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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1

巴比特喜爱他的朋友,也喜爱那种当个主人的被人看重的感觉,不时这么嚷嚷:“当然啰,你得多吃点鸡皮——这真棒!”他也喜爱奇姆·福林克的天才,然则鸡尾酒的魔力逐渐消退,他愈吃下去,就愈发不爽快了。而后,碰巧,晚餐和睦的氛围被史旺森夫妇的拌嘴破坏了。

在花岗住宅区,以及天顶市其他繁荣的地区,尤其在“早婚的社会”里,女人总是无所事事。虽然她们并无多少仆人,然而厨房内备有瓦斯炉灶?洗碗机,吸尘器以及四壁瓷砖,一切十分方便,没有多少家事可做,此外又从面包店和熟食店买回来现成的食品。她们有两个、一个,或者没有孩子;虽然,世界大战神话的影响,工作是受人尊重了,她们的丈夫仍反对她们做那种无报酬的社会工作,因为“浪费时间,又从其中学些古怪的念头。”而且,更反对她们出外赚钱,会被人说闲话,说他们养不起老婆。她们每天做家事近二小时,其余时间她们嚼嚼巧克力,看电影、逛逛街,两三个人相偕叽叽呱呱地打牌去,读杂志,幻想一些永不会出现的情人,优裕的环境令她们不安,她们就寻丈夫出气,而丈夫也同她们顶嘴。

这些拌嘴的夫妇中,艾迪·史旺森夫妇即是一对典型代表。

晚餐中,艾迪·史旺森一直公开地抱怨他太太的新衣裳。他说,太短了,太低级,薄得诱惑人,而且太贵了。他朝巴比特诉苦说:

“说真的,乔治,你觉得洛迪跑去买那件破衣服怎么样?你看是不是难以忍受?”

“你吃错啥啰,艾迪?我可认为那是一件漂亮的小衣裳。”

“喔,是漂亮,史旺森先生。真是一件漂亮的衣服!”巴比特太太抗议说。

“现在,你瞧瞧,傲慢的人!亏你在服饰上还说是个权威!”洛依塔生气了,而其他人沉默着,一面偷窥她的香肩。

“甭说啦,”史旺森说。“就因为我是个够格的权威,所以我知道这是在浪费钱,每次我看到你有整柜子从来不穿出去的衣服,我就烦。我已经跟你说多少次了,而你自以为是,把我的话当耳边风。我得步步看着你做任何一件事——”

还扯搀入了一大堆话,大家都旁观着,除了巴比特。他感觉每样东西都朦朦胧胧的,除了他的胃,他觉得胃里热烘烘的。“吃太多啰;真不该吃这么多东西,”他喃怨着——然则,他继续吃,一气吞下一片黏稠的冰淇淋,和一块似刮胡膏般的椰子蛋糕。他感觉胃内仿似塞满了黏土,身子要撑穿了,喉咙也要爆开了,脑瓜里是一气热烘烘的泥土;然则,他只有强撑着,继续展示作为一位花岗住宅区宴会中的主人应有的笑容和哗叫。

如果没有客人,他早已溜出门去散步,让食物消化消化,然则现在他模糊地意识到,坐在这房内的像似会永远坐下去,扯谈,再扯谈,他痛苦地晃移着身子,“该死!吃这么多食物——一口也别再吃啰,”而,他发现自己又尝起他盘子上一块溶化了的软瘫的冰淇淋。他的朋友变得没有什么魅力了;哈伍德·小野从他的知识的宝库中,抖出一则消息说,生橡胶化学符号C(下标10)H(下标10)分裂成人工橡胶2C(下标5)H(下标8),巴比特听了一点也不感到兴奋。突然,头一回,巴比特不仅感到厌烦,而且也承认了这厌烦。如果能逃离这餐桌,这折磨人的直背椅子,闲躺在客厅的长沙发上,那是多么爽快的事。

其他人,从他们乏缓无力的谈话,痛苦窒闷的表情看来,似乎也同巴比特一般,为社交生活的过多和可怕的美食所苦。当有人提议打桥牌时,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巴比特从烦厌的情绪中恢复过来。他赢了几回牌。他又能忍受伯吉乐·杨齐过分的玩笑了。然则,他一面想象着,他同保罗·李尔斯林在缅因的一处湖畔闲荡。它强烈又逼真,仿似乡愁一般。他从未见过缅因,然则,他想见了那罩着雾气的山峰,以及夜晚静谧的湖水。“保罗那孩子抵得上所有这些嗷嗷叫的高级人士,”他喃喃着,“我真想离开——这一切。”

甚至,洛依塔·史旺森也无法令他振奋起来。

史旺森太太十分漂亮柔媚。巴比特并非是位分析女性的专家,除了懂得她们对带家具出租的房子的兴趣。他把女人分成几类:淑女,职业妇女,老怪物和黄毛丫头。他对她们的魅力一无所觉,然则他也有意见,认为所有她们(除了他自己家内的女人)都是“各有特色”,“神秘的”。而,他本能觉得洛依塔·史旺森是那种可以勾引的女人。她的眼睛和嘴唇俱是湿漉漉的,宽额窄缩下一个尖尖的下巴,嘴唇薄薄的,然则看来多么坚毅而诱人,而且她的双眉中间,向外展延着两条多愁善感的皱纹。她看来是饥渴的,也许,或是因为较年轻罢。她从未有花边新闻,不过每个男人同她说话时,自然会涌上一股挑逗她的冲动,而每个女人则僵成一种冷漠的样子凝盯她。

牌戏间休息时,巴比特坐在长沙发上,同洛依塔说些礼貌上殷勤的话,那种属于花岗住宅区大嚷大叫的殷勤,它可非挑逗,而却是畏怯挑逗的一种逃避:

“你今晚看来像家新鲜的苏打水小店,洛依塔。”

“是吗?”

“老艾迪刚刚是胡闹罢了。”

“是嘛。我真讨厌。”

“哦,有一天你真厌了你老公,不妨跟乔治叔叔私奔。”

“如果我跑得掉——噢,哦——”

“有人跟你说过你的手十分漂亮吗?”

她低脸瞧了一下双手,牵扯过衣裳的花边遮了手,而后便不再睬他了。她迷失在一种无法为人所知的恍惚中。

巴比特今晚太疲累了,他无法贯彻作为一位有魅力(然则,可是极其道德的)男人的义务。他踱回牌桌。福林克太太,一位声音悦耳的小妇人,提议“试着玩一下招魂术和通灵术——你们町知道,奇姆能把魂召回来——真的,他就会吓我!”巴比特仍鼓不起劲来。

整晚,女士们都没有表现,而现在,因为女性适合这一类精神上的事,正如男人一向挣扎在那些低俗的物质琐屑上,她们一哄而起,娇嚷着,“喔,让我们玩玩嘛!”在昏暗的灯光下,男人看来既严肃又可笑,而这些良家妇人围着桌子齐齐坐下时,她们一面哆嗦着,一面又乐癫了。当身旁男人握住她们手的时候,她们笑嚷着,“喔,规矩点,否则我可要告人啰!”

洛依塔紧攫住巴比特的手,刹那间,巴比特重又感觉生命的兴味盎然了。

众人都拱背凝神。某人抽了一口冷气时,他们却吓了一跳。从走廊透来带灰尘的灯光,他们看来都不真实,仿似灵魂弃了躯壳。杨齐太太扭了下身子,他们都做作而滑稽地跳起来,可是在福林克的嘘声下,他们又沉入静默的虔畏里。突然,不可思议地,他们听见了一声敲击。他们齐齐注视福林克半掩的双手,发现它们一动也未动。他们动了动身子,极力佯装出一副不为所动的模样。

福林克煞有介事地问:“有人在那儿吗?”叩地一声。“敲一声可是否代表‘是’?”叩地一声。“两声是否代表‘不’?”叩地一声。

“现在!女士先生们,我们可要请求灵媒为我们和经过这儿的伟大的灵魂彼此作一番沟通?”福林克含糊地说。

奥维罗·琼斯太太请求说,“喔,让我们跟但丁说说话!我们在读书社里研究过他。你可晓得他是何许人吗,奥维罗?”

“我当然晓得他是谁!那个南欧的诗人。你以为我是在哪儿长大的?”她那位觉得受辱的丈夫说。

“对啰——就是那个搞什么游地狱的累人玩意的家伙啰。我没有好好研究过他的诗,不过我们在大学里都读过他。”巴比特说。

“召——但——丁先生!”艾迪·史旺森拉长声腔。

“你不难召他来,福林克先生,你和他是同行诗人。”洛依塔·史旺森说。

“同行诗人,胡扯!你哪来这鬼念头?”伯吉乐·杨齐抗议说。“我想,但丁可让古人见识到诗的速度了——当然,我从不读他的作品的——不过,就铁一般的事实来说,他就学不了一、二、三不断的驱策,如果他也从事实用文学,每天变出一首诗供报纸联合发表,像奇姆这样!”

“说的是,”艾迪·史旺森说,“那些老鸟能慢慢来。老天,如果我有整年时间,我也能写诗,就写一些像但丁那般老掉牙的垃圾。”

福林克喝说,“嘘,安静!我要召他了……喔,天灵地灵,嗯,万能的灵,请带但丁的灵魂,让我们这些俗人请教一下他的金玉良言。”

“你忘了给他地址了,花岗住宅区,伯林斯村大街一六五八号,天哪,”杨齐咯咯发笑,然则其他人以为这是大不敬。而,他又说——“可能是奇姆在敲什么的搞鬼,不过话说回来,如果真有什么新鲜的事发生,那么能跟一位老头子谈谈也是蛮刺激的一个返回远古的方法嘛——”

叩地一声。但丁的灵魂已降临乔治·福·巴比特的客厅。

他似乎准备妥要回答他们的问题了。他“很高兴今晚能跟他们在一起”。

福林克逐一拼出字母,灵媒便在正确的字眼上敲击一下,如此凑成灵魂的信息。

小野用一种博学的口吻问,“阁下喜欢天堂吗?”

“我们在天堂十分快乐,先生。我们也很高兴你们正在研究招魂术这门伟大的真理。”但丁回答说。

整圈的人晃了晃身子,束腹和衬衣的前端发着沙沙的声音。“万一——万一是真的呢?”

巴比特另有隐忧。“也许奇姆·福林克真是一位通灵人!奇姆作为一个文学家,一向看来是一位高尚正经的家伙;他属于齐盛路长老教堂,也常到拥护者俱乐部来用餐,又喜爱雪茄啦,汽车啦,荤话啦。不过,万一他私底下——到底,这些鬼知识分子你永远拿他不准;而,通灵人就像社会主义者一般糟糕!”

有伯吉乐。杨齐在,谁也无法长时显得正经。“问一下但丁,看杰克·莎士比亚跟老伯吉——那个照我的名字命名的家伙——相处得如何,他们可期望搞入电影圈!”他大声吼着,立刻大家笑作一团。琼斯太太尖叫着,而艾迪·史旺森希望知道但丁除了花圈外光溜溜的,是否会感冒。

愉悦的但丁低声下气地作答着。

然则,巴比特——那可诅咒的不满的感觉,又在这非人世的黑暗里重重地折腾着他。他寻思着,“我不——我们都这般轻浮随便,却自以为我们聪明。有——一个像但丁的家伙——我真希望我读过他的某些作品。现在,我也不敢肯定我会读他。”

他无来由地产生一种幻像,一个孤独冷峻的人影,站在火山岩断崖上,面对汹涌而来的云。他突然有一种鄙视他这些好朋友的感觉,而这感觉令他心慌。他攫紧洛依塔·史旺森的手,搜索着人体温暖的慰藉。原始的欲又来了,一种百战不死的老兵;他唤醒他自己。“我惹上什么鬼麻烦了,今晚?”

他轻拍洛依塔的手,表示他捏它并无他意,一面要求福林克,“喂,看看你能否让老但丁为我们念念他的诗。跟他打个商量。告诉他‘晚安,先生,近来可好?念段小诗如何,先生?’”

2

灯光打亮了;女士们坐在椅子的前缘,她们的坐姿显示去意已决,只等待目前说话的人闭嘴了,她们即快活地向丈夫提议:“哟,亲爱的,我想也——许是该说再见的时候了。”头一回,巴比特没有大嚷大叫要派对继续下去。他——有些事,他得想个透彻——然则,灵魂的探索这问题又逮住了他们。(“为啥他们还不回家!为啥他们还不回家!”)哈伍德·小野高论说:“美国是惟一不单是社会组织,也是坚持一个道德理想政府的国家。”巴比特对于这奥妙的言论,可是也并不怎么热衷。(“真的——真的——难道他们真不回家吗?”)平常,他对伟大的汽车世界中的“内幕消息”极感兴趣,然则今晚,他几乎忽略了艾迪·史旺森透露的消息:“如果你们要比杰贝林更高级的车,吉可牌车子倒是好货哩。几星期前,我告诉你们,他们搞了一次公平严格的测验,把一部敞车高速猛冲上吐那万达山,而有人告诉我——”(“吉可——好车,不过——他们准备待上整晚吗?”)

他们真的要走了,一面叽呱着,“今晚真棒!”

大伙中,显得最亲切热络的要数巴比特了,然则他一面招呼,一面省思着,“我熬过啰,不过有一阵子,我几不敢奢想我能熬到最后。”他又准备品尝做主人的美味了:在午夜轻松的氛围中,逗逗他的客人。当大门关上时,他痛快地打个哈欠,扩一扩胸,扭扭肩膀,而后嘲讽地转向他太太。

她微笑着。“喔,真棒,不是吗!我知道他们每一分钟都乐极了。你认为如此吗?”

他不能直言不讳。他不能扫她的兴。那会像戏弄一个快乐的孩童一般。他笨拙地扯谎说:“没错!今年来最棒的晚宴,多久才能等到一个。”

“晚餐真棒!真的,我觉得那道炸鸡味道最棒!”

“不错!女王的口味也不过如此。我好久未尝到的最棒的炸鸡了!”

“玛蒂达烤得真棒透了!你不认为汤也可口吗?”

“当然!棒极了!那是我他娘的从小喝过的最棒的汤!”然则,他的声音渐渐有气无力了。他们站在玄关,在一盏四方形盒状红色玻璃灯罩的灯光下。她凝盯着他。

“怎么了,乔治,你好像不——你的声音听来好像你不大乐意的。”

“高兴!我当然高兴!”

“乔治!怎么回事?”

“噢,累了,我想。办公室的工作压力一直很重。真得离开一阵子,休息一下。”

“哦,我们几星期内就要去缅因了,亲爱的。”

“你呵——”这时他忘了保密,赤裸地说出了。“蜜拉,我想,如果我能早些到那儿去,对我会有好处。”

“可是,你在纽约要和一个人谈生意呀。”

“什么人?哦,是啰。是他。噢,那事吹了。不过,我想早点到缅因去——钓钓鱼,或许捕条大鳟鱼,老天!”他露出一种不安的、虚饰的笑容。

“好嘛,我们何不就去呢?威珞娜和玛蒂达能把家照料得很好,你和我随时都可动身,如果你认为我们花得起那笔钱。”

“不过,那——我近来一直觉得有点神经质,我想,我还是一个人走比较好,可以把这毛病矫正过来。”

“乔治!你不要我跟着去是不是?”她太过于意识到自己的不幸,无法感受受辱本身的悲剧性与庄严,她只是肥痴软弱的女人,满脸羞赧似沸滚的红甜菜。

“当然我愿意!我只是说——”想起保罗·李尔斯林早已预料到此,他觉得绝望了,同她一般。“我的意思是,对我这样常闹别扭的老家伙来说,偶尔出外排排闷气,会是一件好事。”他尽力装出当爸爸的人的腔调。“然后,当你和孩子到达时——我想,我可能早你们几天先到缅因去——我又准备好跟你们狂欢一番啰,懂得我的意思吗?”他用洪亮的语调,和煦的笑容来哄骗她,恰似一位受欢迎的牧师在复活节会上赐福他的羔羊,一位幽默的演说家完成他小小的雄辩,一位耍诡诈的犯罪的男人。

她凝盯着他,晚宴的欢乐自她脸上消失了。“我们一起度假时,我烦了你吗?我一点也没有给你快乐吗?”

他火爆了。突地,他可怕地歇斯底里起来,像个撒闹的婴孩:“有,有,有!他娘的,就是有!难道你不能了解,我完蛋了?我精疲力尽啰!我得顾顾自己啰!我告诉你,我得——我讨厌每样东西,每个人!我得——”

现在,她变得成熟了,反过来护着他:“哦,当然了!你该自己一个人离开一阵子!你何不和保罗一起去,你们两个大男孩钓钓鱼,轻松轻松几天?”她轻拍他肩肩膀——抬高身子才够得着拍他——而他摇晃着身子,带着一种痴呆无望的感觉,这一刻,他不仅由于熟稔而喜欢她,同时他也依恋着她的力量。

她快活地嚷着:“现在上楼睡觉。我们会把一切弄妥的。我来关门。现在,快!”

几分几小时过去了,他醒着躺在床上,忍受一种永恒的煎熬,他打着冷颤,似乎沉浸在原始的怖惧中,他意识到他已赢得了自由,又不禁怀疑在这陌生困惑的自由里,他能做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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