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的时候,被我妈称为“外星人”的何五一,突然就坐在客厅里,抽着烟,感觉好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因为谁也没看见他进门。他可真是个外星人,是我们家族星系里抛出去的,轨迹紊乱、难寻。他有几年没回家了,一个人在广州折腾,穿着黑西装,一条笔挺的黑西裤,脚上一双头子翘翘的黑尖皮鞋,似乎是走了一夜长路,鞋面上沾满灰尘。一头乌青的长发潇洒地垂在肩上,脸色冷淡、疲惫,仿佛我们不是他的亲人而只是他的邻舍似的。他瘦了,一张脸骨头杵杵的,却给人一副成熟、练达和相当结实的男人相。老奶奶尽管目光昏聩,但费点劲,还是认出了重孙儿。老奶奶抓着五一的手说:“你瘦了。”五一一笑,把目光抛到门外,那目光有些锐利,不比刀光柔和多少。这年的长沙很冷,没下雪,但下着雨,空气里湿度很大,也就湿冷无比。广州的冬天不冷,所以他说:“好冷。”葡萄枝上结了冰锥,吊下来有几寸长。地上也有薄冰。国庆和高小霞进门时,带来一股冷风,五一在这阵冷风中打个寒噤,看着哥嫂。李佳说:“你这几年都呆在广州,我看你回来算了。”五一说:“我喜欢广州,广州人不跟你谈政治,只谈生意,不像湖南人,坐在一起谈的是国家主席、总理和副总理。”国庆说:“也不是全部,我们公司就没人谈这些。”五一不屑道:“那几年我在学校教书,我的同事坐在一起,就等于在开中央政治局的人事安排会议。”高小霞不同意道:“我们学校的老师就不谈政治。现在湖南人也跟广东人一样,谈钱谈生意了。”五一觑一眼高小霞,冷声说:“如果老师都对生意感兴趣了,这个国家就完了。”
五一在家住了一个星期,从大年三十住到大年初六,他哪里都没去,他的高中和大学同学以为他还在广州,没跟他联系。他很能耐住寂寞,除了吃饭和看电视,就是睡觉。他是个洁身自好的孤独者,可以把一个上午睡干净,下午又可以接着睡,晚上他却睡不着了,守着电视机,这个台那个台地看,要不就坐在一隅打电话,声音懒懒的,有时也会爆发热烈的笑声。李佳对我说:“听五一说话的语气,好像对方是女的。”初四那天下午,好像知道五一回来了似的,一个姑娘着一身红呢子衣,脚上一双黑皮靴,笑盈盈地走来。她是曾经追求五一的众多姑娘中的一个,就是当年那个与徐丽在葡萄棚下互啐唾沫,然后动起手来、情急中一杯子掷向徐丽、却把劝架的秀梅的肩膀砸肿了的小董。她仍没结婚,对何五一还不死心,为装嫩,还留着小姑娘那种刘海剪得齐整的包菜头,说话还故作天真无邪相。五一去广州的这几年,她来过两次,这是她第三次来。五一看见她,有些意外,她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终于找到你了”,听上去像老电影里地下党员联系上了一样,脸上透着喜悦的红光。五一不解道:“你怎么晓得我回来了?”小董嗲声一笑说:“心灵感应呀。”五一没让她在家里多坐,借口想出门走走把自称与他有心灵感应的小董带了出去。
一个小时后五一折回来,坐到沙发上。我问五一:“你打算什么时候结婚?”五一说:“现在还不想结婚。”我说:“这个小董好像对你还有那种意思。”五一说:“我刚才告诉她我孩子都两岁了,老婆在广州,就是要她死心。”秀梅在她房里听见了,手上拿着毛笔,毛笔上还有墨汁。她提着那支蘸着墨汁的毛笔走来,脸色很正地说:“要谈就要谈思想品德好的,昌盛谈了个妖精,结果一辈子只能在监狱里度过。”五一看着他姑妈一笑,秀梅却一脸认真道:“五一,姑妈觉得你也不小了,如果遇上好的,还是早点结婚好。你可别学姑妈,一辈子一个人。”五一就笑,“姑妈,您一个人,没人烦你,过得还自在些。”秀梅坦言相告说:“没依没靠,自在什么呀。”第二天,五一走时,身为姑妈的秀梅当着大家的面送了两千块钱给五一,五一不肯接,秀梅却不容五一不接,“姑妈给你的,拿着。”五一就拿了。
五一一走,国庆和高小霞也不回来了,在他们眼里,家里暮气太重了。秀梅成了独行侠,每天舞剑、画画,忙着自己的事,穿的衣服不是运动员那种飒爽英姿的,就是银幕上江姐那身打扮。老奶奶经常坐在月季花前晒太阳,这两年没人给月季花施肥和剪枝,月季花就有点乱长,有的枝伸到了墙壁上,开的花也小了,不像从前那么艳丽;牡丹花也小了,从前一到四月份开花时很大很红一朵,极其好看,此刻四月了,花开了,却没那么红,花朵也小了。美人蕉也瘦了,以前绿叶很长很宽大一片,今年的绿叶和花瓣都窄了瘦了。只要出太阳,老奶奶便会从她的卧室里扶着墙或撑着拐杖走出来,坐到太阳下晒太阳。她如今没有任何心可操,常勾着头在阳光下打盹,涎水会从她那张老朽的嘴角淌下来。爹如今也老得不爱动,陪着老奶奶晒太阳,基本上不出门。妈也终于服老地加入这个行列,只是进入五月后,阳光炽热了,妈才坐到太阳晒不到的地方。
六月里,桃子熟了,可是只要何懿没来就没人摘了吃。桃子就在树上烂,一天晚上,有十几只桃子落在地上,蚂蚁们不知从哪里来的,怕是来了一个军的蚂蚁,成群结队地围食着桃子。李佳去工地上拎来半袋生石灰,撒在蚂蚁们路经的地方。桃子的问题还在处理中,葡萄又熟了,一串串地垂吊在葡萄藤上,也没人吃,秀梅嫌葡萄里的糖分多,怕吃多了得糖尿病。葡萄比桃子更生事,不但逗蚂蚁还逗蚊子。我和李佳就找出人字梯,剪下几大篮葡萄,分别送给韩家、曾家和刘家,留在枝上的等国庆和小霞带着何懿来消灭。秋天,我和李佳与蚂蚁展开了争夺桃树之战,那年的桃树枝上长出很多桃树油,蚂蚁们就呼啸着上树,排着长龙啃食和搬运着桃枝上凸出的一坨坨桃油,我和李佳在桃树上撒生石灰,打灭害灵,可是蚂蚁们有前赴后继的超凡能力,杀死一批又涌现一批,又杀死一批第二天又冒出一批,我和李佳又再撒生石灰和打灭害灵清剿,满以为战争结束了,过不几天又满树的蚂蚁,好像青山街上的蚂蚁得到消息,都朝这里赶似的。直到冬天,桃树上的蚂蚁才绝迹。但次年,桃树该开花时却一个花骨朵也没长,它被我和李佳整死了,轻轻一推,从树蔸处断了。
就在我和李佳把桃树枝清除出院落的这天,上午九点多钟,躲藏了半个月的太阳,不好意思的模样出来了,就带点羞涩的粉红。李文军和王玉珍于这片阳光里走进来。李文军戴顶太阳帽,还戴副太阳镜,穿着黑长袖衬衣,一张脸看上去很清爽。王玉珍穿一身白西服,打把小红伞,两人挺浪漫的样子。我说:“你们蛮时尚呵。”王玉珍收了伞。李佳赞美道:“玉珍姐,你真变年轻了。”王玉珍很开心,“是文军照顾得好,我都长胖了。”
王玉珍确实胖了,脸比几年前圆了一圈,不知是抹了胭脂还是涂了油脂,脸色于五月的天空下就光泽红润。李文军跟王玉珍时常玩浪漫,经常出去旅游,北京、上海、杭州,上个月两人去了海南岛。李文军无后,白玉,还有孙女何娟都有钱,何娟博士毕业了,是家里学问最高的,与一个美国男人结了婚。去年十月,就在我和李佳奋力与蚂蚁们争夺桃树时,何娟带着那个美国男人回来了,那男人身高一米九几,金头发、白皮肤、高鼻子、蓝眼睛,是纯种日耳曼人,祖籍在德国的莱因河畔。美国人和何娟在一所大学共事,是个非常活跃的青年,既能讲英语,又会说德语,还能说几句中国话。何娟告诉我们,他家很有钱,父亲做汽车生意,在美国别墅都有几处。他们的假期,基本上是去世界各地旅游。
也许是知识养着她,她十分漂亮,又有知识,光润的脸蛋就透射出涵养和文化,因而变得更加美丽迷人。“你真的可以去演电影,”高小霞赞美她说。何娟淡淡一笑,带着丈夫去张家界玩,接着便去九寨沟和峨眉山旅游,还去了嵩山和武当山,又飞到云南,再折回来就是十一月了。回来也没在家闲着,领着身材高大的丈夫与初、高中同学见面、吃饭、聊天,星期一,夫妻俩走了。临行前,她用丈夫家的方式与一家人告别,拥抱这个、亲吻那个。她走后,一家人坐在客厅里热议着这个带个美国男人东奔西跑的何娟,秀梅柔情地摸着侄孙女亲吻过的额头,——那额头上隐约留了点侄孙女的唇膏,有点凉,说了句语惊四座的话,——这个当过女校长的何秀梅很喜欢作总结,她一脸肯定地说:“你们看何娟身体多好?没看见她有累的感觉。她是一个永远不知疲倦、也永远不会再回来的何家子孙,将在美国繁衍何家后代,她会儿孙满堂。”既然这样,王玉珍和李文军就用不着存钱给孙女了。不出长沙,两人就去钓鱼,或打出租车去公园散步,或一出租车坐到郊区踏青。这一切,我大哥在世时没法给她。现在,她爱上了旅游,大哥留给她的十几万元,被她一点也不吝啬地花在火车票、飞机票、汽车票和住酒店及买公园门票上了。“人要晓得想,”她陶醉在自己的生活中,对李佳和我说,“我的世界变大了。”她觉得世界很美好,于是就努力想夺回一些失去的青春。化妆品也上脸了,化得不浓,但还是能感觉到,衣服一套又一套,以致医院一旁的裁缝师傅一看见她就笑。这几年,王玉珍做的春夏秋冬衫不下三十套,她没一次来青山街是穿同样的衣服,总是花色素雅、款式新颖的新衣服,让李佳看着高兴,笑她“老来俏”了。
李文军在我身旁坐下说:“今年是抗日战争胜利五十周年,一些原湖南新编第一军的老兵在自发地联络,想搞一个抗战胜利五十周年的纪念活动。姜小工建议我用你父亲的名义登报。”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李文军又说:“用你父亲的名字召集,来的人会多些。”爹听不见,我把李文军说的话写在纸上给爹看,爹说:“你们登吧。”
李佳做饭时,王玉珍系上围兜与李佳一起做。李文军陪我和我爹妈坐在客厅里,岳母在房里烧香,就有一股淡淡的香味儿从岳母房里飘来。李文军瞥着在葡萄藤上跳荡的阳光,忽然说:“我这辈子浪费的光阴太多了。要是改革开放提前二十年,我可以很好地干一番。”李文军已经有蛮老了,竟还有“要是改革开放提前二十年”的想法,只能说明李文军的心还没老。我很欣赏他,他不但是大哥生前唯一的朋友,也是我心里认同的好友,他有很多别人身上没有的好品质,最好的品质是豁达、乐观,从不在背后说别人的怪话。我说:“一代人是一代人的事。你和我大哥都大我十三四岁,等于大我半辈,你们和我爹那辈人就是打仗、打日本鬼子,把中国打到统一为止;我们这代人是在废墟上建新中国。新中国建到这个份上,也该轮到国庆、五一和承嗣这代人在改革开放中谋发展了。”我们说着这些,老奶奶起床了,她这段时间又犯困,时不时要爬到床上睡觉,醒来后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因为她总是做何家山村的梦,说的也是她当姑娘时候的事,有天,老奶奶突然道:“哎呀,不得了,你外婆来了。”我们都不知道老奶奶说的外婆是谁,她说完这话,张着嘴,自己都糊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