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盗乞丐头儿说：“我发现你只抽一个牌子的烟，那就是快刀牌香烟，而且还只买军官小卖部里的。我们便对军官小买部里的老严头下手了，你知道我们花了多大的本钱吗？”
强盗乞丐齐声跟着说道：“你知道我们花了多大的本钱吗？”
恩凯不再去理会他们，他只是看着不是自己的这双手，这双曾身经百战充满辉煌最后却除了屈辱与痛苦而空空荡荡一无所有的手，恩凯心中又疼痛起来。
强盗乞丐头儿说：“我们出了血本，花的是天文数字！”
强盗乞丐们齐声说：“我们出了血本，花的是天文数字！”
强盗乞丐头儿说：“我们终于买通了老严头，在你的快刀里下了白面。就这样，你从一个咬铁嚼钢的好汉，变成了一个狗屎不如的癞皮狗！谁都可以抽你、踢你、唾你、尿你！大爷们终于扬了眉，吐了气，报了血仇！哈哈，这个世界上到底谁最厉害？”
强盗乞丐们齐声说：“到底谁最厉害？”
强盗乞丐头儿说：“还是老刀白面最厉害！”
强盗乞丐们齐声说：“老刀白面最厉害！”
强盗乞丐头儿说：“你本是大爷们了拳击袋子、出气筒子，但有一天你突然消失了，不见了。有人说你发迹了，出了这无间地狱，还成了一个什么大人物。可老子就不信这个邪，吸了老刀白面的那可是万劫不复，再休想投胎转世！看看，你不是又出世了吗？”
强盗乞丐们轰然说：“看看，你不是又出世了吗？”
强盗乞丐头儿说：“弟兄们好久没见你了，手都痒得不行！这次逮着了，怎么也得多操练几项！弟兄们，先把他给我拍成相片！”
强盗乞丐们发声喊，都拿起砖头，劈头盖脸地朝恩凯拍来。转眼间恩凯就被砖头埋了起来，像是平地垒起了一个坟墓。但恩凯还有一只手在坟墓外面，这只手并没有倒下去，反而向前慢慢地升去。
“咦，这厮在做甚鸟怪？”强盗乞丐头儿惊奇地说，“把他的这只鸟手给我拍成肉泥！”
强盗乞丐们再次举起砖头朝恩凯的手拍去。但这只手却继续向前，它穿过雨点般的砖头，缓慢如同慢慢伸出的树根，迅捷犹如无法看清的时光，一把扣住的强盗乞丐头儿的咽喉。
强盗乞丐头儿大吃一惊，他根本没想到这只手会有什么作为，也没想到这只手是冲着他来的。他双手一动，反拿住恩凯的手腕，再猛然一扭，要扭断恩凯的手腕。这强盗乞丐头儿最擅长反关节擒拿，这一扭也是他的绝招，但他更没想到他这一扭居然丝毫没有撼动恩凯的手腕，他不禁胀红着脸尖着嗓子喊道：“有鬼！有鬼！厉鬼！厉鬼！”这些强盗乞丐们身处无间地狱，却最害怕鬼，听见头儿的喊声，强盗乞丐们脸上变色，纷纷后退。强盗乞丐头儿上跳下蹦，前翻后滚，拉着恩凯到处乱转，砖头哗啦啦地乱滚。最后他死命一挣，终于挣脱了恩凯的五指。他跳出圈子，一边捂着自己的咽喉大喘粗气，一边哑着嗓子喊道：“厉鬼！厉鬼！扯乎！扯乎！”然后领着强盗乞丐们转眼间逃得无影无踪。
恩凯慢慢地坐起来，他顾不上浑身的血迹，只是看着自己的手。现在这双手又变回来了，变小了，外表上虽仍旧精悍、整齐、紧凑，但恩凯却能看出来它们在微微颤抖！恩凯心中一惊，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也不愿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全靠这双手吃饭，这双手这么一抖，他就全完了！难怪连续两次他全都失了手！想到这里，恩凯心凉如水，眼眶也潮湿了——他这么一个有名的冷血动物，近来却老是这样伤感动情，难道自己真的气数已尽了？
恩凯继续往前爬着。他只能这样，这样当他临死时，他还能以此得以籍慰——我没有停下，一步也没有停下，我是死在了路途上。
黑暗寒冷肮脏恶臭的小巷漫长无边，头顶上的霓虹更加绚丽多彩，歌舞更加震耳欲聋。它们与无间地狱的小巷近在咫尺，却远在天涯，远在两个世界。这挨着地狱的咫尺天堂，使地狱更加黑暗和残酷。
恩凯一点一点地爬着，他身上的力气越来越小，神志也越来越迷糊，他迷迷糊糊地想自己终点大概就是这里。这时从头顶的酒楼里飘来一阵扑鼻的酒肉香味，恩凯精神一震，睁开了眼睛，啊，这是烧得红红的猪肘子和淡黄色泡沫四溢的麦酒的香味！恩凯全身都颤抖起来，他先是粗颤，全身肌纤维的粗大的不规则的收缩。接着便是细颤，肌纤维细微持续的运动。这时他全身除了这种颤动，再无一点力气，连爬也爬不动了。他明白这是饥饿引起的，他以前曾出现过一次这种情况，所以他一直带一个军用窝头在身上。但现在军用窝头也叫人给扔掉了，自己真的完了！
想到这里，一道闪电却划过恩凯的大脑——自己并没有完，自己手上的颤抖是也是饿出来的，自己并没有功力尽失！如果有一口吃的，自己的手又会恢复稳定，自己又是好汉恩凯！想明白这一点，他心中涌出了一股力量，这力量制止了身体的颤抖，使他又能继续向前爬去。
小巷里依然是各式各样的乞丐，他们跪成各式各样的姿势，面前放着破碗破盆破缸子，一声声地喊道：“行行好！行行好！给口吃的！给口吃的！”这些人都是地狱里的饿鬼，他们永远受着饥饿的煎熬。恩凯穿过他们时费了很大的气力，因为他也几乎快沦为地狱饿鬼了。接着又是那些瘦骨嶙峋满身污垢的女人，一个女人在街上打着滚，喊道：“谁有老刀屁股？”一群女人一齐喊道：“一截老刀屁股就行！”恩凯路过她们时，她们却还踢他，唾他。
头顶的歌厅舞厅更加喧闹响亮。左边的歌厅又在疯狂整齐歇斯底里地呐喊“没有老刀果，就没有新生活……”而右边的舞厅，则凄迷忧伤充满期待地唱着：“南风吹，大麦黄……”但现在恩凯对它们几乎无动于衷了，因为饥饿而致的低血糖使他的大脑几乎停止的运转。他只是尽力向前爬着，直止死在半路上。但有一点他明白了——现在死在半路上与刚才死在半路上虽然结果一样，但意义已有了天壤之别，因为现在有了希望。
当恩凯使出最后一点力量，爬完最后一步时，他不小心打翻了一个乞丐的一口锅，这个乞丐正在用这口锅煮着一锅饭菜。
乞丐跳了起来，他急忙用双手将打翻在地的饭菜捧回锅里，然后左手一把揪住恩凯的领口，喝道：“什么东西，眼睛瞎了吗？将老子一锅好端端的饭菜打翻！”他右手握成拳，要打恩凯。
恩凯看见这个乞丐虽然衣衫褴褛，腰部残疾佝偻，却目若朗星，声若洪钟，哪有一丝平常乞丐的样子？看见他这个样子，恩凯也不禁精神一振，双眼睁将开来。
这乞丐拳头还未落下，他看见恩凯张开的双目，又跳了起来，喊道：“你，你，你是恩凯大侠！”
这一声喊，对恩凯来说就不啻是一声春雷，炸碎了这些日子的悲苦、龌龊和卑微，他体内突然涌出一股力量，使他坐了起来。
“你就是恩凯先生！”乞丐再一次大声喊道。
恩凯点点头：“我就是恩凯。”
“先生不认识我了吗？”乞丐急切地说。
恩凯望着这个乞丐，觉得有些面熟，“足下是谁？”
“先生还记得前年在胃肠州醋酸山庄，小草大师闭关趺坐，独斗四大SARS首领。山庄外面成千上万的江湖匪帮为了获得基督山宝窟图，拼命围攻山庄。当时先生你和三个庄主和黑老者，指挥人马奋力抵抗。那时我们大肠埃希王国也派出了一支部队前来支援，我就是那只部队的首领。”乞丐说。
恩凯一拍额头：“想起来了！你就是那个大畅·埃希！”
这个乞丐，即大畅·埃希，激动地喊道：“先生，我就是大畅·埃希！”
他俩相互凝视着，眼睛中都涌出无比的喜悦和欣慰。他们身处地狱的最底层，身处命运最黑暗最悲惨的时候，这时他乡遇故知和战友，这对他们是一个多大的安慰啊！
恩凯看着大畅的弯曲的腰说：“兄弟你怎么啦？”这时大畅也几乎同时说：“先生你怎么啦？”
恩凯点点头，他知道在这无间地狱的人谁没有一肚子的苦水？他望着大畅明亮的双眼说：“别叫我先生了，兄弟如不嫌弃，叫我一声大哥好啦！”
大畅喜出望外，推金山倒玉柱，拜倒在地：“大哥在上，受小弟一拜！”他知道这是在无间地狱里才能产生的造化奇缘。在外面，像恩凯这样大名鼎鼎的人物自己是根本无法结交的，更不用说结拜成弟兄了。在醋酸山庄，他亲眼看见过独行侠恩凯是何等的牛皮，他对黑老者酒保胖子酸秀才诸人几乎是正眼也不瞧的。
恩凯伸手去扶大畅，没想到不但没扶起来，他自己反而跌倒在地。
大畅连忙扶住恩凯：“大哥你怎么啦？”
恩凯全身再一次颤抖起来，“我这是饿的。”这次颤抖只是细颤，他粗大颤抖都不能了。他本来已饿到了极点，刚才遇见大畅后的振作不啻是回光返照，而这回光返照又加速了他能量的消耗殆尽。
“饿的？这好办！”大畅说，“小弟正好煮好了一锅饭菜！”大畅捧过他的锅来。
“这是什么东西？”恩凯闻见了饭菜的气味，却皱起了眉头。
“这是一锅珍珠翡翠白玉汤啊！”大畅满意地喊道。
“什么珍珠翡翠白玉汤？”锅里汤的气味使恩凯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哈，大哥，你听我说！”大畅兴奋地说，“这既是叫化子的吃食，也是皇帝的饭菜。当年朱洪武落难江湖，快要饿死时，两个叫花子给他吃了一顿这珍珠翡翠白玉汤！从此他念念不忘，认为这是天下最好的美食！大哥快吃吧！”他把锅端到恩凯的面前。
恩凯却把头转到了一边，问道：“里面都是些什么东西？”
“也就是些馊豆腐，烂白菜，烂菠菜，剩米饭之类。大哥快趁热吃！”大畅说。
“把它给我端开！”恩凯说。
大畅吃了一惊，他望着恩凯，恩凯虽然已饿得全身无力，但他的眼神和声音里却仍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威严，大畅只好把锅端开，“为什么呀？大哥！”他疑惑且委屈地喊道。
“因为它不干净，我吃不下去。”恩凯说。
“嘿，大哥！”恩凯的话使大畅目瞪口呆，“大哥！你是走江湖的人，这可是救命的饭菜啊！大哥也是军人出身，军中断水后马尿都要喝的！”
“这话没错，但我就是吃不下去。”恩凯点头说，他声音已很弱了。他想这也许就是命定，因为他当过酒池肉林的皇帝，所以就必须吃一顿珍珠翡翠白玉汤，而他又吃不下去，所以他只有饿死。
这时四周有人喊了起来：“珍珠翡翠白玉汤！珍珠翡翠白玉汤！”接着无数人轰隆隆地向这里奔来。
“大哥，饿鬼们抢饭来了，小弟得先吃一些！”大畅捧起锅大口吃喝了一气，将剩下的倒进一个皮囊里，然后将锅拴在腰间。这时无数乞丐已涌到了这里。
“小罗锅有珍珠翡翠白玉汤！”“小掏粪的有珍珠翡翠白玉汤！”“小莲花落有珍珠翡翠白玉汤！”他们一边喊着一边扑了上来。
大畅从地上抓起一根长棍，呼地一招风卷残云，打倒了七八个饿鬼乞丐。但后面的饿鬼们扔然往上扑。
大畅又是一招风扫残叶，接着又是一招横扫千军，打得饿鬼乞丐们七零八落，倒下一片。大畅一把背起恩凯，抡着棍，冲出了饿鬼重围。
大畅背着恩凯在小巷中奔跑着。虽然他腰部残疾，几乎弯成了九十度，但他的腰腿却非常有力，跑起来迅疾如飞。现在恩凯才知道，原来无间地狱的这条长巷还有许多分支小巷，只是更黑暗，更寒冷，更肮脏，更恶臭。大畅对这里的地形显然很熟悉，他东穿西窜，左拐右钻，转眼间已转过了五六条岔道，但饿鬼们的呐喊声和脚步声却剪不断，甩不开。而且声音还越来越大，人数越来越多。恩凯感觉到无间地狱的所有的乞丐，包括那些胳膊断腿的，那些强盗乞丐，全都发动起来了，全都疯狂地朝这里跑来。现在要是叫他们追到，不仅仅是珍珠翡翠白玉汤，他们会把自己和大畅连皮带骨都吞噬下去的。
大畅继续飞奔着，他又窜入一条更小更黑的小巷中，接着嗖地一声越过一面院墙，进入到一个漆黑无比的角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