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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温柔之乡

1980年夏天,我十四岁多一点儿。因学校里放了暑假,要在家闲置四十多天。这日子可怎么打发?在县城里我有一帮神经兮兮的同学朋友,他们和我处在同样的年龄当然也就同样地易于热血沸腾和冲动,经常在半夜三更砸我家的门。有一个自幼丧父名叫二毛的家伙相当过分,居然在深夜朝我家的院子里扔了一只死猫,而且恰恰扔到了我父亲正在乘凉的茶几上。当时我父亲的愤怒可想而知,以至于几天后就把我从县城里驱逐出去,去到二百华里之外的乡下外婆家度过这个漫长的假期。

临行前我在母亲面前委屈地哭了,一边愤愤地骂着二毛。我说二毛,你不得好死,你活不过这个夏天的!时隔不久,我的这句话果然得到了应验。这件事至今想起来还能让我产生恐惧,那个死去多年的二毛的形象又会非常逼真地浮现在大脑之中。

1980年夏天一个天气阴沉的清晨,微风习习,树叶瑟瑟。我从母亲的手中接过简单的行李包,里面装着一件白色涤确良衬衣,一件单裤和一件蓝道道的海军背心,口袋里揣着40元生活费踏上了通往乡村的黄土色道路。透过公共汽车的玻璃窗,我看到风在外面突然之间咆哮起来,把田野上的农作物吹得东倒西歪沙沙有声,旧水车在飞速旋转,一望无际的天空下响起了一支古老苍黄的民谣。

黄昏时分我来到了离沙河镇不远的一个村庄。那个村庄远远地看上去像个土岗,几只黑狗正在村头的野地里尽情撒欢。我姥娘的家就住在村东头,院门前是一个浑浊的大水塘,水塘里长满了柽柳和苇草。一进村我就看见我姥娘正用手搭着凉棚朝大路上焦急地张望。望着望着终于望到了我她就慈祥地笑了。我急忙张开双臂像鸟一样地扑上去,投入到那个温暖善良的怀抱里。几年不见,我姥娘的头发已经花白,身子更加单薄瘦弱,还换了一口假牙。她泪水盈盈地颤声叫着我的乳名:华子!华子!你还知道回来看我你心里还有姥娘啊?她紧紧抓住我,眼泪终于扑籁扑籁地落到了我的面颊上。

我、我这不来了嘛。面对着姥娘的失态我有点儿不好意思,便木讷讷地咕哝着,一边挣脱了她老人家的亲热。这时候我看到身边已经聚满了麻雀似的围观者,多半是十四五岁的乡村男孩和女孩,人人肩上挂着绳索、镰刀、草篮子等劳动工具。其中一个长虎牙的乡村女孩非凡美丽,正瞪着水汪汪的眸子朝我笑着,她白皙的脖子上挂着一串青草编织的项链,通体闪耀着一种特殊的光芒。尤其是在这么一个荒僻的村庄里,她美丽得像一尊小小的美神,让我联想到电影里的远古部落什么大王的女儿,那个骄傲的小公主。在见到这个乡村女孩的一刹那,我突然对城里的女孩子统统失去了兴趣。为博得她的好感,我立即朝她做了个调皮的鬼脸。她带着一帮女孩子轰笑着跑开了。事后我才知道我做鬼脸的样子相当难看。我听到姥娘在自言自语地说那小姑娘的名字叫小冬,她娘前几天喝农药死了,怪可怜的……为什么?我吃惊地问。她爹骂了她娘几句,她娘就喝药想吓唬她爹,没想到却死了。就这样简单。姥娘说这些时口吻平淡,看样子对此早已习以为常了。说着,她就拎起我的一只手朝家的方向走去,我紧紧地跟在她身后,我看到她那单薄的灰色大襟衣裳上积了一层亲切的尘土。

我舅舅张二嘎是沙河镇农行信用社里的一个临时小职员,对我的到来莫名其妙地持一种不冷不热的态度。他学着公社干部的样子居高临下地和我握了一下手,那手十分粗糙、粘滑,冰冷和陌生。他矮小的身材像传说中武松的家兄,上衣兜里竟装模作样地插了一支钢笔,以显示他在村里还是个文化人。他下身穿着一件蓝色短裤,后腚上却缝着个圆形灰色大补钉,看上去更是不伦不类。他怀里抱着个不满周岁的男婴无疑就是我的小表弟了,正吧叽吧叽地吃自己的一根手指头。我舅舅张二嘎厉声警告他别吃手,怎么又吃手啦?快叫哥哥,你哥哥给你带好吃的来了。说着拿眼直瞅我那平瘪瘪的行李包。我尴尬地解释说来时匆忙,竟忘了给表弟买点吃的东西,不过--我犹豫了一下后从包里掏出那件白涤确良衬衣慷慨地送给了舅舅张二嘎,心想反正我身上还穿着一件。男孩子在夏天,有一件衣服就够了。我舅舅张二嘎顿时笑嘻嘻地挺高兴,把我的白涤确良衬衣紧紧挟在了腋下,那样子生怕我再改变了主意把衬衣要回去。他说华子就住我隔壁那间屋子吧,我让你妗子去收拾铺盖。给你撑上蚊帐。这儿蚊子挺多。又嘟嘟囔囔地责怪我母亲:我姐姐也真是,让孩子来乡下受这罪干啥?简直吃饱了撑的。我姥娘听到后嘴唇哆嗦了一下却没有说出什么来。她好像有点儿害怕自己的儿子。

七月底的燥热天气使我夜夜难以入眠。尤其那房子的隔音极差,时时有婴儿的啼哭声自隔壁传来。偶尔我小表弟不哭闹了,我舅舅张二嘎和妗子又会闹出一些什么令我心惊肉跳的动静。接下来就听到他们嘁嘁嚓嚓地说话,声音虽然小得像蚊子,却嘤嘤地在我耳边萦绕不去。有一夜我居然清楚地听到他们议论到我,舅舅张二嘎掰着手指头算计我在他家住一个月要吃掉多少粮食,说没想到我这样能吃。而这些粮食拿到集上又能换回多少人民币,云云。我妗子问不是交了40元生活费么?接着就听到她哎哟一声,好像被我舅舅张二嘎使劲儿踹了一脚,我舅舅张二嘎恶恨恨地说:明天让他下地。

下地就是干农活。于是第二天我便到绿油油的棉田里去打棉花杈子了。四天后我觉得自己瘦了一大圈儿,就哭丧着脸去找我姥娘诉委屈。当天夜里,我就彻底脱离了舅舅张二嘎的摆布,搬过来和姥娘一起住了。我姥娘独自一人住着三间大北屋,是三间老房子。院子里长着一棵粗壮的大枣树,正果实累累。

打那天开始,我在我亲爱的姥娘娓娓动听的叙述中度过了一个又一个惊心动魄的夜晚,窗外是风声、雨声,以及树木的飘摇之声。夏夜的星空浩渺、宁静,高远而又明亮。一勾如镰的弯月正穿越云层,大朵大朵的乌云怆惶而逃。野鸟在芦苇荡里嘎咕嘎咕地鸣叫,场院里新鲜麦秸的气味儿和驱蚊草燃烧的气味儿在大地上弥漫;河里的水往往在深夜泛涨,哗哗地制造出一种鼓荡人心的音乐。西瓜地里的看守老人手持木叉趟着露水奔走,在银色的月光下弓身抱起一个西瓜,用食指和中指敲一敲,说:熟啦……就是在这样的一种时刻,我姥娘一次次地把我带回到了那个我不熟悉的遥远年代里。--兵荒马乱,战争与饥饿。以及瘟疫流行。蝗虫覆盖四野,洪水淹没村庄;杀人越货,精忠报国,打日本鬼子,除汉奸,后来是支前迎解放,斗地主搞土改,做主人分新粮;还有村长带头学习"老三篇"……等等,等等。听着听着,我禁不住哀伤而又难过,心中的失落感和惆怅感一齐倒在一片泥泞里,脑子里转动着似是而非的问题:我们为什么要生?为什么要死?这一切有谁能够解答!

说到死我姥娘很自然地谈起了我姥爷。我姥爷三年前死于一种稀奇古怪的疾病,活着的时候他就患有常年不住摆头症。他死前有半年多时间里失去了语言表达能力,嘴里叽哩咕噜地吐出一串模糊不清的声音。我姥娘精心照料在床头,还充当着翻译的角色。临死前我姥爷忏悔说今生对不起谁谁谁,名字说了好几个,最后竟还说到了我母亲,说我母亲五岁那年曾给了他一串压岁的铜钱,让他到沙河镇捎几根女孩子扎辫子用的红头绳儿,我姥爷一口答应,可到了镇上后就直奔烧饼摊而去,非常爽快地买了两个大烧饼狼吞虎咽地消灭在腹中。回家后我姥爷看到我母亲正和三、四个披头散发的女娃娃兴高采烈地等着分头绳儿,我姥爷只好瞪起大眼说瞎话:钱被偷了,头绳儿没买回来。我母亲当即在地上打着滚儿哭起来,哭着哭着就尿湿了裤子。我姥娘看到地上湿了一大片,就把我母亲抱起来换个干地方让她哭,哪知我母亲很是倔犟,从地上爬起来又跑回到了那个湿地方继续哭着。这件事我姥爷在心里记了四十多年,他吃力地说这些时刚好我母亲在场,就叫了声爹,你别说了……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我姥爷神志清醒地笑了笑,伸出干柴棒似的胳膊企图去抓我母亲的手,他已病入膏肓,气若游丝,没等我母亲的手伸过去就停止了呼吸。说到这里,姥娘就睡着了。她睡着的样子跟死了差不多。

我却怎么也睡不着,身子翻来覆去把床板压得咯咯直响,脑海里涌现出一系列影影绰绰的图像。随着窗外一场突如其来的狂风暴雨,我仿佛听到姥爷在荒凉的坟地里呼喊我的名字,他说孤独呀,凄凉呀,寂寞呀,没意思呀。最后他说好外孙,你来陪陪我吧,好么?我心里说好,好好,我就来,就来,你耐心等一等。我这么想着,就顺手抓了个手电筒出了屋门,外面是雨的世界,隆隆的雷电抽打着茫茫夜空。雨水很快把我淋成了一只落汤之鸟,我抖了抖翅膀,就轻轻地飞了起来。我被姥爷的灵魂牵引着,穿过水塘,苇子地,黑洞洞的磨坊和牛棚,大水汤汤没至我的膝盖,数以万计的雨点打击大地,水上升起许多透明的气泡儿,像小船似地飞速游走,又在瞬间里熄灭。我沿着荒野的沟沟坎坎直奔村南的一片高粱地而去,排列整齐的高粱棵像训练有素的千军万马。我扒拉着高粱棵寻找着姥爷的栖息之处,一边带哭腔地叫着姥爷,姥爷,我来了,来看你了。孩子,我在这儿,就在你身边。在姥爷的指引下我很快找到了他的墓地。这时候我的手电筒已不知丢到哪里去了。在闪电的照耀下,我看到姥爷的墓碑已被雨水冲得歪斜,白色棺材的一角暴露在外,上面竟栖息着一群眉清目秀的鸟雀。我不忍惊扰它们,只把双膝跪了下去…… 过了一会儿,我依稀听到有人在风雨中呼唤我的名字,声音缥缈、悠长、颤抖:华子,华子——你在哪儿?随着一束桔黄的光亮,我看清是姥娘寻我来了。我姥娘身上披着块破油布,脚上、腿上都沾满了黄泥,一边掩护着手中奄奄一息的电石罩子灯。她把我紧紧揽在怀里,声调颤微微地问:孩子,你不害怕?我眨眨眼摇摇头。怎么跑到这儿来的?我又眨眨眼摇摇头。她便责怪自己不该讲那些关于死亡的故事,孩子还小呢!是不是做恶梦啦?我仍是眨眨眼摇摇头。最后我指一指姥爷的坟说:该把它修一修了,姥爷的屋子进了水。姥爷受不了啦。

第二天雨停了,乡野的空气更加清新,透明,水份充足。血红的太阳照着道路上的水洼,像一面面生动逼真的镜子。一大早,我就和姥娘拿了铁铣、草纸和一些供品去了那片高粱地,把姥爷的坟地整茸一新。我在高粱地里采了许许多多的野花,和姥娘一起把它们编成了一个花环,来装饰我姥爷那朴实无华的乡下人的墓地。

转眼之间半个假期过去了。时间的飞速流逝对我来说简直手忙脚乱。这时候我对自己生活过的那个小县城逐渐淡漠厌倦,而对日渐适应的乡村生活越发恋恋不舍。在短短的二十多天里,我读着这个小村庄像读着一部不朽的史书,每一位农民都是史书中一个辉煌的章节。而那些繁衍在乡野土坡上的马牛、猪羊、鸡狗和庄稼无疑是最有力的标点符号了。我读着它们,年幼的心灵宁静,充实,纯粹和旷达。尤其后来与美丽的乡村少女小冬的结识就更使我加深了对泥土的依恋之情。多年后我开始学会整理自己的生命,长虎牙的小冬总是在我面前嫣然一笑后迅速消逝,然后融进一片晴朗无云的蓝天里,我便马上丢掉了所有的坏情绪,埋头投身于要做的事物中。现在想来,那当然称不上爱情,顶多只是少男少女间朦朦胧胧的情感幼芽,时间和背景都不能让它长成参天大树。但却给生命留下了最纯洁最美好的回忆,而类似的回忆将随着年龄的增长变得越发难得和珍贵。失去了的东西总是令人颤栗和怀念。

1980年夏天一个阳光斑驳的午后,乡村少女小冬带领几个女孩子越墙进入我姥娘家偷大枣被我当场抓获。当时我姥娘去地里给猪挖野菜去了,我好像有预感似地没有像往常一样随她一道去。午后强烈的阳光照在我姥娘光辉灿烂的手上,在上面轻轻一吻打上了红色烙印--那一刻,我姥娘被镰刀割破了左手的中指。而我本人却正和一帮女孩子在家中打情骂俏。我有点儿得意地让我的"俘虏"以立正的姿势统统地站在枣树下,命令她们举起手来,并且细细地数了数:一共四个。我表情严肃地说好哇,又出了个"四人帮"!国家有了一个难道还不够吗?你们这儿又出了一个。她们都吃吃地笑着,说再不敢了,没想到家里有人。

我不是人吗?我立即跳起来大吼一声,把四个女孩子吓了一跳。训了一通话之后,我装腔作势地问谁是小冬?眼睛却故意不去看小冬,而是把目光停留在一个长相最丑的女孩子脸上。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这么做。良久,我听到了一个轻轻的声音:我。我是小冬。

噢,原来你就是小冬?我瞄了一眼小冬,立即又一次被她的美貌深深打动。她穿着一件碎花布的短袖衫脸红红地站在那里,显得很难为情。

你多大啦?

十四啦。

和我一样大?!

我吃惊地脱口而出。小冬羞涩地低下头去,黑黑的秀发遮住了她美丽的容颜。见别的女孩子都用一种怪怪的眼光看我,我意识到自己大概有些失态,于是就装着很不耐烦的样子挥了挥手:去,去去去,你们都走吧,想吃枣到集上去买。

当然,在她们即将走出院子时我又说了一句话:小冬,你等一下。

小冬就站住了。

这树上的枣随你去摘。这棵枣树是你的了。它不会是别人的。只有你配吃这树上的枣。我说。

她们呢?小冬问。

休想。我说,还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我看到美丽的乡村少女小冬黑亮的大眼睛里投射出迷惑不解的神情。风正吹着她的头发、她的衣衫、她的嘴唇。

在此后的许多天里我和小冬一直在水塘边玩一种弹玻璃球的游戏。偶尔还教她识字,比如我的名字和中国的名字,就是我教她学会的(她只会写自己的名字)。她聪明而有灵性,什么事情往往只需轻轻一点就通了。她朴实的品质更是让我难以忘怀:有一次我的玻璃球嗖地一下滚到了水塘里,急得我直骂娘。我们俩互相对视了半天,你会水吗?她问。我说不会。话音未落,她竟一个猛子扎下塘去,在水下摸索了好久终于把那个蓝色玻璃球找到了。上岸后她已全身湿透,头发像一片黑叶子似地贴在了水淋淋的前额上,她双手紧紧抱着前胸,只好跑回家去换衣服了。回来后她拿了一根黄瓜,咔地一下掰给我一大截,然后蹲下来继续我们的游戏。我往往耍赖,输了又容易急眼,可越着急越容易输,她就嘻嘻笑着显得兴高采烈。我一气,便谎称玻璃球又掉进塘里去啦,怎么办吧!她二话没说竟又一头扎进了水塘里。水中的涟漪顿时激荡开来,上面漂浮着一层肮脏的绿苔;几只白鹅嘎嘎叫着在水面上来回游弋。见她这次老不出来,我有点害怕了,这个塘里是淹死过人的,我大舅八岁时就是在这儿扎过一个猛子后再也没有上来。事后人们发现他的头发紧紧地缠在了一颗柽柳的树根上了。想到这些我毛骨耸然,就大声叫着小冬,小冬!救命啊!结果召来了一些在树荫下乘凉的人们,其中还有小冬她爹。她爹长着一脸横肉,剃着个尖葫芦秃头,看上去像乡村水沟里的一只癞蛤蟆。他不问清红皂白竟上前揪住了我的背心领子,厉声质问俺的妮儿呢?她上哪里去啦?我便惊慌地指一指水塘,他扬手就要打我。这时小冬呼地一下从水里钻了出来,叫着爹,别打他。我没事儿,我们在闹着玩儿呢!

你上来。她爹说,不打他打你。小冬见势不妙,机警地又一个猛子扎下,很快从对岸笑嘻嘻地溜了。

一个恶作剧让我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整整一个晚上我都沉浸在一种懊悔的情绪之中。

第二天小冬没有来,第三天小冬没有来,第四天小冬仍然没有来。第五天小冬来了,满脸不高兴的样子,噘着嘴嘟囔着不跟你玩儿了。再不跟你一起玩儿了。说着把借给她看的小人书还给了我。

为什么?

俺爹说你坏。

我坏?

俺爹说你们城里人坏,不可交。

他胡说。你爹他胡说。狗杂种!

你还骂人?哼!

噢,对,对不起。可我确实不坏,我确实可交,确实……

不等我把话说完,美丽的小冬扑哧一下笑了,露出了一对洁白可爱的小虎牙。

你咋急成这样子?她问。

我也挠了挠头皮笑起来。我们随即约好第二天中午到河里摸虾去。

遗憾的是五天后我就要告别这段温柔如水的乡村生活了。对我来说,离别的时刻来得迅猛而又突然,它们像灾难一样猝不及防。那天黄昏我舅舅张二嘎送来了一封我母亲的来信,那信上说让我立即回县城去,学校里通知一部分学生提前到校排练文艺节目,为迎接全区即将召开的教育职代会献礼,名单上居然有我。母亲说你爸出差去了,家里剩下我一个人挺空荡,你快回来吧。母亲在信的最后说二毛死了,你再不用怕他。二毛从四楼顶上掉下来摔死了。

二毛之死带给我的震动不亚于在体内施放了一枚定时炸弹,我呆立于昏暗残阳的微弱光线里立即陷入了可怕的恍惚之中,脑海里涌现着二毛脑浆四溢血肉模糊的悲惨情景……

收到母亲的信后我吃罢晚饭找到小冬去告别,她当时正拿着个大勺子往猪槽里给猪喂吃食。她家的院子肮脏泥泞散发着一种腐草的味道,看上去和猪圈区别不大。我像个贼似地偷偷地走到她身边把她吓了一跳,她看清是我后慌忙机智地把我拉出了家门以躲开她爹凶恶如狗的目光。这时候饱满的月亮忧郁地升起在树梢,纺织娘和蟋蟀在瓦砾或碎草里唧唧鸣叫着。我们俩来到了场院里一个水汽蒸腾的麦垛旁边,几只蚊子嗡嗡地扑到了我们的脸上和手上,四周是一片起伏不定的银色光芒。远处的几声狗吠使我的心迅速地溶化了。她的那双又黑又亮的大眼睛不停地忽闪了几下,仰起苍白美丽的面颊一脸忧愁地看星星,看着看着就像一朵睡莲似地闭上了眼睑,好久,好久。我浑身颤抖不说一句话。傻子。她轻声地说着一边失望地叹了口气,从嘴里喷出一股淡淡的青草味儿。你是个傻子。她又重复了一句,接着就睁亮了眼睛。在这短短的一瞬间里,我竟喉头哽咽起来,像一个饱经沧桑的老人。

我要走了。我说。明天一早。

她立刻抽泣着哭了。这时候我突然产生了一个挺浪漫多年后还为之骄傲的想法,便瓮声瓮气地斗胆说了一句话,我想要你一件东西。什么?当我结结巴巴地说明白后她显得挺惊讶。要那做啥?你们城里人就是怪。

怎么,你舍不得吗?

不,你想要我就给你。

说着小冬一转眼就不见了。过了一会后她又气喘吁吁地回来了,我看到她完全变成了另外一种形象。她不好意思地笑着,露出一对白白亮亮的虎牙。

给,她说,傻子。

那是一缕少女的青丝。

第二天早晨是个好天气,我舅舅张二嘎骑着个破自行车把我送到沙河镇简陋的小站。临行前我姥娘哭哭啼啼地把我送到水塘边,还塞给我一兜子用手绢包好的熟鸡蛋和三块伍毛钱。她的手指头还没好呢,上面缠着个白布条条。这使我忧伤的心里布满了柔情,我迷惘的眼睛里含满了泪水。我在心里说:再见啦,姥娘,我还会来看您的。再见啦,小冬,愿你长大后找个好婆家……

还有一件事我至今记忆犹新:

在等车待发的一段时间里,我舅舅张二嘎不失时机地提出索要我唯一的一件白涤确良衬衣,态度相当坚决。

我不是给你一件了吗?我吃惊地问道。

你再给舅舅一件吧,他说。你回去再买,你家里有的是钱。这个瞒不了我。

我二话没说就从身上开始噌噌地脱衬衣,一时性急,竟把里面的蓝道道海军背心也跟着脱了下来。

我就这样地光着瘦瘦的脊梁,回家了。

操,这个也一起给你吧。我说。

(原载《山东文学》1993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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