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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远城来客

秋天,我们家来了一个样子很特别的客人:他的脸膛出奇地红,就像一块太阳下滚烫的红薯。眼睛不大,但却明亮、锋利,照到哪里都是一道寒光;最有趣的不是眼睛,是一只大大的鹰钩鼻子,鼻孔像两只烟囱,觉得它们会随时向外突突地喷烟。他的头发也有点特别--直直竖立着,像被刈割后的麦茬,茂盛浓密,风吹来时向后自觉倒伏,为他的一副宽宽的大脑门闪开一条小路,让他的两根粗黑的大眉毛更加显眼。他高大的身材下配置着一双略显弯曲的长腿,甩动时夹带着一股逼人的寒风,脚上的一双黄靴子发出吱吱的一阵响亮。他的腋下挟着一件厚厚的棉袄,袄里是动物的皮毛做的,散发出一股野性的膻味,和人体的气味混杂在一起。

这个人的到来打乱我们平静的生活,他带来了一股遥远神秘的大森林的气息。

我清晰地记得他到我们家来时的情景,他与我爷爷神秘奇特的友谊,至今令我觉得不可思议。它们多么动人,简直称得上是一次伟大的会见。是的,这是我一生中遇到的最特别的重逢。

从远远的沙丘,他沐浴着秋天阵阵无力的阳光,穿越一片萝卜地,庄稼棵的气味勾人心魄,径直来到苹果园,轻轻推开木栅门,对朝他汪汪叫的黑狗投去了蔑视的一瞥,然后在院子里稳稳站定,用鼻子嗅了一嗅--似乎嗅到了熟悉的气息,然后从容地掏出烟斗点燃,手中那只大大的旅行包自然滑落,从里面露出几棵萝卜干似的东西,后来我知道那个东西叫人参。

我爷爷正在和二爷一道锯木头,满头热汗涔涔,锯沫横飞。听到狗叫,爷爷下意识地一抬头,立刻被眼前的情形惊呆了。他们互相微笑着,时光在瞬间仿佛凝止。那时候,爷爷的牙齿差不多快掉光了,仅存的一颗门牙也有随时跌落的危险。但它此刻却发出了灿烂的光焰。果然,在当天夜里,它就伴随着一场滔滔不绝的倾诉和呵呵的笑声从爷爷的嘴里飞了出去。事后我爷爷自嘲说:那最后一颗牙,就是为了等这小子来的。如今他来了,这颗牙长着就多余了。自那以后,我爷爷的两腮终于泄气似地瘪下去,他一张开嘴巴,就是一个骇人的黑洞。

微笑过后,似乎还点了点头,那人就大踏步地径直进屋,在土炕上一屁股坐下,然后刷刷刷几下脱掉鞋袜,大大的手掌从鹰钩鼻上擤出一把抹在了靴子上。我爷爷慌忙捡起他扔掉的东西,换回一盆温水让他泡脚。一边满意地掂量着他带来的一袋肥大的长白山参,将其中的一支泡到酒里。

这就是他们不寻常的会见--在相逢的时刻,他们始终没有说话,这是最奇特的地方,故人相见,语言已成累赘,寒暄多么做作。我当时吃惊地望着那个人的一系列动作,有点像电影里的土匪老大,他眼神里偶尔射出的一道寒光让我害怕。在洗脚的过程中,我爷爷朝他伸出两个指头,他会意地点头,也伸出两个指头--这是在表明,他们已经有整整十二年没有见面了。

洗完脚后,那个人站起身来,走到院子里,在爷爷刚刚坐过的木墩子上坐下,和二爷一道拉动大锯,锯完了排放在院子里的九根圆木。

爷爷亲自下厨,往锅里贴白锅饼,这是当时我们家最好的食物。爷爷一反常态,吩咐让我学习拉风箱,那是我第一次拉风箱,很快累得满头大汗,胳膊酸了。我暗暗叫苦,觉得这个人的到来,夺走了爷爷对我的宠爱。是的,我感到爷爷在很短的时间就开始对我粗暴起来,这是当时很真切的感受。他们只顾招待那个远道的客人,与他把杯问盏,也没有谁在意我的肚子饿还是不饿。那天晚上,苹果园的小屋里烟雾缭绕,热烈的气氛一直持续到下半夜。秋夜空阔而高远,颤抖着几粒懒洋洋的寒星。

第二天凌晨,一阵劈木柴的声音把我吵醒,爷爷走过来,像是刚刚意识到了我的存在,他悄悄地告诉我那个人是他在东北结下的"忘年交",让我叫他"奇叔",并说:你奇叔是个很了不起的人,他会很多手艺,在城里,好多厂子离不开他。一边做了个夸张的动作,大拇指向上翘了两下。我当时只感到满腹的委屈,闷着头蹭蹭地穿衣服。穿上衣服后我到院子里撒出一泡长尿,企图把不满的情绪撒出去,手里端着小鸡脑子里却出现了一挺机关枪。尽管我知道,一泡尿的力量很有限,连一只蚂蚁也杀不死。

早饭桌上的气氛明显降温。由于激情经过昨晚的疯狂燃烧,他们三人都流露疲惫,似乎该说的话都已说完,两个爷爷都在努力挖掘记忆,打问某个人的近况和变化,那些人的名字对我来说是那么陌生,什么"老瓜"、"长英"、"大凤"、"二凤"等等,我只知道他们在很遥远的东北,一个叫牡丹江的城市,他们是从山东闯关外逃荒的"盲流"队伍。当然,"盲流"并不是"流氓",但它比流氓光彩不了多少。

奇叔狼吞虎咽地吃着红薯,回答爷爷的话时都是短促而利落。用一句"行","不错","挺好","嗯",让我替爷爷索然无味。你费了半天劲想起件往事,到了他嘴里却用一个字打发了,爷爷好没劲。饭吃到一半的时候,奇叔开始注意到我,说操,扯蛋,我忘了给孩子带来个活物哩,就起身走向他的挎包,小心地打开一角,变戏法似地展露出一只巨大的鹰翅。这活物让我们全家都唬了一跳。

那是一只褐色的苍鹰,托在奇叔的手掌里,它的样子和奇叔如出一辙,简直像一个模具里刻出来的。鹰因饥饿而伸长了脖颈,嘴里发出咕咕的声音,见到饭桌上的食物,突然脱离了奇叔的手掌心,锐利的爪子扑楞楞抓向桌面。

爷爷慌了,叫道:奇子,华子太小,可不敢玩这个!

二爷棒着饭碗,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我最没出息,吓哭了。

奇叔脖子高扬,爆发了一阵开心的大笑,笑声让整个茅屋都颤抖起来,落下了一层灰尘。笑完了,奇叔又从包里掏出几节乌黑锃亮的东西,非常熟练地把它们拼接起来,那是一支猎枪。双筒。

当天上午,苹果园就响起了一阵劈哩叭啦的枪声,浓郁的火药味充斥四周。人们看到,果园附近的麦田之上,一只孤独的苍鹰在高高盘旋,尖利的唿哨响彻云宵。

村里的孩子们闻讯赶来,他们从四面八方,涉过沟渠,穿越老磨坊,一批又一批涌向苹果园,像黑压压的蚂蚁阵。身后是狗叫、驴鸣、沓杂的脚步、以及影影绰绰中某个幼小的孩子绊倒在地后的啼哭。

在那些天,我初次尝到了被人簇拥的得意和满足:孩子们为了加入奇叔率领的打猎活动,不惜拿出心爱的玩具对我进行贿赂。而在此之前,我是个躲在人群里拖鼻涕虫的角色。因为父母不在身边,我一直有一种很强烈的被遗弃感。奇叔的到来不经意间改变了这一切。

枪声阵阵。叭叭叭。野兔在惊恐中奔跑,鸟毛在坠落;我童年的生活在沸腾。

荒凉的苹果园离村子约有二华里路,它的围墙是由无数荆条和树枝制成的,平时是少有人来的。尤其到了冬天,无力的阳光照耀着一片萧瑟的树木,连个人影也难看到。现在,随着大量人流的涌入,围墙被破坏、拆散,多了许多缺口,他们涌进来,像失散的羊群一样横冲直撞。

而奇叔用一条腿站在阳光下,另一条腿跷在果树杈上,嘴里咬着一根细绳子,在往鹰腿上绑记号,周围是大片嘁嘁嚓嚓、兴奋不已的孩子。终于有一天,二爷忍不住发火了,手持一把大大的竹扫帚往外驱赶那些孩子,追得满园子跑。他们就像一群麻雀似的,驱散一群,又来一群,气得二爷破口大骂,有个孩子拾起一块土坷垃,朝二爷掷来,二爷把头一歪,飞弹嗖地一下擦过耳际。那孩子还笑嘻嘻地做鬼脸。二爷指着他骂道:你不走,你不走我找你的爹去!你狗日的等着,我叫你爹来领你走。

二爷说完,就气咻咻地朝村子的方向去了。他是真的被气坏了。

很快,苹果园里来了一个模样俊俏的少妇。原来是二爷的状告去奏了效,只是那孩子的爹没来,他的娘来了。少妇一到果园,就用目光搜索自己的儿子,终于从中找到,揪住儿子扬手便打,她的儿子是个小机灵鬼,很快挣脱了。其他的孩子都笑起来。

忙碌中的奇叔停下手中的活计,无意中朝少妇投去一瞥,似乎是一愣,接着细小的眼睛眯缝起来,然后瞪大开来。他轻轻地用舌尖舔了一下口唇,放开手中冲动的苍鹰,任它独自乱飞,自己起身朝少妇走去。远远看去,他突然笑得一脸灿烂,在用手比划着与少妇说话。少妇定了定神,从羞愤里渐渐恢复常态,先是用迷惑的目光朝这个奇怪的外乡人打量了半天,一会儿低头,一会儿抬头,嘴角蠕动,并没有多说几句话。

直到她离开,奇叔仍然站在原地发愣。

当天中午,少妇却又来了,头发梳得光光的,碎花的衣服绷紧在身上,胸部丰满的线条凸现出来,在她经过的地方,空气里多了一股雪花膏的香气。她羞怯地说是来找奇叔补锅的,在那样的时刻,她手里拎着的一只看上去已十分破旧的铝锅有点煞风景。奇叔似乎已经等候多时,热情地把少妇让进屋里,从包里掏出几件工具,很快忙碌起来。入夜,院子里亮起了一盏忽闪的马灯,支起一个小火炉,煤烟的气味刺鼻。原来奇叔有备而来,在这样的穷乡僻壤,继续发挥他高超的补锅技艺。

接连半月,先后有数十位年轻的女人拎着各种炊具来到了苹果园。我二爷在整整一生里始终是个名副其实的光棍,对奇叔的行动大为不解,不停地自言自语:这是要做啥呀?嗯,要做啥呀?

还对我爷爷说,你倒是问问呀!爷爷把眼一闭,不搭理他。

天气开始变冷的时候,村子里一个被人们唤作"老社长"的人背着手走进了苹果园,一进院子,就叫我爷爷的名字,说你出来一下,我有话说。他也不进屋,把我爷爷叫到院子里,表情严肃地嘀咕了一番,口气接近训斥。我爷爷一脸无辜的样子,似乎是很惊讶。一会儿把两手摊开,一会儿挠头皮:是吗?这这这不可能!老社长,你别搞错了,这怎么会呢……我一点没察觉。

老社长始终背着手,面色铁青。

当天夜里,我被一阵纷乱的脚步声吵醒了。恐慌地坐起身扒开窗棂,发现院子站满了人,除了几个村干部,其余都是村子里的壮汉。天哪,我吃惊地看到奇叔全身赤裸,跪倒在地,双手已经被捆绑起来。在他身边跪着的,是一个头发蓬乱的裸体女人。雪一样的身子,瑟瑟颤动的双乳。她低着头,我没看清她的脸,但我已经猜到她是谁了。

早晨醒来,一切都是静静的,连风声都比往常收敛了许多。这让我感到蹊跷,怀疑昨晚的画面是个梦境。

只是奇叔和他的鹰不见了。我看到爷爷独坐在木凳上,低着头,偶尔抽动一下鼻头,声音很响。

在昏暗的光线里,他把玉米一粒粒剥进筐子里。

(原载《时代文学》2004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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