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鸦雀无声不知持续了多久，最后被一阵哈哈大笑声打破。这是老铜的笑声，这笑声又不一样，是欢喜欣慰，高兴得意，如释重负，如愿以偿的笑声。笑声中老铜变得亲切、随和和洒脱，他朝大家挥挥手，说：“停下吧，停下吧，停止这些杀戳和流血。虽然我一生都在刀刃上过日子，但我还是厌恶流血！现在这一页终于过去了，你们，这个世界，因为有了我，将会过上太平祥和、长生不老的天堂生活！来，坐下吧，让我们重整杯盘，添酒回灯，重开酒宴吧！”
他命令一下，大厅众人包括侏儒艾滋都不敢违抗，都坐了下来。侍者们连忙收拾桌上杯盘和地上的尸体，准备再次开宴。
老铜接着对恩凯说：“兄弟，松开手，他已经彻底死了，过来吧！”
但恩凯却一动不动，他的手依然紧紧地掐着艾教主尸体的咽喉。
众人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老铜却笑了，他又叹息一声，伸出双手将恩凯捧了过来。
大家才看清恩凯全身僵硬，眼睛和牙关都紧闭着。老铜俯身侧耳听了听他的胸口，点点头，去松他的手指。他的手更加痉挛僵硬，老铜搓了半天，才将他掐着艾教主尸体的手松开。老铜又搓恩凯的胸口，半天恩凯的眼睛才睁开。恩凯睁开眼睛后，一身大汗滚滚流出，湿透了衣衫。他脸色苍白，全身虚弱如同婴孩，双眼却明亮而宁静。
老铜拿过一条毛巾轻轻地擦拭着恩凯的汗水，那神情就像擦拭自己的婴孩一般，他一边擦一边说：“行了，行了，咱的心愿终于了结了！咱弟兄终于可以因聚了！”然后他俯身到恩凯的耳边低声说：“兄弟啊，你帮了老哥哥一个大忙！你老哥哥自从被这家伙粘上，遭了多少罪啊！我着了他的道儿，弄不过他。我想或许只有你才能弄过他，果然他死在你的手里！其实我心里一点把握都没有，一直七上八下。现在好了，我的心终于落回到肚子。我的肚子，哈哈，也完全好了！”他感慨万千，絮絮叨叨，活像一个絮叨的老太婆。“现在好了，你现在是我的人，这刀是我的刀，这大厅里的人全是我的了，外面的那些人也是我的了，那些军需弹药粮草医药，全是我的了！这个扬州小西天也全是我的了！”他越说声调越高，声音越大，“更重要的是我得到了基督山宝窟！啊，这把刀是我的了！”他伸手去拿刀，却先转头看着恩凯说：“啊，兄弟，老哥哥还是有点不放心你，你这小子鬼点子太多，一不留神跑了怎么办？我还要和你共同参详基督山宝窟图呢！”说完他抓起系着他和恩凯的精钢链子，又在自己和恩凯身上一圈一圈地缠了起来，将他和恩凯缠在一起。
老铜再次去拿刀，恩凯的手也伸了过来，但他的手并不是去拿刀，而是伸到老铜的胸口上。
老铜“咦”了一声，低头看了看，笑了：“听说兄弟到处乱摸人家的胸，你也要摸老哥哥吗？”
恩凯没有吭声，只是静静地望着老铜。
老铜觉得有些异样，便又低头看了看，只见恩凯的右手搭在他胸口膻中穴的左边。“兄弟别闹了，把手放下！”他去拨恩凯的手，没想到竟然没有拨动。
老铜脸色一变，随即又恢复了正常，他亲切地笑道：“兄弟啊，把你的手放开。你要听劝，听人劝，吃饱饭！我对你可是知已知彼，要是对你没有十成的把握，我也不会把你接到这里来了！”他说的是实话，他与恩凯一般大，却自称老哥哥，可见他着实是有恃无恐。
老铜见恩凯还无松开之意，便两手握住恩凯的手，轻轻一扭，无论是谁遭此一扭都会腕断骨折的，但没想到他依然没有扭动恩凯的手。
老铜大怒，喝道：“恩凯，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说完他两只胳膊咯吧吧一阵乱响，他的两只手猛然暴长，变得大的吓人，他将恩凯的全身几乎都抓在双手里。
老铜双手咔咔往下捏，恩凯咔咔地变小，但恩凯伸出的那只胳膊却依然坚定不移，并且还变粗变长，只听噗哧一声，恩凯的手指抓进了老铜的胸口！
老铜脸上变色：“恩凯，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干什么？”
恩凯说：“为了叫你死。”
老铜说：“为什么叫我死？”
恩凯说：“因为这就是白细胞战士的命运法则。”
老铜说：“什么命运？狗屁法则！我说过我要和命运抗争！”说到这里，他浑身又涌出了力量，双手咔咔地捏了下去，但恩凯的那只胳膊钢浇铁铸一般，扣住了他的胸口。
老铜又看了看恩凯的手，他明白恩凯掐住的是BC2癌基因，这是他的死穴，但只是两个死穴的一个。只要另一死穴P53抗癌基因不被他发现，不被他激活，恩凯对自己还是没有办法。他对恩凯则是胜算在握，尽管他没料到恩凯到了现在居然还能掐住自己的死穴。
老铜再次哈哈笑了，说：“恩凯哪，你现在还能掐住我，你不愧是我的好兄弟，老哥哥服了你了！”他这样说一来是为了拖延时间，耗尽恩凯的力气，然后进行最后的一击。二来他的确又恢复了自信。
恩凯说：“你服我什么？”他素知老铜跟自己一样，眼里从来没有别人。
老铜说：“你自悟的什么本能技击法的确不懒，你看，你到现在还用得上。”
恩凯说：“没错。”
老铜说：“但你这种本能技击法比起老哥哥的，却还是不如。”
恩凯说：“是吗？”
老铜说：“你老哥哥内外兼修，整体俱进，可比你的本能技击要强多了。”
恩凯说：“是吗？”
老铜说：“你看现在咱俩的情形就是最好的说明——你虽然掐住了我的胸口，但你只是五根手指而已。而你的全身却在我双手的掌握之中。你是偏师，偏锋，只可得逞一时，不如我浑然一休，大局在握，将取得最后的胜利！”
说到这里，恩凯尚未回话，老铜突然厉声朝前后喝道：“都给我退下！”原来的老铜的白细胞和恩凯的大畅及十三壮士都已重新集结，又要扑上来厮杀。
双方人马听见老铜的喝令后都停了下来。老铜对恩凯说：“叫你的人休要轻举妄动！”
恩凯点点头，说：“弟兄们不要动！”他明白自己的人相对老铜的人太少了，其实十三壮士还是老铜的人，他们听老铜将令多年，积威之下，对老铜依然颇为忌惮。
老铜笑了：“这就对了！”因为胜算在握，他不愿再生事端。如果再发生混战，煮熟的鸭子也许会飞掉。老铜接着说：“今天是咱老兄弟之间的事，跟你们没有关系！我们老兄弟之间的事，老弟兄自己解决！这便是哥哥不大，弟弟不小！兄弟，咱哥俩失散多年，你对你老哥哥还是了解不够，给你看样东西吧！你，你，还有你，你们仨过来！”老铜指着恩凯身后的NK细胞、嗜酸性粒细胞、嗜碱性粒细胞说。
这三个白细胞走到老铜的跟前。老铜突然身形一动，一掌两脚，这三个白细胞饶是久经杀场的老手，却都无法避开，被击得飞了出去，他们向后连翻三个跟头才站了下来。
“忙三下！”大厅里的白细胞都惊呼起来。
“忙三下。”恩凯也低声嘟囔说。
老铜刚才出手时一只大手仍紧紧地抓着恩凯，现在另一只手也回到恩凯身上，然后说：“不错，这正是忙三下。”
老铜环视大厅一圈，然后说：“江湖上不是说长胜死了，单子死了，忙三下就失传了吗？失传了没有？没有，在我身上呢！其实忙三下也算不了什么，我这样的绝招还有的是！恩凯老弟哪，你现在看清了没有？你老哥哥深不可测！你还要跟我对抗吗？”
恩凯说：“其实我也是知己知彼，才下手的！”
老铜说：“哈，你也是知己知彼！说说看！”
恩凯说：“你被人暗算误吸毒品，然后被艾滋病毒所乘。感染病毒后，白细胞如不能消灭病毒，应当激活凋亡程序而自我牺牲，使病毒无法繁殖，暴露在外而被消灭。”
老铜说：“是这样的。”
恩凯说：“但是你并没有启动凋亡程序，即激活P53抗癌基因。”说完恩凯朝老铜的膻中穴的右边看去。他掐住的是膻中穴的左边。
老铜说：“不是我不激活，而是其势不能。”
恩凯说：“你所谓的其势不能其实是艾滋病毒激活了你的BC2癌基因。”
老铜说：“是这样。”
恩凯说：“艾滋病毒引诱你说，BC2癌基因是阻止死亡的基因，P53抗癌基因是死亡基因。只要激活了BC2癌基因，就能封闭P53抗癌基因，这样你就可以长生不老，脱离死亡。”
老铜说：“这个用不着他们诱导，这个道理谁都明白。但只有艾滋病毒才能为你做到这一点。”
恩凯说：“但艾滋病毒真愿意让你长生不老吗？他们只是暂时封闭了你的凋亡程序，以供他们复制繁殖。等他们壮大到一定程度就会大批杀死寄宿的白细胞！”
老铜说：“这个道理也是谁都清楚，但是，我，老铜，”他用手指着他自己说：“已成功地解除了这一心腹之患！”他用手指了指地上的艾教主的尸体，接着说：“已经成功地解除了这一最后隐患，成功地激活地BC2癌基因，成功地封闭了P53抗癌基因，我已跳出了死亡的命定，将长生不老！”
恩凯看着他，眼睛里又全是嘲笑的神色。
老铜不理会恩凯，宣言般地大声说道：“这是条跳出红尘人间，跳出生死轮回的第三条路！既不是白细胞，也不是癌细胞——你放心，我绝不会癌变的！我不会成为人体王国的敌人，但谁也无可奈何我！我只是成为一个长生不老的活神仙，法力无边、势力浩大的神仙头儿！多么美好的第三条路啊！”
“收起你这套鬼话吧！你骗谁？连你自己都骗不过！这条路的必然结果就是成为癌细胞！” 恩凯冷冷地说。
“那你叫我怎么办？”老铜像是被戳到痛处，他用更大的声音激愤地说。
“让你死去。”恩凯静静说。
“不！蝼蚁尚且贪生，何况我这样的人中龙风！我不能死！” 老铜喊道。
“这是白细胞命定的道路，当我们出生为一个白细胞时，就注定了要走这条路。”恩凯说。
“我老铜是什么人？我宁为凶手，不为苦主！宁教我负天下，不教天下负我！” 老铜继续喊道。
“一个人呱呱坠地，注定给他的命运就是或战死沙场，或者这样义无返顾地凋亡。想想看，除了铁血男儿，谁配有这样的荣誉？”恩凯说。
“我要和命运抗争，我要战胜死亡！”老铜喊道。
“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恩凯说。
“不，我不要那点什么侠骨之香，我只要活下去，那怕遗臭万年！”老铜说。
“铸就而今相思错，料当初，费尽人间铁。”恩凯说。
“你也经历了地狱和无间地狱的生活，像我这样的人， 如果就这样像一条狗一样死去，人何以堪？情何以堪？！”老铜声音嘶哑地喊道。
“长夜笛，莫吹裂。”恩凯说。
“谁不爱自己的生命和热血？”老铜声音哀哀地说。
“男儿到死心如铁。”恩凯说。
“不！”老铜再次提高声音喊道，“我不能死！经历过那种地狱的人，你忍心让他死去？”
“我要让那种地狱死去！”恩凯说。
“还有那个无间地狱……”老铜悲伤地说。
“我也要让那种无间地狱死去！”恩凯说。
“好吧，你既然死活说不通，我也就再不费口舌了！你知道不，我是胜算在握！咱俩就这样恩绝义断了？”老铜说。
“我也是胜算在握。”恩凯说。
“你也胜算在握？”老铜笑了，他看了看恩凯掐在自己胸口的手，然后松开一只手，朝后面招了招，一个侍者连忙端上来一根老刀牌雪茄。
老铜把雪茄咬在嘴里，侍者捧上火柴，老铜抽出一大撮来，划着火点着了烟，然后深深地吸了一口。
老铜一口雪茄下肚，力气顿时大增，他的一只左手咔咔地直捏了下去，恩凯顿时变小。
老铜又吸了一口雪茄，他的心情也变得舒畅，他笑吟吟地看着恩凯说：“这是天堂的魅力啊！还记得那个天堂吗？你现在松手还来得及！“
“我也要让那种天堂彻底死去！”恩凯说。
“嘿，你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我也没有办法了！”老铜神色彻底恩绝义断，两只手再次咔咔地捏了下去。
恩凯身体虽然被捏得越来越小，但他伸出的右臂却依然中流砥柱般屹然不动，他死死地掐住着老铜的BC2死穴，使老铜无法将恩凯彻底捏碎。两人就这样胶着在一起。
老铜的眼睛越来越大，就像两只明亮灼人的灯泡。恩凯的双眼则越来越眯，再次眯成两把锋利的刀刃。这四只目光也胶着在一起，无法分开。
大厅众人都明白最后的时刻到了，但谁也无法上前，插上一手。他们只能呆呆地看着。
“咱哥俩真得你死我活吗？”老铜说。
“是的。”恩凯说
“你死了我会寂寞的，在这个世界只有你才配做我的朋友或对手！”老铜叹道。
“是的。”
“刘琨死后无奇士，独听荒鸡泪满衣！”老铜怀旧地吟道。
“但你只有一死才配成为我的朋友。”恩凯说。
“唉，你这个天下第一号的滚刀肉啊！”老铜一边叹息一边朝恩凯的右臂看去，恩凯的生命似乎全聚集在这条胳膊上了，它肌肉劲隆，青筋怒暴，骨骼如岩，指爪如铁。“我只能下毒手了！但我还不能杀你，还要你帮我找基督山宝窟呢！”他一边说，一边突然伸出右手，将那把明晃晃亮闪闪的宝刀抓在手里，一道闪电朝恩凯的右膊劈来。
大厅里所有的人都不禁“啊”了一声，而朱朱和大畅连啊都喊不出来。说时迟，那时快，就在石火电光的一瞬间，恩凯的左手也已从腰里掣出一把刀来，这把刀三指宽，三尺长，薄如纸，色如冰，青光四射，在刀中还有十余条殷红的血丝轻轻游动，闪烁不定——这才是真正的长胜宝刀！恩凯手腕一翻，只听得噌噌噌几声轻响，老铜的刀已断成了几截，手里只剩下了刀柄。这时恩凯高声诵道：
将军三箭定天山，
壮士长歌入汉关！
诵罢，他宝刀一转，朝老铜胸口膻中穴的右边飒然刺入！接着他抽出刀，再一次飙然刺入！然后他又拔出刀，又一次轰然刺入！
老铜的右手依然握着光秃秃的刀柄，左手还紧紧地卡着恩凯，他的双眼中充满了惊愕、愤怒、难以置信、绝不甘心、万念俱灰、悲愤欲狂的神色。恩凯这三刀，使他体内尘封的P53抗癌基因终于复活，在此基础上恩凯的手指最后一次发力，终于掐死了他的BC2原癌基因，老铜的凋亡正式起动！
“你到底还是狡兔三窟啊！”老铜绝望地喊道。“为什么？为什么？”他接着又悲愤地问道。他整个人开始收缩。
“为了让你最终获得白细胞的荣誉和尊严。”
“荣誉和尊严？有谁记得我当年的九死一生，赫赫战功？却连个游击将军也封不上！有谁来管冯唐易老，李广难封？”老铜悲伤地说。他的皮肤——细胞膜多处开始向外突出。
“荣誉和尊严是在心里。”恩凯说。
“那你为什么不去死？你也已经吸上毒品了！”老铜不甘心地喊道。他心核中的DNA片断开始碎裂。
“我不能死，因为白细胞军中需要我，就像需要这把长胜宝刀一样。”恩凯说。
“哼，你就是立下这般大功，回去也不一定有个好！我太清楚白细胞了，他们说不定会让你打扫厕所！”老铜幸灾乐祸地喊道。他的DNA片断碎裂得越来越多。
“荣誉和尊严是在心里。”恩凯再次说。
“唉，你也知道……别说那个天堂，就是只要过上一天‘壮岁旌旗拥万夫’的大丈夫生活，谁都会渴望这样永生……别说那个天堂，更别说那个地狱，无间地狱……”老铜声音越来越弱。
“那个天堂，地狱，和无间地狱已彻底死去！”恩凯庄严地安慰他说。
“啊，我闻到了那种香味……谢谢你……”老铜微弱地说。接着嘭地一声，老铜全身碎裂，他留下了一片清香——这是对自我牺牲的白细胞战士的最高奖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