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恩凯落入了一条幽长曲折、黑暗无边的小巷。小巷的头顶，也就是一层楼的高处，却霓虹璀灿，灯火辉煌，家家歌舞，处处笙歌。这灯火和歌舞使这小巷显得更加黑暗和寒冷。小巷里弥漫着无法言说的臭味。恩凯认出了这就是那个“灯下黑”和“稀柿谷”，他和朱朱来过的地方。
看到自己回到人间，恩凯精神一振，想一跃而起。不料他不但没能跃起，反而跌倒在地，摔得全身疼痛不已。他想不到自己怎么变得如此娇嫩，身上的伤都快要好了嘛！他挣扎着想爬起来，发现自己身体变得柔软，慵赖无力——不知又出了什么古怪？
“在这里，在这里！她又出世了！”旁边有人大声怪叫道，“蛛蛛儿又出世了！”接着便是轰轰隆隆的脚步声，唿哨声，怪叫声。倾刻之间他身边围满了一大群人。
恩凯张眼望去，只见这些人是群乞丐。他们有的缺胳膊，有的断腿，有的独目，有的无鼻——但鼻涕却一直吊着。他们个个身上都长着脓疮，散发着阵阵恶臭。恩凯也认出了这就是那群围着他和朱朱乞讨老刀屁股的最肮脏下贱的乞丐。恩凯素来清洁干净，这臭味熏得他都快要窒息了。
“啊哈，你终于回来了！”
“你可把老子想死了！”
“可把老子想死了！”乞丐们齐声说。
一个最臭的乞丐淫笑着来抱恩凯。恩凯大怒，喝道：“滚！”他声音一出，却把自己吓了一跳——他的声音变得既粗糙沙哑又尖锐刺耳，是个非常难听的女声。
“咦，这贱人怎么啦？”
“是不是老刀屁股抽饱了？”
“好久不见，是不是想从良了？”
“是不是想从良了！”乞丐们又齐声说道。
听到这里，恩凯心里突然一惊，连忙低头朝自己看去，原来自己变成了一个女身！自己衣衫不整，满身伤痕，瘦骨嶙峋。
最臭的乞丐蹲了下来，伸手捏住恩凯的下巴，托起恩凯的脸，说：“蛛蛛儿，老子的宝贝，你怎么啦？”
恩凯心里突然明白了什么，他的泪水涌上了眼眶。
“咦！她怎么哭了？”乞丐们又喊了起来。
“这贱人真想从良啊？”
“你做梦吧！”
“你做梦吧！”乞丐们齐声喊道。
最臭的乞丐挥了挥手，乞丐们静了下来，这个乞丐高大阴沉，是这群乞丐的头儿。
“心肝宝贝，这么长时间你上哪去了？想来想去，老子最想的还是你！因为你曾是金枝玉叶，还是个有名的美女药剂师呢！”乞丐头儿猥亵而又阴沉地笑道。
“还是个有名的美女药剂师呢！”乞丐们再次齐声喊道。
泪水从鼻泪管流入口中，恩凯把它咽入肚子。他的心剧烈地痛了起来。
“你后悔了？可谁叫你走上这条不归之路呢？”乞丐头儿继续捏着恩凯的下巴阴沉地说，“我知道你当年是专门研究毒品的，你是出于好奇，想知道为什么有那么多的人为了一口白面而倾家荡产，堕入地狱！你只是想尝一尝，但这个东西是尝不得的！你去打听打听，老子当年也是条好汉，也是因为尝了一口这个东西，沦落在这无间地狱里，变成猪狗不如的乞丐！”说到这里，乞丐头儿声音变得有些悲怆，乞丐们也都默然无语。
“吸上这个东西后，任你再是冰清玉洁的美女、铁骨铮铮的好汉，都会变成男盗女娼、猪狗不如的人！”乞丐头儿愤懑而悲怆地说，“为一口白面，女的卖淫，男的也卖淫，艾滋病毒就靠着你我的卖淫嫖娼来传播，进入我们的体内！”
“进入我们的体内！”乞丐们再次齐声说，声音却减低了不少。
“我们就成了他们的奴隶！”乞丐头儿悲戚地说。
“成了他们的奴隶！”乞丐们低声嘟囔说。
“这些都不说了！”乞丐头儿不堪回首地挥了挥手，然后提高声音喊道：“但现在也有报答老子东西，那就是老刀屁股！”
“老刀屁股！”乞丐们的声音也高了起来。
“只有老刀屁股，才能叫咱们一次次从地狱上到天堂！”乞丐头儿说。
“上到天堂！”乞丐们齐声喊道。
“现在咱们又弄到了几只老刀屁股，蛛蛛儿，咱们一块去乐一乐，再上一次天堂！”乞丐头儿说。
“乐一乐，再上一次天堂！”乞丐们轰然喊道。
恩凯用全身的力气喝道：“滚！”
乞丐头儿大怒：“好婊子，敬酒不吃吃罚酒！”他抡起大巴掌朝恩凯脸上连抽两掌，打得恩凯两边嘴角都流出了血。然后他揪着恩凯的领口，对乞丐们说：“这贱人坏了大爷们的兴，你们说怎么惩罚她？”
“给她浇一泡尿！”一个乞丐喊道，其他乞丐们都轰然道：“好！”
“那还等什么？动手吧！”乞丐头儿说。
乞丐们都解开裤子，准备朝恩凯撒尿。恩凯怒不可遏，他伸出了手。这是一只典型的吸毒女人的手，骨瘦如柴，没有血色，还长着大大小小的各种疮疤。它吃力地缓慢地向前伸着，中途几次摇摇欲坠，差点掉了下来，但恩凯咬着牙挺住了，它终于抓住了乞丐头儿的喉头。
“哈，宝贝，你干什么？给大爷挠痒痒啊？”乞丐头儿说。
恩凯的手往里掐去。他的手是这样的软弱无力，差点被乞丐头儿的说话声音弹开。
“嘿，心肝宝贝，使劲挠！大爷这儿有虱子，正痒痒着呢！”乞丐头儿说。
恩凯的手继续往里掐着。与其说他的手往里掐，倒不如说是一股意志在往里掐进。他的手因此有种撕裂般的疼痛。
“啊，你干什么？你轻点！啊，你放手！你这婊子，贱人！”乞丐头儿喊了起来。他用手去掰恩凯的手，竟然掰不下来。
“放手！快放手！我都喘不过气了……”乞丐头儿脸敝得通红，最后连喊都喊不出来了。
乞丐见不是事，连忙抱住头儿往外拽。大家发声喊，终于将乞丐头儿拽了出来，只见头儿的喉头和恩凯的手上都是血淋淋的，嗒嗒地滴着血。
“厉鬼！厉鬼！”乞丐们齐声喊道。他们看见恩凯慢慢变成了男人，便再次发声喊，抬着头儿转身轰轰隆隆地逃走了。
恩凯望着自己的手，这只手筋断骨折般疼痛着。他咽下了最后的一点眼泪，因为依然站不起来，只好慢慢地向前爬去。
路边坐满了各式各样的乞丐。有的光着上身，用砖头嘭嘭拍打着自己的胸脯，有的则胳膊和腿全无，口里叨根粉笔，爬在地上写着什么。一群人刚抽完一根老刀屁股，一个个闭着眼睛，无比陶醉地大声喊道：“神仙啊，神仙！天堂啊，天堂！”更多的人则是伸着破碗，喊道：“行行好，给口吃的！积积德，给口喝的！”恩凯突然感觉到自己饥渴交迫，他已好久粒米未进了。他抬起头，只见头顶上灯火更加辉煌，歌舞更加喧闹，而酒肉香味也阵阵扑鼻而来。那里与这黑暗的小巷虽然只有一层楼之高，但却完全是两个隔绝的世界，可望而不可及。而且因为可以望见而使人更加绝望。
头顶上喧闹的歌舞之声越来越响，突然汇成了一股疯狂、强大、整齐而又歇斯底里的合唱：
没有老刀果，
就没有新生活！
没有新生活，
我们怎么活！
听到这首歌，满小巷的人都停止了自己的营生，齐声唱道：“没有新生活，我们怎么活！”
恩凯继续往前爬着。他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现在他要做的首先是先找一口吃喝，然后爬出这条小巷。虽然他明白在这小巷里，就像是身在梦厣之中，你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无济于事。
他继续往前爬着，小巷里除了肮脏和恶臭，哪有什么吃喝？他是个久闯江湖的人，常常饿肚子，所以平时对吃喝很有节制，也能抗饿。但他这次水米未进太久了，体力消耗又太大，现在的饿便是饥饿的极点，生命不能承受之饿。
头顶上的酒肉香味越来越浓，这是对饥饿者最大的惩罚，使饥饿加倍汹涌。他想起了“天堂”里曲水流觞流出来的一道道味美无比的满汉全席，他还想起了酒池肉林那香喷喷的肉，和碧波荡漾的麦酒！也许真的是一语成谶——过过酒池肉林的人会活活饿死！自己现在正遭受着“天堂”的报应。
他还是往前爬着，他走过一群人，那个包着腿横着拐仗的人还在重复讲着他的故事，他贩毒时所遭遇的事。故事是老故事，听众却是新听众。“他们一句话也不说，就一刀挑断了我大腿的缝匠肌……”“还缝匠肌呢！”一个听众笑了起来。“嘿，这还是从医生那儿听来的！他们一刀挑断后，就问‘你说不说？’天哪，以前光听说挑断大筋和琵琶骨难受，谁能想到挑断这缝匠肌的滋味呢！那可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成……”恩凯爬过一群叫化子，他们将一只锅里的东西吃得干干净净，摸着肚皮心满意足地剔牙，打呵欠。他爬过一群女人，一个女人在街上打着滚，喊道：“谁有老刀屁股？”其余女人乱七八糟地喊着：“一截老刀屁股就行！”
头顶上的灯火更加绚丽多彩，一家歌舞厅响起了忧伤而又渴望的歌声：
南风吹，大麦黄
枣花落，桐叶长
四月一日进天堂！
这歌声中还充满了因为期盼已久而期限临近时的那种紧张不安。这歌唱到最后一句，满小巷的人再一次全停下了自己的活计，轰地一声齐声唱道：“……四月一日进天堂！”
恩凯心中一怔，他仰起了脸，在恶臭为主的气息里，仔细搜索着微风、冷暖以及那种微弱而神秘的季节时令的气息，他吃了一惊，因为他认出了目前这个时间，已逼近“四月南风大麦黄，枣花未落桐叶长”的时候了！
恩凯继续往前爬着。虽然他是一个久经磨练、历经艰难的人，但也不知道该怎么办，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继续往前爬行。小巷真的是黑暗无边，永无尽头。他全凭着一股意志在前行，他宁可死在半路上，死在半路上也就拉倒了，但只要还有一口气，他就不会停止脚步。
这时突然听见身旁有人喊道：“他又出来了！他又出来了！破铜烂铁又出世了！”接着小巷前后都响起了轰轰隆隆的脚步声，不一会他的四周又围满了人。“他真的是破铜烂铁！嘿，他又现世了！”这些人纷纷嚷道。
恩凯张眼看去，这些人他也曾经见过，他们也曾向朱朱乞讨过老刀屁股。这是群强盗乞丐，他们虽然衣衫褴褛，蓬头垢面，但身体却还强壮，目光凶狠，手里腰里或拿着或别着菜刀匕首军刺刮刀斧头。
这群强盗乞丐的头儿蹲了下来，用两根指头勾起恩凯的下巴，狞笑着说：“我还以为你超脱出无间地狱，转世投胎了呢！敢情你还在这儿呀？”
“他转世投胎也是披毛戴角的畜生，还不如呆在这儿呢！”强盗乞丐们笑道。
恩凯明白自己又发生了变幻，他朝自己身上看去，果然看见自己的身材变得高大魁梧了许多，只是全身软弱无力，动弹不得。
强盗乞丐头儿说：“这是什么地方？阿鼻地狱！无间地狱！进来就别想出去！有你在这里给大爷们当拳击袋子，出气筒子，大爷们的日子就有趣多了！你们说是不是？”
强盗乞丐们轰然说道：“是啊！有你当垫背的，大爷们就像上了天堂一样！”
恩凯看着自己的手，这双手也长大了许多，它外型坚定有力，是一双好汉的手，但它却更加软弱无力，不听使唤。
强盗乞丐头儿继续狞笑道：“你可不能走啊，大爷们不能没有你！因为你不是一般的人！你是什么人？当年可是响当当的人物，辑毒战线的英雄，前途无量的青年军官！你胆大心细，智计百端，弟兄绞尽脑汁，却总也逃不出你的火眼金睛。多少人都栽在你的手里！是不是这样？”
强盗乞丐再次轰然喊道：“是啊，是啊！”“当年我们把货带在轮胎里，带在肚子里，你都能找出来！”“你一刀挑断了我的缝匠肌，我不招也得招！那个难受劲啊……”“那几次武装强运，都被你打得落花流水……”
强盗乞丐头儿继续说：“我们曾对你下过好几次手，但你机智过人，身手又了得，所以我们偷鸡不成，反倒蚀了好几把米！弟兄们对你闻风丧胆，全然绝望，准备困死饿死。你们说是不是这样？”
强盗乞丐们轰然应道：“是啊，正是这样！一点没错！”
强盗乞丐头儿说：“只有老子不信邪，我就不相信天下真有金刚不坏之身！我日夜观察，终于发现了一个可乘之机，那就是你抽的烟。”
强盗乞丐们齐声说：“对，你抽的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