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白玉是那种人,什么事情想到了就要一搞到底。他一个电话,把他在农业机械厂的几个“铁杆”叫进厅革委会副主任室,很热情地接待他们,弄得他的几个仍在机械厂的铁杆十分感动,愿意为这位了不起的领导掏肝掏肺。何白玉文化不高,但时常跟他堂叔混,也成了个工于心计的角色,等把感情戏做得很浓后,他把这张牡丹牌烟盒给他的几名铁杆看。几名铁杆看后都大瞪眼睛,姓杨的铁杆庄重着脸色说:“何副主任,你要我们怎么做?”何白玉吐口烟,“给我查,先把这个李向东抓起来,还有那个保卫股长也抓起来,把他们隔开审讯。”杨铁杆说:“我敢保证,只要他们做了亏心事,就会呕出来。”李铁杆也说:“这年头,谁做了坏事都经不起文化大革命的铁拳轻轻一击。”何白玉把拳头击在桌上,布置任务:“今天晚上就行动,带上弟兄们,搞突然袭击。”
晚上十点来钟,一百多工人革命军的弟兄围住了从前是我大姐的家,如今是被褥厂的职工宿舍。机械厂的工人们个个胳膊上戴着“工人革命军”袖章,人人都板着脸,把房子团团围住。何白玉傲慢地走进李向东家,李向东一家人正准备睡觉,见来了这么多人,李向东忙站直身体说:“你们搞错了吧?工人革命军的同志们,我也是造反派。”何白玉盯一眼李向东,这人穿着蓝中山装,已谢了顶,额头上有一个赘肉坨,目光有几分紧张,给何白玉的感觉就有些猥琐。何白玉说:“你老实点。”一句话就把李向东镇住了。何白玉对王铁杆和李铁杆说:“仔细搜。”王铁杆和李铁杆就指挥众人翻箱倒柜。何白玉却盯着李向东,他突然看见李向东的目光往桌子那边扫了眼。何白玉虽然没做过贼,却懂得贼的心理,心就动了下。李向东结巴着说:“革革命军的同同志们,我跟你你你们一样,都是热热爱毛主席的。”何白玉下楼,杨铁杆正组织人搜查被褥厂保卫股刘股长的家,刘股长一家五口都站在客厅里,杨铁杆正和几个人把刘股长睡的床抬开,用铁杵撬地板。刘股长一脸无辜相地看着他们。他四十多岁,个子矮、很瘦,脸黑黑的,嘴里说:“革命的同志们,我家三代贫农,我是转业军人,参加了红旗军造反派组织,与你们是一边的。”何白玉只说了两个字:“闭嘴。”
何白玉再次上到二楼,见王和李仍在翻箱倒柜,又见李向东已站在了桌子旁。何白玉起了疑,对王说:“把这张桌子搬开。”王和李把桌子搬开,楼板上没什么痕迹。何白玉猛地抬头,见李向东的脸色苍白。何白玉的好奇心被引诱出来,他把王手中的撬棍拿过来,插进墙与楼板之间的缝隙,一撬,一块楼板“炸”开,王弯下腰把那块木板扳开,一股陈腐气味从楼板下浮上来。何白玉又撬开一块,这时他看见一个纸包,纸包上落满灰,他拣起纸包,感觉沉甸甸的。他见李向东的身体跟筛糠一样抖,便厉声问:“这是什么东西?”李向东的意志已经崩溃,害怕得说不出话来。何白玉打开牛皮纸包,一块金砖掉到地上,于灯光下闪着金亮亮的光。纸包里还有四块,一共五块金砖。何白玉心里骂声“找死”,反倒掩饰不住快意地笑了,“现在晓得我们来搜索的目的了?嗯?”李向东在何白玉面前噗嗵一声跪下,一张猥琐的脸上充满恐惧,“我该死我该死。”说着,他就抽自己的嘴巴,一边哭,样子十分可怜。何白玉冷笑着说:“把他带走。”
刘股长是第二天,李书记交代后,由王和李带人从厂里抓走的。当他看见王和李又一次出现在他面前时,便知道自己完蛋了。他也藏了五块金砖,藏在厨房的灶台下。十年前,他在厨房的灶台下挖个洞,把五块金砖用塑料布捆好,放入洞中,再抹上水泥。当年,面对着三十块金砖,两人动了贼心,一人留下五块,其它二十块金砖和银元一起上交公家了。刘股长懂政策,知道自己和李书记犯下了贪赃枉法的大罪,后悔已来不及了。在农业机械厂的革委会将他移交公安机关的前一天晚上——那是个月明星稀的晚上,正常情况下,那个年代的人,应该是坐在一起畅谈革命理想的,他却用那个年代里剃胡子的刀片在自己脖子上、手腕上割了三刀。他对自己下手够狠的,表现出大无畏的精神,死得就很惨。
李书记比刘股长贪生怕死,追索上去,他祖宗八代都是贫农,便希望专政机关能网开一面。但祖宗八代都是贫农也没用,那年十月,国庆节那天,他被长沙市的专政机关枪毙了。那年月,一到五一劳动节和十月国庆节,都要镇压一批人,以示无产阶级的铁拳对坏人坏事是毫不容情的。李向东这样的贪污案,放在今天,说什么也不会枪毙。但在文化大革命那样的红海洋中,贪污几十元公款都可能判十年徒刑,贪污五块金砖,那就真是当年布告上经常使用的那句话:“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那年国庆节非常热闹,因为那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二十周年的国庆节,放在那样的重大节日里枪毙,也算是他的“造化”。那天的长沙街上,要多热闹有多热闹,不但各单位、厂矿上街游行,各中、小学生也穿着白衬衣蓝裤子上街游行庆祝,一边走一边高呼热情高涨的革命口号。游行的队伍,最终汇集到今天的贺龙体育广场,等着召开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诞生二十周年的大会。小学生、中学生按划定的区域坐好,厂矿的工人代表们却游到宽广的运动场上站着。先是庆祝,呼口号,市革委会的领导讲话,那声音带股明显的煞气——这是那个年代里革委会干部特有的声音:坚硬、粗暴、横蛮。那个年代很奇怪,往往把庆祝大会与宣判大会蓄于一体,庆祝大会一宣告结束,就听见一领导对着话筒用极严厉的声音吼道:“下面,把犯罪分子押上台来!”犯罪分子早已在主席台后面排好队了,要枪毙的都由两名解放军战士押着,脖子上系着条白毛巾——据说是为防止死刑犯在台上喊反革命口号,按秩序先后登上宣判台。第一个被两名解放军战士押着走上宣判台的就是李向东,他脖子上系着条白毛巾,胸前挂着块白纸牌,牌子上用毛笔写着:重大贪污盗窃国家财产犯李向东。李向东的名字上打了把大红叉。李向东的两只胳膊被两名解放军战士架着,他已经没有丝毫力气走路,瘫软的身体是被两名解放军战士架着拖上宣判台的。
那天是何国庆十周岁生日,大嫂和李佳做了几个菜,鱼、肉,大部分是素菜。吃饭时,白玉详细地讲述了他带人抓李向东的全部过程,一家人就围绕着白玉是否该参与这事展开了讨论。秀梅生下来就是跟她侄儿抬杠的,这个未婚“老处女”的女性荷尔蒙很多,都跑到脸上来了,脸上就呈现着不满意的红斑红块,所以她爱抬杠。她说:“你这是公报私仇。”我妈也觉得白玉做错了,站在秀梅一边说:“白玉,你不该参与这事。”白玉感到委屈地把筷子一放,叫道:“死刑又不是我判的,我只是抓了他,把他送进公安局。”
大哥和王玉珍生平第一次双双站在儿子这边,大哥愤慨道:“这是社会主义的蛀虫,他连没收的金砖都敢贪污,这样的人是该枪毙,”大哥说这话时望着秀梅,“无论是谁把他挖出来的,挖出来了,就是对的。”大嫂也说:“白玉做得对,这是为民除害,他还是厂党支部书记,就更应该枪毙。”秀梅热衷于争辩说:“如果不是白玉挖出来的,我能接受,但白玉这是公报私仇,性质变了。”白玉瞟一眼何秀梅,“姑妈,亏你和大姑妈还是一个母亲所生!”秀梅就一脸对事不对人地道:“因为你替家桃出了气,姑妈就要无原则地站在你这边?要想我不讲原则,下辈子吧。”争论从一家人拿起筷子吃饭,到全家人把饭吃完还在继续,秀梅已呈现出偏执狂的秉性,一句话不对味就激动,仿佛她认准的事都是正确的,别人说的对的也是错的。爹烦了,肯定道:“我看白玉没错,揪出的是一个贪污国家财产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