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一觉扬州梦，
赢得青楼薄幸名。
在另一边另一个歌女也唱了起来，她周围的人都击着掌跟随她一起唱道：
娉娉袅袅十三余，
豆蔻梢头二月初。
春风十里扬州路，
卷上珠帘总不如。
唱歌的人越来越多，声音汇成了粗重混浊充满欲望的滚滚河流：
南风吹，大麦黄；
枣花落，桐叶长。
四月一日进天堂！
这歌唱罢，声音并没有停下来，而是汇成了更加粗重更加强烈的呼吁：“教主，我们要进天堂！我们要进天堂！我们要进天堂！”
听见这呼吁，老铜点点头，大声说：“上老刀，进天堂！”
大厅众人欢呼起来：“上老刀，进天堂！上老刀，进天堂！”欢呼声几乎要掀起屋顶。
带状疱疹病毒侍者端着大盘子上来了。一个大盘子里有许多个小碟子，每个小碟子有一根老刀牌香烟。
大家看见老刀牌香烟，顿时两眼放光，迫不及待地抓起来，点着深深地吸起来。他们深吸一口后便闭嘴闭鼻，也闭住眼睛，不使一丝烟漏出来，深深地尽情地享受。他们陶然沉醉良久，才长长地出一口气，吐出烟雾来，然后由衷地高声赞美道：“多好哇！”“赛过活神仙！”“是真神仙呀！”“神仙哪！”“天堂哪！”“天堂啊！”
侍者给主席台上的老铜和恩凯也各上了一个小碟子，他俩的碟子里却是一根硕大的老刀牌雪茄，还有一盒硕大的火柴。
老铜说：“来，老弟，请吧。”
恩凯点点头，看着老铜咬住雪茄屁股，抓出一撮硕大的火柴，划着燎了半天才点着，吸了一口。
老铜看着恩凯，恩凯也抓出一撮火柴，点着了雪茄。他看见老铜口鼻微闭，似陷入微睡之中。他知道老铜为人深沉不露，这个样子已是陶醉至极了。
大厅里众人不再走动，都舒舒服服地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吞云吐雾。但“神仙呀！”“天堂哪！”的赞美声却此起彼伏，连绵不绝。
大厅里唯有侏儒艾滋病毒没有上烟，他们依然冷静地坐着，冷眼旁观千千万万人吸食老刀的丑态。他们的这种冷静其实是一种冰冷的力量，恩凯能感觉到，这种力量已冰冷地逼来。
恩凯摇了摇头，似乎要甩开这种力量。这时老铜睁开了眼睛，他双目炯炯有神，全身力量蕴满流转，就像充满了电上足了发条一样。但他顺着恩凯的目光斜看了一眼那些冰冷冷的艾滋病毒，一道不易察觉的阴影落到他的脸上，他喝了一口酒，对恩凯说起话来。
“老弟啊，对许多人来说，幸福或者天堂，其实是非常简单的。”老铜看着碟子里已经熄灭的雪茄说。
老铜的声音有意高了点，这是他也感觉到那种冰冷的力量而想甩开它。恩凯想。“嘿，你现在快变成哲学家了！老铜你记住，咱俩都是当兵的出身，脑子应该简单点！”恩凯说。
老铜更加提高了声音说：“你记住，你我现在都不是当兵的了！我现在是个教主，一个教主就是一个哲学家！对了，你也是个教主！”
恩凯说：“教主我个鸟！”
老铜笑了：“嘿，这当兵的国骂！你听我说下去，”老铜再次望着碟子里的雪茄说：“比如说，每抽一口这烟，就进一次天堂！而最终目的地的天堂，也许他们永远不能达到，但因为走在这条路上，才有可能时时吸一口这烟，一次次享受天堂。享受这样的天堂也就足矣！”
恩凯说：“天堂我个鸟！”
老铜继续感慨地说：“从生到死，有的人走的是平凡平庸的路，有的人走的是受苦受难之路，有的人走的是地狱般苦难无间的路，有的人走的温柔富贵之路。谁不愿意选择天堂之路呢？”
恩凯说：“天堂之路我个鸟！”
老铜瞪着恩凯说：“恩凯！你今儿个怎么啦？越来越来劲了！我告诉你一个天大的秘密，不许再骂人！这秘密我只告诉你一个人！”说完他把身子朝恩凯探了过来，他并没有说悄悄话，而是轻舒猿臂，两手抓住恩凯，轻轻一提，就把恩凯隔着桌子提了过来，然后他扯过一把椅子，把恩凯放进椅子里，让他坐在自己身边。
老铜手提婴儿般抓提恩凯的举动幸亏大家没看见，大厅里已乱成一团，都各自闹着各自的酒疯。他们看见老铜和恩凯现在紧紧地坐在一起，觉得这很正常。谁不是喝酒后便紧紧坐在一起，谈心，回忆往事，清算恩恩怨怨呢？如果两个人仍然隔着桌子正襟危坐，那么酒不是白喝了吗？
恩凯再一次感觉到老铜的力量，他的力量之大已完全超过了自己的想象，他没有想到老铜已修炼到这个程度！还算幸运的是刚才老鹰抓小鸡的这一幕大家都没有看到，如果这一幕被大家瞧在眼里，以后恩凯还怎么做人呢？
但恩凯外表上依然不动声色，好像是他自己过来似的。但老铜望着他，还是看见了他轻微的一皱眉头，老铜说：“怎么啦？”恩凯说：“没什么。”老铜笑了，他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因为他刚才抓提恩凯时听见了精钢链子的叮当声。
老铜说：“是链子吧？”
恩凯没有吭声。
老铜伸手探入恩凯怀中，从恩凯衣下扯出根链子来。他看着链子说：“嘿，不愧是情报局的！”说完他把链子的这一头绑在自己的腰上，笑道：“从现在开始，你我就是一条藤上的苦瓜，一根绳子上的蚂蚱，你永远跑不掉了！”
恩凯也笑了：“咱俩都是一个什么鸟教的教主！”
老铜皱着眉头尽：“我告你，再不许骂人！我要告诉你这个秘密……”
恩凯说：“你是不是要说你找到了进天堂的钥匙，或者长生不老的办法？”
老铜瞪着恩凯：“你怎么知道？”
恩凯鼻子里哼了一声，他伸出自己的右手看了看。
老铜一把揪住恩凯的衣领：“你哼什么哼！我告你就是这样的！”
恩凯依然冷冷地看着自己的手。
老铜揪着恩凯恶狠狠地说：“我现在要说的天堂已不是一口老刀的天堂，而是永恒的天堂！”
恩凯说：“也就是长生不老对吧？”
老铜说：“对极了，正是这样！虽然一口老刀能进一次天堂，但它毕竟是短暂的和梦幻性质的，总有梦醒的时候。人生苦短，如梦幻泡影哪！咱们白细胞，如果没有死在战场，按自己的日子算，好象还都能活上几十年。但按人类的时间算，咱们的寿命仅仅是几天，最多的几十天，有的只有几小时！啊，咱们的一生弹指一挥间，便一枕黄粱，灰飞烟灭！”
恩凯说：“不是一枕黄粱，灰飞烟灭，你还真想长生不老啊？”
老铜放开恩凯，一拍桌子：“着啊，我为什么不想长生不老呢？在咱人体王国，细胞的寿命差距太大太大了，大得如同光年！比如说，咱王国中枢神经细胞就让自己的寿命长得简直不要脸！而咱们白细胞，出生入死、随时准备送掉自己老命的白细胞，寿命却是王国最短的一种！我为什么不能活得长一点？啊，他叫我活几天我就活几天？”
恩凯冷冷地看着老铜。
老铜喝了一大口酒，然后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这是他用酒浇灭胸中块垒，然后吐出郁郁的愤懑。他又一拍桌子，庄严地说：“我要和命运抗争！”
恩凯依然看着老铜，冰冷中现出了一丝笑意。
老铜把嘴巴放到恩凯的耳边，压低声音说：“我找到了长生不老的办法！”他等了片刻，发现恩凯毫无反应，便自个儿说了下去。他这番说，既像是倾述，又像是宣誓；既像是坦白，又像抒情。“真的！这是条跳出红尘人间，跳出生死轮回的第三条路！既不是白细胞，也不是癌细胞——你放心，我绝不会癌变的，甚至连突变也不会！我不会成为人体王国的敌人，我能把握住这个界限！我只是成为一个活神仙，一个长生不老，永远不死的神仙！当然了，即使在神仙堆里我也要当神仙头儿，我能呼风唤雨，撒豆成兵，我要指挥所有的神仙！你想想看，这是怎样的人生啊……”
恩凯的眼睛里已全是笑意。
老铜恳求似地说：“你别笑！你要相信我！我还需要你的帮助，我也会给你传授长生之法，让你也长生不老，成为这个世界永恒的主人！”
恩凯干脆闭上了眼睛，他把恶毒的嘲笑关闭起来，免得老铜恼羞成怒。
但他这个样子适得其反，老铜被彻底激怒了，他再次抓住恩凯，说：“狗日的恩凯！我告你，我最恨你这个样子！上学时你就这副鸡巴德行，一言不发，谁都不放在你的眼里，天底下就你能！狗日的你开口说话呀，你先把眼睛睁开！你睁不睁？我要把你捏成肉泥！你信不信？”说完他全手用力，捏得恩凯全身骨头咔吧咔吧地乱响，捏得恩凯全身在缩小——他真的能把恩凯捏成肉泥！这时恩凯睁开了眼睛，他眼睛里那种最恶毒的嘲笑使老铜也觉得自已失态了，他松开了手，低低地狠狠地说：“把基督山宝窟交出来！他们说你是滚刀肉没办法，我可有办法把你一层层剥开！养狗的人还不知道狗的毛病！明天就是四月一日，咱们万事齐备，只欠你的图了！你给我交出来吧！”
恩凯开口了，他说：“哪有什么基督山宝窟图？”
老铜说：“在那把长胜宝刀上，把刀交出来就行。”
恩凯说：“哪有什么刀？那把刀早叫邓劬将军收走了。”
老铜说：“你骗谁？谁能收走你的刀？”
恩凯说：“嘿，那可是邓劬将军哪！”
老铜说：“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谁能收走你的刀？”
恩凯摇了摇头，他已无话可说，所以再次闭嘴缄默不言了。这时大厅里又由乱七八糟变得整整齐齐——大家围着那几个歌女，整整齐齐地跳唱起来。那几个歌女，穿得比以往要严实一些，却显得更加性感，她们性感而疯狂地在中间领舞领唱，大厅众人围着她们一边疯狂在跳着，一边疯狂地唱——更准确地说是疯狂地齐声喊道：
没有老刀果，
就没有新生活！
没有新生活，
我们可怎么活！
他们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大，简直就要掀掉屋顶。他们的人跳成了一个急速的旋涡，这旋涡也越来越大，它周围的一切逐渐都被旋了进去，成为旋涡的一部分。这个旋涡和它的声音，几乎就要把大厅淹没。
但那些侏儒艾滋们，却依然冷冷地坐着。现在他们和大厅众人倒有些相得益彰了，那个巨大的旋涡越发彰显了侏儒艾滋的冷酷的意志和力量，而侏儒艾滋的冷静也越发衬托出这个旋涡毁灭一切的热情和吞噬一切的力量。一个冰山，一个火焰，占据了整个大厅，使老铜和恩凯的对话竟也无法进行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