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走进何家桃的房间时敲敲门,爹看着家桃说:“你说说,结婚都结到这个份上了,为什么又突然说不结婚了?”家桃不说话,低着头。爹等了几秒钟,再次开口:“爹问你话,你要回答爹。”家桃绷着脸说:“我一直把文华当哥哥看。”爹说:“你以为婚姻大事是可以开玩笑的?你让人家怎么想这事?”何家桃不说话了,无论爹怎么指责、怒斥,她也不开口。爹气呼呼地走出来,背着手,大家都望着因生气而更加威严的爹,不敢多言。爹很困惑,也很烦躁,说:“这孩子,太不像话了,怎么可以把婚姻大事当儿戏。”
李文军着一身团长军服进来,见客厅里气氛相当凝重,大家都坐在客厅里不语,便知道这个家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李文军在我们家生活多年,知道我们家的脾性,没事的话,一家人都很活跃。他望着我大哥说:“怎么啦?”大哥说:“家桃突然又不跟文华结婚。请柬都发出去了,大后天就是结婚的日子。”李文军也感到吃惊,“怎么会是这样?”没有人能解释,只有玉珍嫂回答他:“家桃说她没法把文华当丈夫看。”
李文军用目光搜索李文华,李文华当然没坐在客厅里,而是躺在床上,脸上盖着一块湿毛巾,给他那颗燥热得快爆炸的脑袋降温。李文军推开门,见苗条的何秀梅坐在李文华的床边,一只手抓着李文华的手,李文军进门时,何秀梅并没将手缩回来,而是继续抓着李文华的手说:“文华哥,别这样,我会照顾好你。”李文军听秀梅这么说,笑出了声,“你个小丫头晓得照顾什么人?”秀梅起身,睨一眼李文军,李文军看着秀梅,秀梅却不理他,冷峻着一张少女的多愁善感的美丽脸蛋。天已经黑了,客厅里点亮了马灯,马灯的光照在走进客厅的秀梅身上,秀梅的身影既单薄又素雅,却出奇的端庄。一家人都惊异地看着她,都没想到这个小姑娘竟如此体恤人地大胆走进李文华的房里安慰李文华。玉珍嫂关心道:“秀梅,你文华哥说了什么?”秀梅答:“没说什么。”秀梅穿过客厅,进了自己的房间。李文军从李文华的房里走出来,玉珍问:“文华不要紧吧?”李文军说:“文华说他想不通。”
第二天,我大姐把自己关在房子里,谁也不见。张桂花婶婶突然对奶奶提出,她要搬出去住。奶奶说:“想都不要这样想。这里永远是你的家,再不要说这话了,桂花。”张桂花感动得流泪,却说:“我文华觉得他没脸再住在这里了。”奶奶烦透了,可不愿意家里发生太多的变乱,大声说:“说什么话?就为这事,我去跟文华说。”奶奶走进李文华的房间,李文华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包烟,坐在床沿上表情麻木地抽着,地上已扔了七八枚烟蒂。奶奶说:“文华,一点屁大的事就把你打垮了?你这么不经事?”李文华看着奶奶,奶奶继续说:“奶奶不准你搬出去住,家桃这孩子从小有妈生没妈教,是奶奶把她惯坏了。你不能因这屁大的事就生分!听奶奶的,好好住在这里。”李文华不说话。
中饭是张桂花和奶奶做的,炒了个猪腰花、一个苋菜、一个红辣椒炒牛肉、一个西红柿蛋汤和一个酸菜蒸肉。何家桃没出来吃饭。奶奶走过去敲门,何家桃回答“我不想吃”。晚上,一家人再次聚在一起吃饭时,我妈去敲门,何家桃照样回答:“我不想吃。”次日,玉珍嫂再次敲门,何家桃仍不开门。大家把目光投到李文华脸上,李文华脸上的表情相当木纳,秀梅对李文华偷笑,李文华不理秀梅,也不理其他人,吃过早饭,他一个人走了出去。一家人坐在堂屋里不说话,突然有只喜雀飞来,在葡萄枝上欢叫,大家都望着喜雀,不知会有什么喜事降临。喜雀叫了气,飞走了,自然又一片沉寂。中午,奶奶再去敲家桃的门,边恼怒地说着狠话:“家桃,不是奶奶咒你,天底下,再没有人好过文华这孩子了。”何家桃突然拉开门,不理奶奶,板着一张俊俏、冷漠的桃子脸,走进厨房洗脸漱口。一刻钟后,她突然一脸漂亮地径直向院子的大门迈去,谁也没拦她,一家人就都目光掷到她背上。
下午两点来钟,喜雀“含”来一纸委任状,委任状是国民党陆军总部开出的,任命何金山为第七十五军副军长,原湖南第一军第三师番号撤消,并入七十五军为新编四师,免去何金山原湖南第一军第三师师长一职。王东原的秘书亲自送来的,委任状上有国防部盖的红戳,还有参谋总长陈诚的私章。妈回来,爹淡淡地说:“王东原夺去我的兵权了。”妈看着委任状说:“你不是升了副军长吗?”爹说:“我这副军长等于是个摆设。这正合我的意,只要他不叫我去打仗就行。”爹确实厌恶战争,战争就是你争我夺,就是理直气壮的屠杀,就是死亡,而获利者却是那些远离战争的阴谋家和野心家!多么好的一个个人,为了与他们毫无关系的利益,一个个死在战场上了,他的堂弟何刚营长、杨营长、肖营长和赵振武师长,还有在抗日战争中死去的雷连长、张连长、杜连长、彭老大营长、彭刚团长和马团长等,一个个多好的人呵,还有他的次子等等,爹真的不愿再打仗。这些人时常钻进爹的眼里,爹总是抹不去他们,即使从眼前抹去了,隔不几天他们又会到爹的梦里来。
几天后,爹从李文军嘴里得知,王东原将自己的亲信任命为新编四师师长,亲信师长一上任,就虎着脸率领新编四师向湘南开拔了。团长李文军和连长李文华一起来我家辞别,爹对李文军和李文华说:“不要急着立功,不要催逼你的官兵与共产党的游击队死拚,那只有一个两败俱伤的结果。”爹望着李文华说:“文华你是连长,连长是最危险的,直接面对敌人督促士兵打仗,你不要义气用事,你妈还要靠你养老。”李文华说:“我知道。”爹觉得应该让李文华真正知道地看着李文华,“你身材高大,目标也大,战场上不要带头冲锋,我打了这么多年仗,看得很清楚,死的都是带头冲锋的人。”李文华啪地一个军礼,说:“我明白。”李文华的目光投到何家桃的房门上,爹瞟见李文华那忧郁的目光落在家桃的门上,便说:“家桃一早出门了,有我,你不要担心,我会管好她的。”李文华就释然地点下头。
身为少将副军长的何金山如今在家闲住,栽栽花,听听广播和看看书,倒也自在。爹生性不爱攀高枝,面对权贵也说不出阿谀奉承的话,打了那么多年仗,觉得自己能活着已经是造化了,就不愿再生事。这一年,爹的心很平静,跟着爷爷学打太极拳,爷爷六十六岁,胡子大多白了,眉毛也灰白了,去年扭了腰,养了半年伤,伤好后不再参与腊味生意,打起了太极拳。爷爷还是早睡早起,着一身藏青色衣裳和布鞋,或穿一身黑绸子衣服,或着一身宽松的蓝缎子衣裤,站在后院里打太极拳,对于爷爷来说,习武不再是为了打倒对手,而是健身。奶奶管理着腊味这一摊子事,请了几名工人,腊味作坊也不在副军长公馆,另外买了街上从前一家做皮鞋生意的人的房子,那家人举家迁昆明了。
大哥退役了,荣誉随着抗日战争的胜利和内战的全面爆发而褪色了。现在没有人想到他了,英雄是很容易被人忘记的,因为人们会被更多的事和更多的人所牵引。街上的人聚在一起谈论的是发生在长江以北的大小战事。大哥无法出门,整天就坐在家,不是坐在自己的房里就是坐在堂屋里,有时候坐在太阳下晒晒太阳,身旁摆杯茶,穿着摘去了帽徽和领章的军装,看上去像一尊立在椅子上的半身雕像。奶奶每每在这个时常就会转过背,抹一下眼泪。在奶奶眼里,那层裹着我大哥的荣誉的光环一旦隐退,我大哥就显得十分可怜了。
秋天里的一天,大嫂流产了,流产的原因还是因为护士工作太繁重,整天照料那些从战场上转来的重伤员,一天里难得有时间坐,当然就把她肚子里五个月的婴儿“站”了出来。大哥挺起半截残肢,宽慰锁着眉头的玉珍说:“流了就流了,有白玉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