胶鬲不敢有所动作,他的眼角余光只能勉强看见纣王黑底腾金龙的鞋面在自己面前踱来踱去,然后他听见纣王道:“但蛇孤王已经征了上来,再叫人处理才是真的劳民。”
在弄清纣王到底要怎么做之前胶鬲不敢随便开口,他能做的只有心怀忐忑及继续等待下去。而否认了一个可能的纣王随口又举出了另一个可能:“还是说虿盆让你心不安?”
纣王这话已经是说到了点子上,但他的话还没有说完。看了一眼跪在身前的人,纣王道:“虿盆是刑具,会惧怕它的应该只有有罪之人。你说你一个朝廷命官,怎么会心不安?”
胶鬲闻言禁不住颤了一颤,竟没敢出声应答,因为纣王所说的话分明就是事实!
一个终日寻欢不问朝政的人,怎么能在短短几句话内就说出真相?胶鬲知道身为帝王纣王自然聪明,但胶鬲所认知的纣王应该还没有聪明到只凭借他说的这几句话就能说出事实,除非在此之前纣王比他们以为的要聪明得多,或者即使是终日寻欢,纣王也对朝臣的动向了若指掌!
这只是胶鬲灵光一闪间想出来的两个不甚合理的理由,但仔细想过之后胶鬲却惊恐的发现,只有这两个理由才能完美的解释纣王往日的无作为以及今日突显的精明。
纣王见状自然不会管他,他头也没回的对候命的奉御官道:“开始吧。”
奉御官领命下了楼去,而纣王则向后偏头看向胶鬲,笑道:“古刑重现,爱卿可要睁大眼睛看个仔细。”
说着这话的纣王完全可以当得起“和颜悦色”四个字,但他让胶鬲欣赏的既不是风月也不是美人宴,而是惨绝人寰的一场酷刑。
的确是惨绝人寰,花般年华的少女被一个接一个地推进虿盆,瞬间被蛇海淹没不成人形。若不是越发凄厉的叫声以及蛇身上越加刺眼的血迹,根本就没人能从那滩连着碎肉烂皮的森森骨茬上面看出一点人形!
酸意在翻腾,胶鬲终究是错开了目光,但明明是面向虿盆的纣王却像是背后长了眼,他没回头,只开口道:“你这是公然违抗孤王的旨意。”
胶鬲闻言眼皮抖了抖,到底是不愿再去看摘星楼下的惨状,但惨叫声却不受阻碍,一声又一声全数灌进他的耳朵,犹若钢针入脑,刺痛他的神经。要是这些人只是被斩首,没有被触及到利益的胶鬲就算是观刑也不会皱一皱眉,毕竟她们的死与他全然无关。但现在胶鬲却在此起彼伏的惨叫声中被人性所支配,他开口,语带不忍:“陛下……”
胶鬲其实并没有想好这次开口要说出怎样的话,所以开口叫了纣王之后,就没了下文。
沉默在蔓延,胶鬲不敢去看纣王,但他知道纣王现在就看着自己。冷汗早已湿了脊背,胶鬲在心中自嘲,明知自己身处自身难保的境地,却还要在此时开口妄图替他人求情,哪还有往日里贯彻到底的明哲保身的影子。
只凭胶鬲的表现,纣王也能猜出他想要开口的话,纣王道:“你这是于心不忍?”
“回陛下,虿盆一刑太过残忍,它作为古刑却没被延用,足以说明它的不容于世,泯灭良知,”胶鬲虽然自嘲,却没有后悔,他甚至压下对己身处境的担忧强整了思绪,对纣王道,“微臣恳请陛下终止行刑,就此销毁虿盆。”
这话本身应该是没有什么问题的,不料纣王听过之后像是被踩了痛处,突然发起火来,他呵斥出声:“你倒是好大的胆子,竟敢当面指责孤王没有良知!”
胶鬲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离侧后方的雕花栏杆近了一步。胶鬲禁不住抬手抹掉额角快流进眼里的冷汗,回到:“陛下明鉴,微臣绝无此意,但天下百姓却不一定能够体谅陛下,今日之事只要被外界得知分毫,就免不了传言四起掩盖事实,众口铄金之下陛下您纵有百口也难以争辩!”
“难道你要让孤王留下这些人,随时随地提心吊胆就怕丢了自己的命?”纣王松开九尾一步一步逼近胶鬲,惊怒的气息铺张成一面无形的墙,压得胶鬲一退再退,纣王道:“还是说姜梓童刺杀孤王一事也有你的份,就算姜桓楚父女皆死你也不曾放弃!”
胶鬲闻言抬起头来,眼中震惊一览无余,他本来只是想求纣王给这些宫人一个痛快,他也已经知道纣王对自己有了切实的杀意,却没想到纣王要这样张口瞎说给自己冠上这么一个罪名。胶鬲张口欲辩,却只见纣王一挥手,对守在顶层入口处的侍卫道:“来人,将胶鬲拖下去和中宫余孽一起投进虿盆!”
侍卫的动作很快,但胶鬲的头脑在真的面临生死时转动得更快,几乎是瞬间他就想明白了纣王为什么没有提及他所知道的、自己在暗地里做的那些让他对自己有了杀意的事,而是用利用自己的言语,为自己套上一个莫须有的死罪罪名。
瞒天过海,在今天前胶鬲也是被纣王瞒得严严实实,而纣王要杀自己,却不想惊动其他还什么都不知道的人,他胶鬲,不会是最后一个死掉的人。
想到这一点的胶鬲当然不会因为会有陪葬之人就束手就擒,相比于幸灾乐祸他更看重的是自己的性命,而现在他要做的就是让纣王留下他的命。
胶鬲直视纣王,急切道:“陛下,臣有话要说!”
侍卫从来都是有眼力见的人,他们当然能够看出纣王看向胶鬲的眼神已然是在看一个死人,于是他们没有因为胶鬲的这句话而停下自己的动作,而是越过纣王向前逼去,伸手就要去抓胶鬲。
胶鬲自知自己一个文官若是被抓住就只有直接被拖走的份,到时候就真的是无力回天了。于是他猛然后退一步避开侍卫,再不等纣王应允直接叫道:“微臣愿意为陛下做任何事情!微臣手上的东西从今日起都尽归陛下,只求陛下留微臣……”
“咔嚓……”这个声音真的很细微,但在场的人却没有谁能够忽略它,因为就是这么一个不一定能够被人耳捕捉到的声音,成功让胶鬲的话没了后续,与之同来的是他身后美轮美奂的雕花扶栏的轰然断裂,瞬间倾圮。
胶鬲的面上甚至还维持着上一刻急于向纣王表露的忠心,但骤然睁大的眼却足以说明他对突发状况的始料未及。他伸手,抓住的却只有空气,被迫上拔的视线掠过前来捉拿自己的侍卫的愕然神情,他们身后是面无表情的纣王,以及转身看过来的苏妲己。
胶鬲甚至以为自己在这个在暗地里被无数人咒骂的妖妃苏妲己半阖的眼中看到了怜悯,但所有的东西都只是惊鸿一瞥,根本无从确认。
失重感袭来,然后是短暂却不可忽略的粉身碎骨之痛。但胶鬲并没有痛不欲生,因为在痛楚戛然而止之时,他已然因为坠楼丢了自己的命……近十层的高度,没道理摔不死毫无防备坠落下去的一个人。
“扑!”沉闷的响声从摘星楼遥遥传来,怔愣在原地的侍卫这才回了神,反应过来的第一时间他们转身跪倒在纣王面前,颤声道:“属下该死!”
要说错的话,这些听命抓人的侍卫并没有多大的错。但纣王暴戾的形象早已深入人心,作为经常候在纣王身周的侍卫,这些人的行动与言语早已快于思维,不论发生了什么意外他们的第一反应从来都是跪下请罪,即便这样,却还要因为摸不准纣王下一句开口的话是让自己生还是死而惶恐不安。
但显然这一次他们的运气还不错,因为他们在忐忑间等来的,是纣王不带喜怒的声音:“处理干净。”
侍卫闻言落下了悬在心头的重石,恭敬地领了命令下了摘星楼,指挥人手将收拾残局。
王宫的人在纣王的眼皮子底下办事相当有效率,摔成几截的栏杆被人搬走处理掉,不甚完整的尸体用裹尸布裹了不知道让人送去了哪里,青石地面上残留血肉被侍卫打了水彻底清洗干净,若不是眼睁睁地看见过有人摔死在这里,即使是听说了这件事,也不会有人能够看出一点端倪。
纣王站在原地,看着面前断裂掉的扶栏露出的木茬,在他人看不见的衣袖中狠狠地攥紧了自己的拳头,像在为自己鼓气,更像是对自己的一种肯定。然后他转过身来面向九尾,道:“我们回去吧。”
九尾点头,萦绕在鼻尖越发浓重血腥气让她有些许异样的兴奋。
九尾无意识地排斥着这种感觉,但这与厌恶无关,她只是单纯的不喜欢这种情绪,就好象血腥气激发了骨子里的兽性,即使明知现在的自己维持着人形,却好像仍能感受到并非实体的獠牙的的酥麻。
纣王发现了九尾的不对劲,他上前一步将人拥进怀里,低声在她耳边道:“我没想到你会这么不适应,但你今天应该出现在这里。”
纣王这话并没有乱说,当日虿盆一刑从纣王口中说出来时,九尾也插了一句话,而就只是那么短短的一句话,就足以让这个黑锅在流言当中被扣在九尾头上。而作为提出这一酷刑、以看人生死不能为乐趣的妖妃,若是今日九尾不来观刑就未免有些不合适。
但说到底只是不合适而已,九尾仗着纣王的宠爱任意妄为早已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即使她真的不来其实也不会引发他人的怀疑。所以纣王此举到底是存着一定私心,他是要九尾逐步认知带着血腥气的自己,然后进一步接受与在面对她时截然不同的自己。
不怎么舒服的九尾并没有想到这么多,她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有多大问题,道:“回去吧。”
摘星楼离新殿的距离其实不近,但纣王并没有叫步辇。九尾任由他半拥着自己,晃晃悠悠地步行回了新殿。
也许是沿路的空气足够好,也许是纣王身上清浅的气息起了更大的作用,等回到新殿的时候,萦绕在九尾鼻尖的血腥气早已散了个干净,摘星楼前所发生的一切甚至没能影响到她的食欲,就连纣王在面对眼前玫红色的糕点都止不住皱眉的此时,九尾却还能拿起来面不改色地放进嘴里。
这也难怪,毕竟纣王是真真切切地看见了虿盆当中血色翻腾的景象,而九尾却在背对着所有人的当时,被纣王用手掩了她的眼。不过九尾也没吃多少东西,她拍干净手上的点心残渣,道:“其实看胶鬲的样子,你要是挑明了给他说,他应该会为你所用吧?”
纣王摇头,道:“说到底他不是我的人,他为我卖命是为了能在当时活下来,在这之后谁都没法保证他的忠诚,而我如果错过了这一次,不说很难再有杀掉他的机会,只说他只要放出去一点风声,局势就会对我万分不利。”
纣王的决断自有理由,胶鬲在死前说出那些话,摆明了告诉纣王他已经猜到了很多事,而这些事一旦被其他朝臣知道,别说是神不知鬼不觉的继续自己的计划,就是现有的地位纣王也没有绝对的信心能够保住。
九尾点头,道:“那你准备怎么处理胶鬲留下来的盐道?”
纣王在这之前和九尾说过有关胶鬲的事,如今胶鬲一死,他手下的盐道基本成了无主之物。胶鬲手下不是没有能人,但盐道可以说是胶鬲的生存根本,他当然不会轻易的将它交给别人打理,依据纣王所说,这么多年下来,胶鬲也没有将有关盐道的所有重要信息交予给同一个人过。
这样的确能让胶鬲在身处朝堂之时,利用手下人之间的相互牵制来保证盐道不落在手下人的手里,但此时胶鬲一死,这样做的弊端就完全露了出来……他手下各自拥有不同信息的人,面对如此大的利益,绝对不会轻易将自己所掌控的那一部分拿出来,眼睁睁地看着他人上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