有何秀梅那么迷茫,相反,他很自然地对何秀梅一笑,说了声“你好”,就转而对我爹说:“老军长,我和军花准备接你到部队里去住。”爹摆手说:“我怎么好麻烦你们?”李文华说:“不麻烦,现在地方上很乱,军队还好,没闹。”李文华说了很多,最后说:“等过了这阵揪斗风,我和军花再送您回来。”妈觉得这是个好主意,造反派总不可能坐火车到成都军区去揪我爹回来批斗,便支持李文华的建议说:“金山,你就去文华那里避避风头吧。”爹犹豫不决,军花道:“伯伯,文华一直跟我说,他要报何家的恩呢。”爹着手准备行装,把他常用的东西一一捡进一口破旧的猪皮箱,妈帮爹清点,生怕爹忘了什么东西。这一晚家里就有一种离别的伤感,大哥坐在客厅里抽烟,始终没说一句话,秀梅总是站起身又坐下,直到十一钟,家里人陆陆续续睡了,玉珍才催大哥说:“睡觉吧,你还准备坐到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