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史义轻轻抓住霍素素的手,仔细地盯着看了半天,突然瞪大了眼说,你这只手为什么只有三根手指!
人指头
与其说这是一家医院,不如说是连接人间、天堂、地狱的客栈。
这里每天有人被呼啸的急救车拉进来。他们中间有站着走回去的,也有躺下再也回不去的。这是一家国内有名的专业外科医院。
血——张史义除了休息日,每天都要见到血。这个年轻的外科医生手底救下的人数以千计,但死在他眼皮底下的也不少。张史义每天闭上眼睛,脑子里就是一片红色。
所以张史义从来不喝红酒。青岛啤酒的清爽似乎更能消除他喉头的腥腻味。霍素素又为他倒满一杯。难得有机会见一面,霍素素总是极尽温柔想让张史义放松一下自己的神经。
“下个月我就可以回来了,”霍素素似乎有点兴奋,“这次进修回来,我们再也不要分开。”
张史义微微一笑,轻抚着她的手,不说话。
“你今天有点不对劲。”霍素素抽回手说。
张史义盯着她那只手,突然觉得胸腔里有东西上撞,张口干呕了几下。“我大概喝多了。”张史义说。
张史义其实喝得并不多。但是张史义想起了那两截指头。
那个女性的伤者嘴上一直带着可怕的笑,她的右手一直握得很紧。直到最后一刻要咽气时,她盯着张史义笑了笑,把手伸开。那只手里握着两截细嫩的人指头。
张史义打了个冷战。饭店的立式空调正对着他的背。
人影?!
雨下了一夜。
天快亮的时候,屋子里特别黑。迷迷糊糊地,张史义听到楼道里传来一阵响亮的高跟鞋的声音。那声音好像就在值班室门口停下了。过了良久,鞋跟踩地的声音依然没有再响起,这让张史义觉得很是奇怪。
雨还在下,雨点落在窗玻璃上的声音非常清晰。张史义睡不着了,摸到桌子上的烟,叮的一声燃起打火机。打火机的声音格外响。火光中,对面白色的窗帘上映着一个黑灰色的人影。人影?!
张史义一下子从床上弹起来,打火机却忽地灭了。黑暗中,张史义分明感觉到一个人向自己走过来。谁!他大叫一声,慌乱地想点燃打火机,却怎么也燃不起来。这时,一扇窗突然被风吹开了,窗帘翻卷起来,桌上的纸被风兜起甩在张史义的脸上。张史义吓得猛然用被子蒙上了头。
良久没有什么可怕的事发生。张史义定了定神,把头探出被子外面,漆黑的屋里依然什么也看不见。又一阵风把窗帘高高吹起时,屋里的光线亮了一下,张史义猛然看见,眼前一张披散着头发的女人脸几乎挨着自己的脸!“我要我的指头。”那张脸发出低沉的声音。
张史义自一声惊呼中醒过来。室内安静得没有一丝声响。外面的雨早停了,天已蒙蒙亮,窗户也关得紧紧的。“是梦。”张史义甩了甩头。
“我要我的指头。”那个低沉的声音却十分清晰地留在张史义耳际。
指头——那两截指头,张史义早已把它们交给了警方。
张史义点燃烟,狠狠地抽了几口。做了很多手术,张史义早已见惯了那些恐怖的场景,然而脑中却总是挥不去那两截手指。光洁细腻的皮肤,尖尖的红指甲。那该是怎样的一个女子。
阴笑
霍素素又走了。刚刚通过电话,她的声音里充满了留恋和怨恨。
张史义冲好一杯咖啡。诊室外已没有候诊的人了。好累,张史义啜了一口咖啡。
助手陈中从外面进来,嘻皮笑脸说:“老大这两天感觉无精打采,是不是晚上用力过猛了。”张史义白了他一眼,说:“别跟我扯淡了,一会儿下班请我喝点东西,最近心情不好。”陈中吐了吐舌头,说:“好吧,还是对面那家小酒吧。”陈中脱下大褂便出去了。
张史义用手指捏着鼻梁,最近精神实在是太紧张了,真想请几天假。
一阵高跟鞋的声音传进来。张史义抬起眼,见一个非常漂亮的女子慢慢踱进来。
“小姐你有什么事吗?”张史义说。
“哦,不好意思。”那个女人说,“我是来找东西的。我的手受伤了,上午我在你这儿看完伤,好像把戒指落下了。”
“你,上午在我这儿看的伤?”张史义觉得自己对她几乎没有什么印象。
“嗯,”那女子伸出右手,说,“我的指头被车门挤了一下,上午你给我看了说问题不大的,但你摘下我的戒指好像没有还给我。”
张史义有些头大,盯着那只手的无名指和小指看了半天,那两根指头的确有些黑青,但他怎么都想不起来她。
“哦,在你的杯子边上呢。”那女子指着张史义的咖啡杯说。张史义看时,果然有一只钻石戒指躺在旁边。
那女子拿过戒指,却没有就走的意思。在一边的椅子上坐下,说:“你每天看的病人太多了,像我这样的小伤号,你忙起来哪能记得我。”
她说得有道理。张史义忙起来几乎连病人的脸都不看,只是看伤的情况。“不好意思,是我忘记了,害得你又跑一趟。”张史义说。
“没关系的,”女子说,“你觉得我的手指真的没有问题吗?我一直担心呢,这两根指头都伸不直了。”她说着便把右手伸到张史义面前。那手指却十分熟悉,光洁细腻的皮肤,尖尖的红指甲。
张史义突然吓了一跳。它们像极了那两截指头!
张史义猛然抬起脸时,发现女子的脸离自己很近,她正阴笑着看自己,披散的头发落下来遮住了半张脸。这场景吓得张史义浑身一哆嗦。
“我的两根指头会断吗?”女子说,“你做这么多手术,见过断了手指的女人吗?”张史义惊得说不出话来。那女子叹了一声,说:“手是女人的第二张脸,断了手指的女人多惨呀。”
陈中打过来的电话惊醒了张史义,他慌乱地站起身说:“我该下班了,对不起。”
钓鱼
好不容易轮到自己休息,张史义约了同样调休的陈中去钓鱼,他想好好放松一下自己的神经。
陈中毕业后就一直跟着张史义,是个很开朗也很聪明的青年,技术上肯钻研爱学习,成长非常快,深受上司们的好评。他一路上有说有笑,逗得张史义开怀大笑。二人来到鱼塘时,竟然没有别的垂钓者。“看来今天运气不错,”陈中说,“好不容易给咱留出个二人世界来。”
陈中非常勤快,拿起小铲子便在草丛里刨起蚯蚓来。
秋风拂面,秋水微澜,张史义觉得心情格外舒爽。
挂上诱饵,支起渔杆,二人便拿出随带的小烧酒在岸边侃大山。陈中很能说,医院里大大小小的事好像没有他不知道的。“乳外科的林子文艳福不浅,成天和美乳打交道,结果三十二岁了却还找不到合适的对相知道为什么吗?”张史义问为什么。“见人家女孩子第一面就死盯着胸看,吓得女孩子没想见他第二面的。”陈中说。张史义哈哈大笑。
但是陈中一边说,手眼却不消停,不一会儿的工夫便钓到两条大鲫鱼。而张史义却连鱼儿咬钩的感觉都没有碰上。
时近中午了,张史义有些烦躁起来,觉得很奇怪,硬是没有鱼儿来光顾他的钩子。
“收杆吧,”张史义说,“今天的运气背,再熬下去鱼儿就钓到我了。”
陈中解嘲地朝自己的小桶呶了呶嘴说:“军功章上有俺的一半就有你的一半。怎么着,找个地方来个活鱼大宴吧。”
张史义一边收杆一边说:“邪了,难道是你下的饵香我下的饵臭?你钓了六条我竟然连一条都钓不住。”说话时,却见陈中的眼睛直了,直勾勾地盯着张史义的鱼钩。张史义转过头,吓得冒了一头冷汗——自己的鱼钩上,竟然挂着两截泡得又白又胀的人指头。
可怕的梦
中秋节的时候,霍素素回来了,说终于结业了,过完节就可以回医院和张史义一起工作。
张史义却闷闷不乐。霍素素听了这些离奇的事,微微一笑,说精神压力太大,加上一些巧合,其实只是自己吓自己。
张史义以前是从不相信鬼神的。因为从开始学医起,就经常和尸体打交道,从未出现过什么奇异的问题。近来总是怪事不断,他想了想,也归结于自己精神压力太大。
霍素素躺在张史义的怀里,看着窗外万里晴空中数点星辰,说:“每个人就如同天上的一颗星星,一个人的时候觉得孤单寂寞就隐在云层里不出来,只有被另外一个人的光芒吸引时便会钻出云层来使劲地朝他发光,极力地和他亲近。”
张史义哑然一笑,她总是这样浪漫,脑子里充满了奇思妙想。便说:“一颗星星发出的光吸引的如果不只是另外一颗星星呢?”
霍素素支起脸来盯着他看,良久咬着牙说,那就三颗星星一起撞得粉碎。
张史义心头一紧。因为她看到霍素素支在脸边的手掌上,分明只有三根手指!
霍素素依然狠狠地盯着他的眼,直盯得张史义头发竖起来了。他觉得自己突然动不了,也喊不出。他看着霍素素圆睁的眼里慢慢地渗出一滴暗色的液体,那液体滴在张史义的嘴角,流进他的口中,竟然是血的腥味!再定睛看时,霍素素的鼻孔,耳朵,眼角,嘴角都流出暗色的液体。她死死地盯着他看,突然问道,我的两根手指呢?
张史义被霍素素一阵猛烈的摇晃,终于醒过来。他一边摸着自己的心脏部位,一边心有余悸地看着身边的霍素素。霍素素用手轻轻地摸他的脸。张史义一把抓住她的手掌,那手掌上分明未少掉任何一根指头。
“可怕的梦,好可怕的梦。”张史义说。
魂不附体
张史义抖着手擦擦额上的汗,脱下手术服。陈中说:“你是不是病了,看你动手术时手抖得很厉害。”张史义叹了口气说:“我居然有点晕血的感觉了。刚才看见那女人的手指不停地颤动,就有一种想要吐的感觉。”
“你应当好好休整一段,”陈中说,“总觉得你近一段时间精神不太好。”
霍素素也走过来,一边帮张史义摘下头罩,一边说:“我的麻醉技术没有问题,是你的眼睛看花了。那个女人的手指一动都没有动过。”“是呀,我也没有看到她动手指的。”陈中说。
张史义诧异地盯着霍素素看了一会儿,用力甩了甩头,突然说:“我可能真的是患病了。”因为他看见,霍素素摘掉手套时,右手竟然是三根指头!
下午没有手术,张史义还要在门诊坐诊。张史义越来越觉得自己浑身无力,总是打不起精神来。他突然想起,小时候听大人们讲,鬼魂如果跟上一个人,就会不断地出现并吓唬他,令他慢慢地魂不附体,最后阳气消失殆尽而死。难道真的是自己手底下死去的某个冤魂在捣乱吗?
张史义脑子里突然跃出那个一直盯着自己笑的女人,她死的时候曾递给自己两截人的手指头!
张史义用手拍打自己的脑门,他想要让自己彻底清醒。也许是巧合,世上哪有什么鬼魂,正如霍素素所说,不要再自己吓自己了。
不知道看了几位病人了,张史义觉得眼皮都有点发沉。打了个哈欠,朝门外喊道:“下一位,请进。”
一个女人低着头进来,坐在桌旁的椅子上,说自己手指脱臼了。张史义盯着那纤细光洁的手看了看,只轻轻揉搡了几下,便把她的无名指和小指关节复位了。那女子也不抬头,小声说谢谢,便出门去了。
“下一位,请进。”
一个女人低着头进来,坐在桌旁的椅子上,说:“医生,我的无名指和小指好像是断了。”
“怎么又是你?”张史义看见她分明就是刚刚出去那个女子。
那女子慢慢抬起脸来,阴阴地笑着说:“外面没有人了,就只有我一个人。”
张史义看看墙上的钟表,竟然是晚上十点!
那女人把脸朝他伸过来说:“我的指头断了,你要赔我的指头。”
张史义惊得大叫一声,从座位上一下子跳起来,发狂地向室外冲去,在楼道上狂奔着。他突然觉得脸边有点异样,侧头看去,那个女人竟然脸贴着他的脸和他一起奔跑着,一边阴阴地笑着,向他举着只有三根手指的右手。
警车远去
张史义彻底倒下了,躺在精神病医院的病床上。
这种幻视幻听的病人,很容易被别人诱导而产生幻觉。大夫对霍素素说,在治疗期间一定要避免他再受到类似的刺激。
霍素素不相信张史义真的是中了邪。大夫刚才说的一番话很有道理,她发誓一定要把这件事搞清楚。
张史义睁着无神的双眼看着病房的天花板。他时而清醒,时而糊涂。霍素素用手轻抚着他的脸,张史义突然一把抓住她的手坐起来,说:“你的右手怎么只有三根指头?”
霍素素知道他又犯病了,便轻轻拍着他的后背,让他放松后慢慢躺下。
陈中提着一包水果进来,无奈地看着床上的张史义摇摇头说:“其实我早就发现他不正常了,但他总是不在意我的感觉。”
霍素素叹了口气,把一杯水放在陈中面前,说:“你喂他喝点水,我要出去办一些手续。”
陈中看着霍素素出去后,似乎怕有人惊动了床上的张史义,轻轻地关上病房的门。
张史义擦了擦眼睛,说:“陈中你怎么也来了,医院最近不是很忙的吗?我病了你就得主刀,你不能随便请假的。”
陈中说没关系。一边给张史义喂水一边说:“不过来看你我总觉得心头有点发慌,已经习惯了和你在一起的日子。”
陈中的话还没有说完,张史义突然从床上一下子弹坐起来,他惊恐地指着门口说:“你不要过来,不是我拿了你的指头,你不要找我了,真的不是我拿的。”张史义突然发疯般狂吼,尖厉的吼声令人毛骨悚然。
站在门口的霍素素进来,身后跟着精神病院的大夫和两名警察。警察走上去一把扣住陈中的手腕,拿出手铐给他铐上了。陈中惊讶地看着张史义从床上微笑着走下地来,轻轻地走到霍素素身边转头看着他。他居然没有病!
霍素素走过去拿起桌上的那杯水,说:“陈中,你想不到吧,你以为自己装作若无其事就不会有人怀疑你,你往这杯水中放药的情景都被公安局的摄像头摄下了。”
张史义冷着脸说:“我对你一直不薄,你为什么要用慢性迷幻药害我?”
陈中轻轻摇摇头。“其实我只是想让自己病重的妈妈看到我有出头的一天。”他低下头叹道,“医院的人才太多了!像你这样年轻的主刀医师太多了,我什么时间才能熬到你的位置。所以你必须倒下去,我才能名正言顺地接替你。”
霍素素扶着张史义,目送陈中被公安人员带上警车而去。张史义幽幽地说:“太可惜了,再过两年,他就是一名出色的外科医师了。为了让妈妈含笑离去,他竟然出此下策。”
霍素素也不无感慨地看着警车远去的方向。风吹散了她的长发,霍素素伸手把一缕轻轻捋过耳后。张史义轻轻抓住霍素素的手,仔细地盯着看了半天,突然瞪大了眼说:“你这只手为什么只有三根手指!”
霍素素拧住张史义的耳朵,看着他呲牙咧嘴的样子笑着说,因为这三根手指是专门用来拧耳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