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偶然事件。他亲眼目睹了自己的上司,工厂总工程师的遭遇。春节前,因厂里产值和销售翻番,新产品又获得国家大奖,省里的相关上级部门破天荒地提出,在小年夜那天与厂里搞一次联欢活动兼颁奖大会,原定所有厂领导都出席参加,并将在会上宣布特殊贡献奖和优秀管理者。
当总工到达联欢活动场所时,因为他手里没有出席活动的邀请函或者嘉宾证,他被迎宾的小姐挡在了门外!和小姐解释,她完全不听,只说,她的领导向她一再强调,被邀的人一定会有请柬的,其他人一律禁止入内。闻言,总工内心的震惊和失落无从言表。倒非喜欢凑那热闹,只是有些不理解不明白,当时参加厂委工作会议时,厂长明明说了所有厂领导都要出席这个会,那为何不给他发请柬呢?当时大家都没有手机,只有传呼机,还是数字的,他连问个人都没可能。作为独当一面的负责人,他在调到这个厂几年来,全力以赴地工作,除了维护和改进旧产品,又指挥手下一道研制出具有业内领先水平的新产品,双拳出击,一改过去几年市场渐趋萎缩半死不活的局面,终于打了个漂亮的翻身仗,可为什么庆功会上,却没了他的身影?
走在街上,他倍感凄凉。因他是独自一人从外地调来,身边并无最亲近的家人,也无最温暖之处可去。一时就觉繁华和喧嚣是一种双面利刃。从他内心的倾向来说,他愿意远离尘嚣,在散淡的心态和环境中自处,然他工作的性质和他所处的位置,却须得是创造繁荣,与喧哗共处,与市场握手言欢。所以这当儿,当他创造出一片繁荣却同时被这繁荣的背面所遮蔽,被挤压在一个暗淡冷漠的空间时,他感受到了一种不为人知的疼痛。
这些,都被秦剑清晰地看在眼里。
原来,那天因为与妻子离了婚,秦剑心情很不好,父母到另一个城市的外婆家里过小年夜去了,他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风一大,就觉着格外的冷,因为掺和了内心的感受,使得这冷远远超过了冷本身所具有的冷度。他在街上遇到了同样心底冰冷且疼痛的总工。
在小酒馆里,他们倾心相谈。看着自己的上司喝得东倒西歪,秦剑似乎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未来。
事后秦剑发现,连厂绿化科长都拿到了请柬,据他说,特殊贡献奖原本是要颁给他们总工的,但是见他没来,厂长就说,有了一点成绩就摆大架子,以后还得了?遂建议上级改将特殊贡献奖颁给了另外的人。
秦剑将他知道的情况告诉了总工。总工吃惊极了,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了纰漏?而且出了这样的事,为什么就没一个人来询问他,或者为此事向他作出必要的解释?更严重的是,当他去向厂长说明情况时,厂长居然说,你也别太看重这些名利了,不就是五千块钱奖金吗,没什么大不了,也影响不到你的工作,别传出去影响你与同志间的关系,就这样吧。
秦剑不知道总工作何感想,看着他沮丧的样子,觉得这样大过年的,有些残忍,就后悔自己是不是不该告诉他那些情况。握手别过,年后他就辞职去海南了。
“第二次破产经历,也许是别人给我做的一场局,也可能是上天对我的惩罚。”秦剑说。
“怎讲?”
“第二次离婚,对我的打击是很大的。这一生中我唯一后悔的事就是这。那段时间我极度郁闷,根本无法工作,所以,当我的第三任妻子提出请一位经理替我主持公司一段时间时,我感激不尽。一年以后,我还没回过神来,公司就弄得破产了,妻子也提出了离婚。”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文瑾开起了玩笑,“做局一说,从何说起?”
“第三任妻子离开我以后,当时朋友都劝我去查查公司的账目,看有无猫腻,我没有心情,也不愿情分尽了就反目成仇。可是不到半年,她就与那位经理一起合开了一个贸易公司,经营规模上亿。一年以后,听说他们就结婚了。”
8 秦剑的两性关系原则
想到秦剑说他算得上是当今社会最纯洁的男人时,文瑾就忍不住笑出了声。一个结婚离婚四次的男人居然说他是最纯洁的!可细想想,又觉得并不离谱。
她脑子里将苏颖说的戴维、若兮讲述的蓝玻过了一遍,将他们与秦剑比较了一番,看谁是最有可能接近真相的人。这么细细一比对,就发现他们都在吞吞吐吐,欲说还休,蓝玻虽然还没有进入叶子的话题,可看他在叶子墓前的样子,定然有着不浅的瓜葛。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秦剑昨晚说到了情感方面的话题,将他的婚姻和对爱情、女人的态度都晒了一遍。文瑾一时找不出有什么破绽。
“食色性也,这话无错,人人本能为之,是客观生理。然吃饭造成的后果是拉屎,而性事造成的后果是屙人,这差别可就大了去了。而且吃饭是一个人可以完成的事,而性事却需要两个人的意愿与合作,这就不能不牵扯到道德一说了。不同的生理要求有不同的满足方式,导致的后果也完全不一样,所以吃饭不被列入道德范畴,但性事却成为千年难于启齿的羞事。这是有道理的,并非完全是理学家的虚伪。”
文瑾听着秦剑的高论,不似道学家空说理论压人,就尖了耳朵听他继续说下去。
秦剑接着说他是一个循规之人,虽然结过四次婚,却并不风流,遵守这个社会给人制定的游戏规则。
“难道除了你四个妻子之外,你就再没有与别的女人有过身体关系吗?”文瑾冷不丁插话。
秦剑看了文瑾半天:“我看你跟双眼圆睁的猫头鹰有几分神似呢。哈哈!好吧,我可以回答你。有过,很少,但都是在我不在婚姻状态的时候,而且是与其真的谈恋爱,不是一夜情那种胡来。”
“那,会不会以恋爱为名,行偷吃之实?”
“你看我像这样的人吗?如果是这样,我也不必结这么多次婚了。”
文瑾似乎有些疲惫,将鞋子脱了,脚放到沙发上,全身蜷进了沙发里。“抱歉,这样子有点不雅,可挺舒服的。”她说。
“没关系。我也把鞋脱掉好了。”说着秦剑也把鞋脱了将脚搁在地上。
“你说第四个妻子是家里的保姆,有什么动人的故事吗?”
“没什么动人故事,一切都是顺其自然。”
那个朴实无华的乡下年轻女子,从秦剑的儿子秦凯三岁开始,就与秦剑的姨妈一起带他,那时候,秦剑的父母都已相继故去。在他家里,她亲眼看见秦剑与第二任妻子和第三任妻子离婚。
在秦凯五岁生日那天,保姆抱着他让他吹蜡烛许愿。秦凯说蜡烛点着好好看,不要吹灭了。
保姆就抱着秦凯和他说故事,知道为什么过生日要吹蜡烛吗?那是因为,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叫希腊的国家,人们每年都要为月亮女神举行生日庆典,因为她一直保佑着生活在希腊的人。如果小朋友生日的时候在点燃的蜡烛面前许下自己的一个愿望,然后一口气把蜡烛吹灭,那么月亮女神就一定会实现这个孩子的愿望的。
秦凯听了,兴奋极了,真的?真的。他就真的闭目在蛋糕前许了愿,并一口气吹灭了蜡烛。
“小宝贝许的什么愿啊?”秦凯就趴到保姆耳边与她咬耳朵。
秦剑的第三任妻子在一旁看了这一幕,一脸的不高兴,对保姆说:“嗬,懂得蛮多嘛。”又去抢着抱秦凯:“小凯,愿要是说出来了,就不灵了。来,到妈妈这里来,我抱抱。”
小秦凯看着这位妖艳的美妇,怯怯地躲进了保姆的怀里。
秦剑的夫人见此,变魔术般地从包里拿出一个礼盒来:“小凯快来,阿姨给你买了最好玩的礼物。”夫人不知不觉又改口阿姨了。见小凯眼睛睁得圆溜溜的,露出十分好奇的表情,就把漂亮的包装纸打开,小凯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手中的礼物,她故意迟疑了一下,忽然往前一递,一条活灵活现的蛇弹到了秦凯跟前,小家伙没作心理准备,被这突然出现的吐着红芯子的“活”蛇吓坏了,一下子大哭起来。
保姆就将秦凯带到外面的花园里,耐心地哄着他,给他看花和草,给他讲这些花草的童话故事。
夫人一跺脚,把礼物丢到了垃圾桶。
姨妈看着秦凯还有泪痕的脸上露出了笑,自己也流下了泪。
秦剑看保姆和秦凯玩得开心,欣慰地坐了下来。
后来与夫人离婚,公司破产,秦剑情绪坏到了极点。从小城回来后,又传出与他平日来往相洽的一位老书法家仙逝的消息,书法家平日不大入世,对许多事情有些天真的固执,他的骤然离去,令秦剑更觉凄怆。
为了摆脱旧日生活的影子,秦剑另购了一处新宅,并用秦凯母亲留给他的钱新开了一个公司。
保姆为他忙前忙后,房子的装修监工,购买室内的绿色植物,什么吊兰、芦荟、龙舌兰、虎尾兰可以吸收甲醛,常春藤、铁树吸收苯等等,她为此费了不少心思。
搬家的时候,保姆还找到了一幅老书法家从前赠给他的字:“空中自见清凉月,一光普照娑婆彻。此光湛然无去来,不增不减无生灭。”秦剑反复诵读,后来又请人装裱了,挂在了新书房中。一时虽难以入境,但每日入目,亦心中皎皎。
某天姨妈一件最爱的棉质上衣起霉了,她很心疼,手洗不掉,洗衣机也无可奈何,保姆知道了,就买了一把绿豆芽回来,用几根绿豆芽在有霉斑的地方反复揉搓,然后又用清水反复漂洗,霉点居然奇迹般地去掉了!看着熨烫一新的棉上衣,姨妈十分欢喜,常常在秦剑面前夸保姆能干、良善,秦剑也觉得与这样毫无心机又有生活本领的人相处,有一种格外安宁的平常幸福。
几年后这位保姆的家人捎信,要她回老家去结婚,无奈只好向秦剑请辞。秦凯从三岁起就一直是她带着,听说她要走,遂号啕大哭,抱着她的腿不让走。
半年后,秦剑与保姆结为夫妇。
“既然如此,那为什么你们要结束八年的婚姻?”
“我也不知道,是她提出的离婚。”
“那你也没想过挽留?”
“我找不到挽留的说辞。”
“理由不是可以说一堆吗,小凯需要她啦,姨妈也喜欢她啦,最重要的,你也离不开她嘛。”
“小凯已经上大学了,姨妈也已经过世。我是想好好照顾她,可是经常在世界各地跑,她和我出去了几趟,就不大愿意去了。即使在上海,在家的时间也不多,公司的事务也多,回家与她在一起的时间更少,再有,在一起,也没有太多可以交流的话题,有时候我很想好好补偿她,想与她多聊些什么,她总是显得那么……怎么说呢,有些紧张。她说她已经想好了,虽然她很崇拜我,可她知道自己与我不很相配,不想耽误我找新的女朋友。听她说这些话,我真的非常伤感,真的。她在我家里已十多年,都已经习惯了。可我见她如此认真地提出这问题,也认真地想了想,觉得很可能是寂寞伤了她了。婚后八年,她只随我一起出席过一次与朋友们的家庭聚会,之后就再不肯与我一起出席外面的社交活动了,说是为我着想。”秦剑说着,脸上表情复杂。
文瑾一时无语,便起身去上卫生间。
说了这么多,喝了这么多,上了好些次厕所,吃了好几轮夜宵,秦剑仍然未显疲倦。文瑾惊叹他的精力之旺盛,她光是听,都有些累了。经过吧台的时候,她抬头看了一下那上面的钟,近凌晨两点了。可即使这个男人几乎把他生命里发生的大事都说到了,她仍然觉得他像隔了一层迷雾,看不清,也摸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