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旗民的喝彩声中,福生利老板孙浩身边的乔玉只是闷哼一声。孙浩的三角眼一眯,问:“看这样子乔老弟不服哟?”
乔玉蓦然一惊,回过神来象是自言自语:“巴特热骨骼清奇,倒是块好材料。那个佐领么!一股蛮力,平常得很。”
“咹?”孙浩暗自吃惊,眼望着这个在自己商号呆了三十年的役工,实在是猜不透此人来历和能耐!
赛马开始了。
二十几匹骏马代表大漠南北、雪域高原的所有良驹,开始了百年不遇的龙争虎斗,无论人与畜都揣着老鹰般的雄心展开殊死的拼斗。五十多对马蹄争相狂奔,马蹄扬起的杂草和尘土遮空蔽日,空气中弥漫着肃杀之气,阳光被烟尘笼罩,为之惨淡。
一匹高大雪白的科尔沁蒙古马立时领先,引来人们的众目睽睽。那是科尔沁蒙古正红旗付都统阿日泰的坐骑。
遥望白马领先,阿日泰所部官兵乐得手舞足蹈,声嘶力竭地叫喊着,打着手势。阿日泰为矜持起见,不动声色慢慢呷酒,脸上的笑纹和那目空一切的神态,使图海如坐针毡。他一面和颜悦色地向众人频频劝酒,极尽地主之谊;一面用严厉的目光扫了哈木一眼。哈木知趣地退出帐外,探首眺望。
马队驰远,但居高临下依稀可见,图海的坐骑枣红马始终落后于白马十丈开外。一匹西域大个宛马犹如黑色鬼魅紧随其后,它的右侧是一匹黄膘马。他不由呀的一声,是巴特热。
此时,他才意识到,博尔奔察把自己的宝马让给巴特热,又拼命让巴特热挤进赛场的真正目的。在强敌压境,高手林立的今天,想保住索伦部的荣誉是顶顶重要的事情。考虑到了这一点,他又喜忧参半。喜的是即使枣红马一旦败北,科尔沁的赛马也未必夺魁!那也算是为索伦部争足了面子。
优的是黄骠马一旦获胜,人们又怎样议论图海那匹早已闻名遐迩的宝驹呢?在千里********草原,有谁不知图海那争强斗胜、热衷荣誉的虚荣心呢?明眼人一下就能看出,在他那苍老干瘪的胸膛中,跳动的却是与之年龄不相符的一颗老鹰般的心。几十年官场的磨砺使他不乏达官政客的真知灼见,然而却一点没有影响他追求荣誉的执着,反而使他越来越不怕困难!哈木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返回帐内,见图海神情沮丧,看也不看绝尘远去的马队,一付听天由命的样子。
场面开枢静下来,人们仿佛要休息一会儿,积蓄力量,等马队返回场内时,拼尽余力为头马喝彩。
大帐内,阿日泰趾高气扬,瞅了瞅闷闷不乐,衔杯不语的图海,问:“图大人,素闻********索伦部多良马宝驹,今日何故!想必是大人不肯叫敝人与众宾客一饱眼福吧。这!嘿嘿嘿。”他素来不服小小的索伦部也有铁骑之称,草原部族的狂悖秉性在美酒的怂恿下迅速膨胀起来,想尽情地奚落图海一顿。何况自己的坐骑看来已经稳操胜劵,此时不借题发挥一下,更待何时呢?“倘若将蒙古与索伦比做骏马,哪么,索伦这匹骏马与我蒙古相比如何呢?”说着两眼向众人一扫,目光最终落在了黑龙江参将巴兰珠身上。之后,嘿嘿干笑个不停。
他的话无疑是当众将了图海一军,言外之意是讥笑索伦部和蒙古相比,不过是徒有其名而已。图海哪里受过如此的奚落,这些年来,不管是他个人,或是索伦部正是吉星高照,气运正盛的时候。听了这般恶意的揶揄,他脸色陡变,额上青筋暴露,怒火填膺。但他毕竟是身为东道的地方官,如何肯在众多宾客,特别是巡边参将面前发作,做出有失体统的事情。
有如一锅鲜美的羊肉汤中掉进一块牛粪。阿日泰的挑衅般的话语实在是不合时宜。令所有的官员为之一怔,在这种场面和气氛中居然说出这样的话,叫人手足无措,场面顿时紧张尴尬。
在座的索伦部官员个个怒容满面,只是见图海一言不发,都不敢僭越。唯独哈木眨了眨眼,笑容可掬,执壶斟酒,举箸让菜。然后不慌不忙,若无其事般地向阿日泰一揖,朗朗开口道:“大人在上,卑职想讨教一二,不知大人可否赐教?”
“哦?”阿日泰先是微微一愣,随后细细打量了一下哈木,摆出一副不以为然、莫测高深的架势,说:“讲。”
“卑职以为,智者,不争一日之高低。以一日一时之所得而妄议天下之事,恐有失偏颇。索伦部虽弱小于蒙古,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古人云:蚁负粒米,象负千斤。我等皆为大清朝外拒强敌,巩固边圉,内解忧患,国泰民安。曾几何时,我们还共同横刀立马,逐鹿中原。几十年来,索伦将士与蒙古将士一样,金戈铁马,尸填沟壑。试问,如大人所说,将我索伦与蒙古比做骏马,那么索伦不是骏马便是宝驹。大人以为如何?”
哈木语气柔软,面含笑容,神态谦恭,一张俊秀的团团脸,憨厚中透着机灵。一番话语说得柔中有刚,不卑不亢,把众人听得眉开眼笑,就连巴兰珠也不住地啧啧称羡。
“足下好一付利齿,却只得了个四品顶戴,可惜了你的豆蔻年华,要不要本都为你专折保荐一下?”阿日泰遭到哈木抢白,又无言以对,冷笑几声,恶语相讥。弦外之音是指哈木乃索伦人只配吃嗟来之食。
阿日泰的话一出口,场内刚刚缓和的气氛骤然又紧张起来,几名喀尔喀蒙古部的官员唏嘘不已。
大家都屏息静气地聆听哈木怎样回答。
哈木索片刻,凛然说道:“大人严重,卑职辞谢大人提拔之恩。一将功成万骨枯。我索伦之所以叠遇浩荡皇恩,那是用血肉和忠贞换取的,古人云: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青闺梦里人。索伦人何尝不爱安详的田园牧歌式的光景,为社稷百姓四下征战也是无奈之举,蒙古不是一样么。至于卑职个人才微德寡,不堪重任,能以微薄之力,为朝廷尽犬马之劳,报效国家社稷,内不疚于神明,外不愧对清逸则足矣。此外,别无奢望。”哈木毫不让步,针锋相对,言外之意,昭然若揭。隐喻自己乃至索伦部,不像对方那样是沽名钓誉之辈。
“罢了罢了。”巴兰珠见阿日泰越来越出格,只好出面调停,无奈双方都是朝廷劲旅,不能褒贬一方。他本人又不善言辞,正张口结舌之时,欢呼声骤起。远方,一条浓浓的烟龙在马蹄的叩击声中,滚滚而来。
在千百人的吼叫声中,急剧的马蹄声越来越近。马蹄蹶起的尘土在阳光下一片昏黄,宛如一条黄浊的烟龙,紧紧衔着马尾逶迤而来。
科尔沁白马和巴特热的黄骠马齐头并进。这两匹久经沙场和赛场的马与人一样精,在最后的冲刺中,也察觉到自己与对方势均力敌。开始相互挤撞,争相占据哪怕是一小步的距离。图海的枣红马也紧紧相随,只差一箭之地。
赛马固然要有一匹好马,但必须有好的技艺,尤其是在关键的时刻,在胜败的毫厘之间,骑手的技艺高低能在一刹那间决定胜负。
巴特热的黄骠马虽然算得上顶级的好马,但平心而论,和科尔沁的大白马比,还是稍逊一筹。这一点有点经验的牧人一眼就立判高下,但他是在马背上长大的,从生存的本能出发,必然要仔细入微地观察马的习性。这一点上和那王公贵族的纨绔子弟大不一样,只知即兴玩耍。巴特热驭着黄骠马跑遍千里索伦草原和山林,人马之间,可谓心领神会,配合默契。起跑一开始,他立刻察觉大白马是劲敌,它身高力大,体力强健,并且凶猛异常。对凡是贴近它的马匹非咬即撞。好像它也是付都统。闹得其他赛马不敢直接与其并肩争雄,往往向外靠去。这样,在旗鼓相当之间,不知不觉之间,大白马占了便宜。
巴特热待终点快到的时候,猛然身体前移,伏在马背上,两腿用力一夹,黄骠马立刻明白了主人的意思。玩命似的蹶起没有了重量的后蹄,把头一低,箭一般冲了上去。
赛马,风驰电掣。像股旋风刮进场内,巴特热前身几乎贴在了黄骠马背上,耳边呼呼的风声中还隐隐听到人们嘈杂的叫喊声。
右侧的大白马情急之下,突然侧头向黄骠马咬了一口。黄骠马全然不顾,仍然拼命冲刺,两马一斜一冲,黄骠马终于落下白马一臂之距。
一见白马要败北,场内科尔沁官兵气得哇哇大叫,捶胸顿足。阿日泰脸色铁青,胡须一撅一撅。左右官吏见状,心中暗笑他妄自尊大,眼看就要落得个咎由自取的下场。
将到终点之时,白马少年绝望中,身体向前探出,手臂一挥,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将马鞭朝黄骠马头扔去,旗民大哗,喝斥声、叫骂声集成一片。
巴特热大吼一声,双手在马背一按,身体腾空而起,脚尖在马背上一点,如同凌空而下的兀鹰一样,扑向白马少年。
两人同时翻滚落下马。
枣红马乘虚而入,冲到了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