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沙第一次会战,中日两军在湘北新墙河两岸激战十余天,日军遭到中央军和湖南第一军、第二军的顽强抗击,后第一军和第二军伤亡过大,退到长沙郊区洞井铺和跳马一带。第九战区司令长官薛岳命令中央军第十九集团军和第二十七集团军以长沙为中心,对日军反攻和围歼,日军司令冈村宁次下令退却。第一次长沙会战结束,日军伤亡万余官兵,中国军队伤亡三万余人。史料上称此役为“长沙大捷”。长沙人民都没想到,自发动侵华战争以来,不可一世的日军竟在长沙之役中遭到重挫。武汉失陷、广州失陷、南昌沦入敌手,夹在三座城市中间的长沙仍然在中国军队手中,长沙民众于那年十月大摆庆功宴,庆幸长沙会战的胜利。我大哥何胜武又一次当了英雄!爱舞文弄墨的彭连长用夸张的手法,把我大哥何胜武、李文华和木匠刘二郎写成了神枪手,说此役中何胜武击毙日军二十八名,击落敌军轰炸机一架;李文军击毙日军二十一名;刘二郎击毙日军十一名。这篇表扬稿在《大公报》上一发表,全国大小报纸便纷纷转载,这一次就不是保长送匾,是长沙市政府的国民党官员送来一块匾,仍是黑底金字的大木匾,但多了几个字,写着:抗日英雄何胜武。爷爷奶奶都十分高兴,没想他们的孙子何胜武能如此争气,居然把日军的飞机都打落了,就笑得合不拢嘴。奶奶说:“谢谢谢谢,我代我孙子何胜武谢谢你们。”国民党市府官员说:“哪里话呀老人家,我们要谢谢您培养了个英雄孙子呢。”
还有一块匾,是送给李文军的,李文军击毙二十一个日本鬼子,这也是非常了不起的。奶奶瞥着黑底金字的匾,匾上写着:抗日英雄李文军。奶奶说:“这块匾该送到老兵饭店,李文军的爹妈都在老兵饭店。”送匾的官员说:“那我们送到老兵饭店去。”
一行人就笑容可掬地抬着匾,匾上扎着红绸子,吹吹打打地走到老兵饭店。老兵饭店里当时正有很多当兵的吃饭,热热闹闹的,忽然来一支送英雄匾的,大家就折过头看。我岳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从灶屋里一瘸一拐地走出来,见匾上写着“抗日英雄李文军”一行楷书金字,他瞪大两只斜眼睛,泪水就失控地朝外淌。多年来他想成为英雄最终因怯懦失败了,而他的儿子在短短一年内就成了大英雄。他歪着一张脸哭了。梨花正蹲在井边洗菜,回头见饭店热闹得不行,鞭炮声炸得老兵饭店像开了锅,就跑来看,我岳父指着梨花说:“我内人。”市府官员脸上就布置着很多亲切的笑,“您养了个会打日本鬼子的英雄,您辛苦了,大妈。”梨花一听官员叫她大妈,心就一阵抽搐,痛哭起来。她只想年轻,因为比起我岳母来说,她确实老了。她哭道:“哪里哪里……”市府官员拍拍梨花的肩,“我们为您的儿子骄傲,大妈。”市府官员指挥抬匾的人挂匾,梨花泪汪汪地道:“想不到我儿子成了抗日英雄。”
何胜武和李文军、刘二郎于此役后都升连长了,三人都没经历副排长、排长和副连长这几个阶梯,直接就当连长。三人分别为第十团第四营第一连、第二连和第三连连长,领导着刚入伍的新兵训练射击。那些新兵都是听了广播或看了报纸后,慕名来十团参军打日本鬼子的,因为日本侵略军不可战胜的神话已经在长沙会战中被湖南人打破了,大家都见到了日军仓皇逃命的狼狈相,就不再害怕这群在南京制造大屠杀的恶魔。
我大哥是湘军里最年轻的连长,十七岁,生一张稚嫩的脸蛋,一双单眼皮小眼睛却炯炯有神,笑时露出一口雪白坚硬的牙齿——那口牙齿可以把子弹壳咬扁。他穿着连长军服——那身军服在他身上略嫌肥大(大哥那时很瘦),系上皮带,走到他的士兵前,见有些兵年龄比他大一截,脸上都长着胡子,额头上抬头纹都好几条,大哥的脸就红了。他对他的士兵说:“弟兄们,打日本鬼子是我们男人的责任。”他亲自示范,把一支步枪端起说:“弟兄们,枪托要靠牢在肩上,手要把稳枪支,手不要抖,一抖就打不中。”他手托着枪,瞄着前方的靶子,那靶子是一个稻草人,稻草人上有靶心,稻草人头上栽顶日本军官的破军帽。“瞄准时三点要成为直线,眼睛、瞄准器和靶子要在同一点上,”大哥说,“在勾动扳机时要闭气,不要呼吸,不然子弹就打不中目标。”他射了一枪,一颗子弹打穿靶心,他的士兵欢呼着。大哥说:“记住要诀,勾动扳机时,气一定要憋住。”
他的士兵就在靶场上练射击。大哥亲手教他的士兵端枪、瞄准、射击,见有的士兵端枪姿势不对,他就示范。他的一旁是二连官兵,连长是李文军,李文军正手把手地教一个个新兵射击,从早教到晚,喉咙都教嘶了,口冒白烟。爹很关心这三个新兵连,希望胜武和李文军、刘二郎将这三个连训练成三个神枪手连。爹骑着那匹健壮的白玉,脸上就挂着许许多多的笑,他骑的白玉也昂着骄傲的头,似乎也笑呵呵的,马眼睛亮闪闪的。长沙会战结束后,爹升为上校,为湖南第一军第三师副师长,仍兼第十团团长。爹翻身下马,觑着他大儿子、李文军和刘二郎训练新兵。爹对他们说:“你们要把他们个个训练成神枪手,”大哥、李文军和刘二郎都朗声回答:“好的,何副师长。”爹跨上马,去视察另外三个营的官兵。
翌年的长沙没发生战事,日军于长沙会战中吃了苦头,就转而去进攻桂南,但也没捡到便宜,丢下几千具尸体,撤了。桂南与湖南搭界,长沙紧张了一阵,事后得知日军撤了,长沙的紧张气氛又缓和下来。于是这一年的长沙就很平静,风和日丽的,街上的物价也稳定,战争仿佛已是隔壁家的事了。奶奶忙着大做腊肉,因为腊肉有点供不应求,腊肉刚刚拉到吉祥腊味店,一开店门就卖光了,那些爱吃腊肉的市民早早就在店子前排队等着,一见店门打开,那还不一拥而上。奶奶只好对后面的人说:“没有了,你们不要排队了。”
李文华、正韬和大金都成奶奶的帮手了,这三个少年只要不上课,立即就投入到熏制腊肉的工作中,个个弄得一身烟味。家里还请了两个帮工,帮工就指导这三个孩子加糠,让他们不要弄出火来。晚上,三个孩子就在院子里拉二胡、吹竹笛,那自然是张东魁和胡麓山来的时候,合着乐,仿佛青山街三号是个小剧团,音乐之声从院子里扬出去,让路人张望。
过了一阵,李文华不拉二胡了,从他的老师家里借来一把吉它,手里拧着一小块象牙弹片,把模样古怪的吉它弹出一连串声音清悦的乐曲,对门韩家、曾家和刘家的大人小孩都走进院子来看,对李文华的音乐才能倍加赞赏。李文华人聪明,是个身上充满音乐细胞、感情细腻的小青年,对弹拨乐器很有感觉,只是一个星期,就把一支支歌曲弹得满院子飞了。我大姐也成了吉它迷,只要李文华弹吉它,大姐就会放下手中的活,走过来,笑着,等李文华不弹了,她会接过吉它,轻轻弹着。李文华就教家桃弹简单的乐曲,奶奶看见了就对张桂花说:“文华和家桃,多好的一对啊。”家桃听奶奶这么说,就不弹了。奶奶还是笑,说:“这有什么害羞的?姑娘家迟早要嫁人的。”李文华看着我大姐走进房间的背影,弹出一串轻快的声音。十点钟,奶奶把孩子赶到床上睡觉,青山街三号立马安静下来,这时大家才能听到从阴沟或葡萄藤下发出的蛐蛐的叫声。月亮悬在天上,椭圆一个,黄亮亮的,月光泻进窗户,涂在地上,蛐蛐的叫声和孩子们的梦呓声都融在月光里了。
我大哥和李文军很少回青山街,他们都是连长,都在努力训练他们的士兵。爹回来得也不多。我妈跟爹在爹的团部住下了。妈来过两次,来看我,仍站在院子门外对我招手,我仍然是飞奔着而去。妈就带我在街上玩,买东西给我吃,领着我去双燕楼馄饨店吃酸辣馄饨,或带我去杨裕兴面馆吃碗肉丝面。妈穿着军服,戴着船形帽,一张瓜子脸十分漂亮,走路腰干儿笔直,双乳傲气地挺在胸前,当然就招来众多惊讶、仰慕的目光。何正韬那时十四岁,身高一米六八,要穿四十一码的胶鞋,男性生殖器的包皮也悄悄翻卷开了,心里对女人也有点朦朦胧胧的感觉了。一天傍晚,妈把我送回青山街三号,站在门口与我话别,何正韬生平第一次对我妈咧嘴一笑,妈走后,他说:“难怪爹喜欢你妈,你妈是长得好看。”
奶奶听见了,一心要矫正她这个孙儿的审美观说:“你点点大懂什么?好看又不能当饭吃!”正韬不像我怕奶奶,大哥和李文军从这个院子“飞”出去后,他就是家里的小男子汉!李文华虽然比我二哥大一岁,但不姓何,就没正韬有资格霸道,事实上李文华少年时候是个相当腼腆的男孩,常常在我大姐面前脸红耳赤,怕我大姐怕得要死。要是大姐说:“文华,你好讨厌的。”李文华就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误地左右张望,然后傻笑,再然后就躲到房里去自我检讨。何大金虽是何家的种,但他爹妈都不知下落,这让少年的何大金就有些荒凉和落寞,比起我二哥来,他可老实多了。大哥一走,何正韬的地位就自然凸现出来,他可以发脾气,可以晃着肩膀走进院子,可以一边吃饭一边大笑,还可以脱下袜子随便扔在哪里了。他反抗地一笑,对在青山街三号的院子里十分专横的奶奶说:“奶奶,文兵妈是好看。”奶奶绷着脸道:“外表好看是狐狸精。”何正韬正喝水,一口水喷了一地,他瞟一眼奶奶说:“笑死我了。”奶奶没想到她的权威遭到这个她一手拉扯大的孙儿挑战,更严厉地瞪着孙儿说:“你怎么用这种口气跟奶奶说话?”何正韬一点也不惧奶奶,他很乐意挑战奶奶的专横地位,他身上流着的爹的那种热情、坦率、好斗和敢于反抗的血液,在他长到十四岁的那年,无需人点拨便下意识地炽热和昂扬起来,他可不管奶奶不奶奶,爹和大哥不在家,他自我感觉便是家里的老大。他说:“奶奶,我真不懂您为什么那么讨厌文兵他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