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里的一天,第一次世界大战宣告结束,德国败了,其他国家胜利了,新上任的总统徐世昌下令全国庆祝欧洲正义战场的胜利。长沙街头,知识分子和学校率先响应,敲锣打鼓的声音和鞭炮声此起彼伏,以致长沙市民以为哪里又死了人或又在打仗,于是缩在家里不敢出门。中午,我大叔何金江和二叔何金林从学校回来,奶奶提心吊胆地对两个儿子说:“外面在打仗,枪子儿是不长眼的,你们下午就不要去上学了。”我大叔说:“妈,那是鞭炮声,庆祝欧洲战场的胜利呢。”奶奶的脑袋里只装着何家山和长沙,最远的地方也是她从没去过的皇帝住着的北平,也许还知道一个上海,她可不知道她活着的这个世界还有一个欧洲,问:“欧洲是谁?”我大叔笑得一对招风耳都颤动了,“欧洲是西方的一些国家,他们打仗打赢了。”奶奶听儿子说完后,放下心来道:“又不是中国打仗打赢了,有什么好庆祝的?”
有天傍晚,长沙下雪了,那是那年冬天的第一场大雪,雪花很大一坨地从天下飘下来。我二叔很兴奋,站在院子里仰头体验下雪的感觉,奶奶骂我二叔:“你个小疯子,不怕冻死,就在雪地里站一晚。”早晨,院子里的雪都有半尺厚了,踩下去就是个鞋窝。奶奶看着雪却想着她的大儿子,悲伤道:“不知我金山现在是死是活。”没人可以回答奶奶。爷爷拿把铲子铲通向大门的雪,可是还没把路铲出来,又下雪了,漫天飞舞着雪花。
就是那两个月,湘军集聚力量,与皖系张敬尧的安徽军在长沙街头展开激战,子弹飞来飞去,一些市民坐在家里都被飞来的流弹打死了。对门曾家的一少女,坐在桌前绣花,一颗流弹穿过屋顶,落在她脑门上,一声惨叫,待她妈走近时,人已死了。曾家女人的哭声召来众人,大家都看到了,觉得死得冤,怕得要死。再听到枪声,人就老鼠般四散,慌忙躲到桌子或床下,没躲到桌子或床下的就藏到大柜里,或头上顶只脸盆,以免飞来的流弹穿过屋顶落在脑门上。家里没小菜了,李雁军自告奋勇地出去一趟,回来仍两手空空。李雁军摸着自己苍白的脸对奶奶说:“师母,街上到处是死人。我跑到南门口的菜市场,一个活人都没有,只有几具尸体。”奶奶听了这话,看着天,天色阴惨惨的,葡萄架上的葡萄枝却开始吐绿骨朵了。奶奶担心地摇头,“这怎么得了啊?”话还没说完,枪炮声又在不远的街头狂躁地响起,奶奶大叫道:“快躲起来,别被流弹打死了。”大家忙躲到各自的房里,爷爷不放心,头上顶着大脸盆穿越于各房之间,要一家人藏好自己。大家都大气不敢出地钻到床下或桌子下,梨花索性躲进大柜,让大柜门张开拇指粗一线,不至于闷死。
长沙街头,乒乒乓乓的枪炮声响了整整十天,张敬尧的那帮干尽了坏事的安徽兵,终于顶不住湘军的猛烈进攻,败走了。前湖南督军谭延闿和他部下赵恒惕掌控的湘军,经过十天激战,重新占据了长沙。湘军是地方部队,就不像外来的安徽兵那么野蛮和凶恶。对门韩家的奶奶告诉我奶奶说:“长沙又回到我们湘军手中了。”奶奶踏实了,叫上梨花,决定去南门口菜市场买几把小菜,我二叔何金林因十几天没吃一口小菜,屙屎不出,肚子气鼓气胀,人就不舒服。两个女人壮着胆子迈出门,就见大街上游走着很多军人,都全副武装,也有很多老百姓在街上走,边东张西望。一条街千疮百孔,街上的住户不是在整饬门窗,就是在补砌被枪炮打烂或打垮的墙壁。乞丐很多,看见人就伸出肮脏的手乞讨。奶奶和梨花绕过一群群乞丐,走到菜市场上,买了好几把青菜。
一天上午,爷爷正指导李雁军练武,忽然进来三名军人。年龄大几岁的军人看一眼李雁军,再打量一眼我爷爷问:“请问这是何武师家吗?”年轻点的军人指着年龄大点的军官说:“这是我们赵团长,是赵司令的侄儿。”爷爷和李雁军都不知道湖南换了新司令,爷爷说:“哪个赵司令?”年轻军人骄横地一扬脸,说:“现在的湖南省长兼湘军总司令赵恒惕,你没看街上贴的告示?”赵团长制止年轻军人轻狂,向我爷爷打个拱手说:“我们来,是想请您教我的士兵一些武艺。”赵团长不等我爷爷拒绝又说:“我们招的新兵,有十几个是西湖桥和青山街的,他们都说您武功盖世,前年西湖桥的一帮人跑到您家寻仇,被您的一身武艺镇住了。”爷爷哈哈大笑,“我这点拳脚搬不上台的。”赵团长见我爷爷如此谦虚,反倒更相信我爷爷武艺高强,他把他精明的目光放到李雁军身上,见李雁军一副精气神俱全的习武人相,就对他一旁的军人说:“贺新武,你跟他过两招。”
贺新武是赵团长刚任命不久的警卫排长,是长沙西湖桥一带长大的,在新兵的比武测试中,他打了冠军。贺新武排长解下皮带和枪套,瞪着李雁军。李雁军看我爷爷,我爷爷虽不好斗,但习武的人脾性都不服输,爷爷说:“你们点到为止吧。”两人一交手,贺新武便摔到了地上。赵团长懂武术,一看这架式就清楚他的冠军不是李雁军的对手,便指着另一名壮小伙子说:“杨福全,你跟他试一试。”杨福全是赵团长的贴身警卫,少年时在家乡跟一个道士习过武当拳,有两下子。杨福全中等身材,是个十九岁的青年,常德人,一张脸上布置着许多好胜。他把枪放下,活动几下手脚,就冲了上来。两人一交手,杨福全摔了个背着地。杨福全不服输,爬起身还要摔。李雁军让他几招,见他死缠烂打,又一扫堂腿把他“扫”倒在地。赵团长道:“厉害。”他噗嗵一声跪下,“师傅,收我这名弟子吧?”爷爷没想到这些手里有枪的军人也想习武,大声道:“起来说话。”
赵团长二十八岁,是个心性很高的男人,很想带出一支所向披靡的军队。赵团长是大户人家出身,曾在日本留过学,受了日本人的影响,觉得军人要有武士道精神,打仗才会勇往直前。他一脸浓密的黑胡子,笑起来声音嘿嘿嘿的。过了两天,赵团长又来了,骑一匹枣红马,还牵着一匹枣红马,他的贴身警卫杨福全跟着他,但一张脸比第一次来时谦虚多了。他把背来的一袋银元尽数倒在桌上,传出一片悦耳的响声。爷爷去灵官渡拖猪肉了,奶奶在家,正指挥穿着绿衣绿裤的梨花熏腊肉。奶奶吃惊不小,因为这超出了她的意料。赵团长对我奶奶很礼貌地打个拱手,“这是给我全团武师教武的酬金。”奶奶从没看见过给钱给老百姓的军人,慌忙摇手,“钱我可不敢要你们的。”赵团长嘿嘿笑道:“您只管收下。”
从此,爷爷便成了赵团长全团官兵的武师。爷爷每天去赵团长的兵营教武,李雁军跟着他一起去,师徒俩在兵营教一上午,然后才汗淋淋地回家。有天,爷爷和李雁军回家时,家里多了个人。李雁军一听声音就笑开了嘴,对爷爷说:“师傅,大少爷回来了。”爷爷推开院门,见我爹用一边屁股坐在椅子上,另一边屁股悬空。爹的一旁站着我大叔和二叔,我三叔年龄小,在葡萄藤下独自玩泥巴。爷爷瞪着儿子,儿子起身,脚踮了下。爷爷一看就知道我爹负伤了,“你受伤了?”爹说:“我们军队撤离时,一颗子弹打在我屁股上。”爹把他如何从军,如何遇见唐正强,唐正强收留他,安排他到吴佩孚的帐下当勤务兵,后又把他要到警卫营营部当传令兵等等告诉了爷爷。爹说这些时一脸深情,接着说:“唐大哥出息了,现在是吴佩孚的警卫营营长,爹,我是唐大哥偷偷把我留下的。”
爷爷看我爹屁股上的伤,化脓了,红红肿肿的,爷爷用手一挤,一股脓水便从伤口涌出来,很臭,爹痛得直叫。就在这时,李春挑着一担新鲜蔬菜闯进来,于是她看见了我爹的烂屁股。她弃下蔬菜担子,慌忙退出去。为躲避洪水而在我们家住了些日子,李春妈与奶奶攀上了,每隔一段时间,李春妈就让李春送一担蔬菜给我爷爷奶奶吃。
我爹在吴佩孚的部队里干了一年多,脸晒黑了,人又长高了几公分,虽然瘦,还呲牙咧嘴的,但更像男子汉了。爹穿上裤子,走出来,见李春红着脸站在葡萄架旁,看着我三叔。我三叔何金石这年三岁,但尽管只有三岁,却早早体现了孤独和倔强的禀性,什么人来了他都不理。李春穿一条深绿色裤子,上身一件蓝底白花衣,头发盘在后脑上,看上去既青春又靓丽。爹不晓得这位冒失、羞涩又健康、漂亮的姑娘是谁,就装做不在意地瞟她一眼。梨花一手的油,是搬腊肉搬的,她笑着说:“大少爷,她是你妈为你准备的媳妇。”爹望着梨花,再望一眼李春,发现他妈为他准备的媳妇不胖不瘦,脸虽宽点,但一双眼睛十分水灵,嘴唇也丰腴好看。李春虽没读过一天书,但她是个个性鲜明、活泼的大姑娘,她热情、爱笑、力气大,虽是个姑娘,她不喜欢的,没人可以强加到她头上。隔了一个月,爹屁股上的枪伤好了。一天中午,李姑娘挑着担阿笋走来,那已是春末,姑娘穿着白短袖衣,一对乳房挺饱满地凸在胸前,一条蓝绸子裤裹着她的大屁股,脸上红喷喷的,额头和鬓角上的头发被汗水粘着,边冒芬芳的热气,那身体整个儿给爹的感觉像一株蓬勃生长的树苗。
李姑娘被奶奶留下来吃中饭。爹留心地打量了她几眼,觉得这姑娘与他前不久梦见的一俊美姑娘十分相像,那姑娘在他梦里也是穿着白短袖衣和蓝绸子裤,也是挑着一担蔬菜,仔细回忆那担蔬菜,好像也是阿笋,心里便喜悦。奶奶很高兴,往李姑娘的碗中不停地夹菜,菜都堆成山了。李姑娘道:“这么多菜,我吃不完。”爹瞧一眼她,再次觉得李姑娘的一双眼睛哪里见过样,便心情很好地笑道:“吃不完没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