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胶鬲冷眼看过比干几人,这两个字几乎是从他的牙缝里蹦出来的。
不论是箕子、比干,还是微子、杨任闻言都在心中松了一口气,倒卖私盐的确是死罪,但若是有门路的话,箕子四人绝对也会插上一脚,因为风险向来与利益并行。胶鬲靠着倒卖私盐积攒的财富怕是早已比国库里的更多,因为这个营生组建的关系网也绝对比他们掌握的要更为庞大,如果不是纣王突然闹上这么一出,比干等人与胶鬲交好都来不及,又怎么会将这件事情摆上台面用来威胁这个人。
但说是威胁,比干等人也怕将胶鬲逼得太急让他动用所有关系网和他们拼个鱼死网破,毕竟他们的身后也不是那么干净。
见胶鬲起了身,比干道:“上大夫这一次去尽力而为就好……”
胶鬲阴沉地看了比干一眼,成功的让他没能将出口的场面话说个齐全,胶鬲道:“既然这么担心我的生死,那何不如各自散了,不去管这糟心事?”
想要附和比干的微子、杨任闻言讪讪地闭了嘴,相视一眼面上满是尴尬。他们都知道因为今天的事胶鬲已经记恨上了他们,交好已经是不可能,剩下的也只有错开目光不说话,不将他往死里得罪了。
胶鬲见状冷笑一声,甩袖走了出去。屋里的几人也不好在没了主人家的屋子里久待,不分先后的跟着胶鬲出了门,却没人会和他走同一条路。
黄飞虎见状欲言又止,最终无奈地摇了摇头,在他人之后回了自己的府邸。
虽然说是要去劝纣王,但只是想起自苏妲己进宫之后纣王的所作所为已然不能以理度之,就足以让胶鬲无从下手。他在前往摘星楼的路上绞尽脑汁都没能想出一个可行的对策,却没有更多的时间让他在面见纣王之前做出任何安排。
直到真的面对摘星楼前的虿盆,胶鬲才发现自己的想象远比所见要温和。
长宽二十四丈,深足五丈的土坑被挖在摘星楼前,来往的士兵将装着粗布口袋的推车停在土坑边缘,然后面如菜色地伸手抓住系在口子的绳子,在将推车倾斜到足够的地步时一把将活结拉开。粗布口袋因为后面两个角被固定在推车上面,没有因此滑进土坑,只有被装在口袋里的东西浩浩荡荡进去得毫无阻拦。
蛇,目之所及全都是蛇。颜色各异的细小鳞片在阳光下反射出粼粼寒芒,它们在有限的空间里游走爬行,层层叠叠间盘踞纠结理不清。
明明是正当午时已然初夏,却只让人觉得冷至骨脊。让人僵直了整个身体的情绪是从内心深处升腾起的恐惧,胶鬲不愿承认却无从否认,色彩斑斓的蛇群每一次游动都能让他有一种切肤的寒意,就像它们就紧贴着自己的肌肤,滑腻的触感直达心底,使人背后生风脊骨发毛。
有这种感觉的绝对不止胶鬲一个人,只看运送蛇的士兵越来越青白的脸色,就能知道他们心底的恐惧有多深,甚至已经有人受不了直面蛇坑的冲击,就地呕吐不停。
冷血动物天生让人发寒,更何况是成千上万活生生的蛇在土坑里四处游走一刻不停。胶鬲忍了又忍,才没有像那些被其他人拖走的士兵一般大吐特吐,却是再也不肯看上虿盆一眼。
压下胃里翻涌的酸水,胶鬲走上前去,对守在摘星楼下同样神色难看的奉御官道:“劳烦刘奉御替在下通报一声,就说上大夫胶鬲有要事求见陛下。”
奉御官一见来人是胶鬲,收了同样难看的神色勉强挤出一丝笑来,道:“上大夫请稍候。”
摘星楼取名摘星,即使不能真的登临顶层就能伸手即能触天,却也不影响近十层的高度使它成为殷商王朝最高的建筑物,成为纣王最常去的寻欢之所……他喜欢从最高处俯视朝歌城乃至整个天下,感受众生臣服,他喜欢带自己宠爱的嫔妃上到最高处,以漫天星辰下为景坐拥美人,命人笙歌。
胶鬲仰头,只看见层层楼台逐步攀向高空,隐隐能见尽头,雕花扶栏鳞次栉比,林立的红漆柱撑起一片****地。
胶鬲稳了稳因为亲眼得见虿盆而动摇的心,看向从摘星楼上下来的奉御官,深深吸了一口气。
奉御官在胶鬲面前站定,道:“陛下宣大人上去,在最顶层。”
“多谢刘奉御。”胶鬲向奉御官道了谢,顺着红木楼梯上到顶楼,抬眼就看见九尾倚在纣王怀中,身前桌案上摆满珍馐美酒,纣王背倚软塌,身后是摘星楼特有的雕花栏杆,侍候的宫人低眉顺眼站立在两旁,场中无人奏乐亦无人起舞,本以为将要面对的会是不堪入目的寻欢场面,却意外的给胶鬲以清冷之感。
些许的违和感让胶鬲有些在意,但纣王的所作所为自从苏妲己进宫就变得不能以常理度之。胶鬲压下心中的疑惑,对纣王行大礼,道:“微臣有事请奏陛下!”
彼时纣王正偏头去看摘星楼下士兵往土坑里填蛇的进度,闻言头也不回只是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道:“有事快说。”
胶鬲见状握紧了身侧的拳头,暗叹自己来得不是时候,看这样子纣王根本就没有听人说话的心思。但事实上胶鬲能来的时间也就现在,而现在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胶鬲除了硬着头皮开口,便别无他法:“陛下向朝歌百姓征蛇,要造虿盆已经算是劳民,而臣听闻陛下有次动作是为了建造虿盆处死中宫宫人,微臣以为陛下此举颇为不妥,今日进谏,只求陛下能够慎重考虑再下命令!”
纣王闻言收回了看向摘星楼下的目光,道:“有何不妥?”
“民为根本,陛下身为帝王,理应将百姓安康放在首位,而现在朝歌百姓却因为陛下的一句话,在农忙时节四处抓蛇。恕臣直言,此举可能会使百姓对陛下心生不满,于陛下不利。”
胶鬲说到这里顿了下来,纣王倾身,下巴抵在九尾肩胛处,不甚在意地回到:“蛇已经送进宫,现在才说劳民你不觉得有些晚?孤王为天下做的事数之不尽,要是只是让百姓做这么一点事就能让他们心生不满,那他们与刁民何异?”
自己的话没让纣王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有丁点儿错,意识到这一点的胶鬲对接下来自己要说出口的话有了迟疑,但面对可以说是蛮不讲理的纣王,他是真的不知道要用什么理由来劝他销毁虿盆。
可既然已经站在这里,胶鬲当然清楚他没有更好的路可以走,有些话即使深知最好是不要说出来,却也不能不说。胶鬲振声道:“如果陛下是为民而劳民,自然是没什么不妥,但陛下此举却是为了建造虿盆,要以此等骇人听闻的酷刑处死中宫数十无辜宫人,着实让人难以接受。”
“无辜?姜梓童与其父姜桓楚筹谋刺杀孤王,欲图天下,即使现在他二人已经身死,但又有谁能保证中宫余孽不会起什么不应该的心思,趁孤王不备再补上一刀?”
胶鬲道:“但陛下要处死的皆为女流,不说她们手无缚鸡之力,只说陛下身怀天威,就算借给她们几个胆子,她们也绝对不可能敢对陛下有不敬之意。”
纣王闻言眼神一冷,根本没理会胶鬲夹在话里的马屁,他道:“手无缚鸡之力?你可知昨日姜梓童的贴身丫头做了什么?”
胶鬲既然能打听到纣王为什么要征缴蛇,自然也知道昨天殿上发生了什么事,但他先前已经说了中宫宫人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现在再说知道那就是前后言语不一,他顶着纣王冰冷的目光,道:“微臣不知。”
纣王冷笑一声,这群人在自己面前装傻充愣,真就当自己是一个傻子。他握住九尾的手,寒声道:“就是你口中手无缚鸡的中宫余孽,挣脱了王宫侍卫的挟制,朝孤王掷重物,更伤了孤王的美人!”
胶鬲深知纣王在外的名声有多臭,他就有多宠爱苏妲己。区区一个中宫宫人竟然敢弄伤苏妲己,就算只是无意也绝对难逃一死,更何况昨日大殿之上有目共睹青尘是出于自主扔出了青铜制的酒壶,要是纣王还能留她性命,那就让人不得不怀疑这个人到底是不是纣王了。
想到此处的胶鬲抬眼看了一眼纣王怀中的九尾,她任由纣王将下巴搁在自己肩窝,神色清浅不带媚色。
“这就是你说的这些人没胆子对孤王有所不敬?还是说你要以自己的性命来担保这些人真的没有问题?”
胶鬲之所以开口为中宫宫人辩解,不过是想纣王若是能放过这些人,虿盆也就没了存在的必要,到时候他才好进一步的劝纣王销毁这个让他们视若大敌的虿盆。
而纣王开口却明说了要是他真的想要保住这些人,至少也要用命作担保。
胶鬲不是圣人,老实说只要不是触及他的利益,他是真能见死不救。用自己的命来为这些他也不清楚底细的宫人做担保,不说风险极大,就是胶鬲真的能够确定她们无罪他也不会答应……避免将自己陷入任何无谓的麻烦是胶鬲一贯的生存之道。
既然让纣王直接赦免这些人的死罪这条路已经走不通,胶鬲也没做纠缠,直接就换了一条路,他道:“事关陛下安危,即便是错杀三千也不可放过一个。但这些人身份低微,陛下根本不必因为她们劳民伤神重现古刑。”
纣王见胶鬲没再提中宫余孽求情,神色缓了下来,道:“那依你之见又该如何?”
“臣以为午门处斩就是最为简单的办法,既能绝了陛下后患,也能震慑小人,”胶鬲思绪急转,尽可能委婉的说出自己此行的目的,“而今国泰民安,这虿盆也没有存在的必要,摘星楼前有这么一个东西的存在,也容易坏了陛下的兴致,臣以为还是尽早掩埋的好。”
不得不说胶鬲是一个懂得如何拍马屁的人,他不直接赞颂纣王功绩,却在言语之间用“国泰民安”四个字加以点明,如果纣王只是外界口口相传的那个纣王,胶鬲的这席话绝对能让他达成目的。但是纣王不只是那个荒淫无道的暴君,他做的事看似无理可讲却从来都有他的深意。
纣王应该是有被胶鬲的话取悦,他对胶鬲露出一个可以称之为赞赏的笑,道:“你说的倒也不错。”
胶鬲见状心下一喜,道:“那臣现在就替陛下传令……”
“你想替孤王传什么令?”纣王开口打断了胶鬲的话,再去看只让人觉得他前一瞬间对胶鬲露出的赞赏只是错觉。纣王道:“擅自揣测孤王的心思,你倒是好大的胆子。”
胶鬲闻言吓了一跳,没敢多想直接扑通一下跪倒在地,惶恐道:“微臣不敢!微臣绝对不敢妄自揣测圣意!”
纣王可有可无地点了点头,道:“既然不是揣测孤王的心思,那你说这么多废话,只是为了销毁虿盆?”
凉意从指尖开始攀援,然后遍及全身,胶鬲已经尽可能地掩盖自己的真实目的,眼见着就要成功,却因为一时心急将心思暴露给了纣王。胶鬲深知身为帝王最顾忌的就是朝臣与他耍心机,而此时的自己,便是犯了大忌。
胶鬲不敢开口为自己辩解,知道有人敢在自己面前耍心机的纣王也没打算让胶鬲多说话,他放开九尾站来起来,走到胶鬲面前垂眼看他,自顾自地开口:“你想销毁虿盆是因为它劳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