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匆匆如白驹过隙,转眼便到了景真三十年,辛酉年九月。
做官的日子一久,韩晋便倍感辛劳,萌生了退隐之意。这些年来他在朝中立下了不少功绩,着实能称得上是楚家的大功臣,楚明帝对他极为重视,亦能察觉到他的心思,于是万般劝慰,望他能继续留任朝中。
韩晋却推辞道:“微臣为官三十载,纵观天下,我朝已在皇上治理之下民康物阜,微臣斗胆说句不敬先帝的话,皇上是比先帝有过之而无不及,实乃我大楚百姓之福。适才微臣忆起当年,那时圣上年少,恩师尚在,咱们君臣三人风雨并济开拓盛世,眨眼间便只剩皇上与微臣,不禁感慨时光飞逝,一去不返。如今皇上治国有方,臣深感欣慰,更奢盼能与皇上再创丰绩,造福万民。只惜微臣暮年衰疲,心有余而力不足,是以恳求皇上恩准,能许微臣告老还乡颐养天年之请。”
楚明帝道:“老师博学多才,大可继续留在朝中伴朕左右,又何必妄自菲薄?”
韩晋道:“微臣久居官场,虽居庙堂之高生活无忧,却思念田园乐趣。人这一世,啼哭而来,轰烈走过,但求安祥收尾。不怕皇上笑话微臣,微臣越是年迈,越是志短,比起当年恩师鞠躬尽瘁,微臣只叹自愧不如!”
楚明帝道:“老师有多少功绩,朕心中自能明辨,倒不必自谦。既然您去意已决,朕也并非不许,但却希望老师能思虑再三。朕许您半年之期,让您回乡探望亲人,过几日田园生活,以慰劳这些年的辛苦。若半年之后老师仍心意不改,朕便不再勉强您,您看如何?”
楚明帝贵为天子,却肯纡尊降贵挽留韩晋,可见韩晋在他心中地位不凡。毕竟韩晋是陪伴着闯过多年风风雨雨的人,韩晋若是一走,他便如同失去了左膀右臂,着实感到心痛。
韩晋沉默了一会儿,陡然跪了下去,楚明帝大惊,要将他扶起,他却不动。
韩晋尚未达到致仕的年纪,楚明帝却能答应他这无礼的要求,他实在感动不已,心怀感激道:“承蒙皇上厚爱,臣铭感五内,此番一去不知何时再见,就当……就当是微臣对不住皇上了!”
楚明帝苦笑道:“老师快快请起!您劳碌多年,朕是该体恤,辞官又不是什么罪过,您莫要自责了。您呀,唉,您再是如此,朕可就要收回成命了。”
韩晋听了当即起身。
他凝望着楚明帝,眼前之人,多年以前还是个白齿青眉的少年儿郎,虽出身天潢贵胄,但因年少位高受百官诟病,很长一段时日行事方式都还拘拘儒儒。那时在崇文院内,楚明帝继晷焚膏的清瘦身影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出于心疼,他不忍看这年幼的帝王受百官责难,是以耐心指点,授楚明帝内圣外王之道,较之章元的折笄之杖,他温和的教导更易使楚明帝接受,是以楚明帝最喜亲近他。
然年幼的帝王终有展翅翱翔的一日,到了这个时候,便是韩晋退隐之时。
次月,韩晋举家回乡,如今的他贵为当朝太师,早已不可能再住回玉郊乡那座小村庄,楚明帝与他商议再三,执意要将临州平澜侯府赐予他做宅邸。韩晋拗不过帝王的好意,只好接受。
临州乃是韩晋少年时期读书的地方,亦是他当年受过先生嘲笑的地方,入京三十载,始终没能回来看过一眼。如今他已五十余岁,昔日同窗早已各分天下,家中亲友老的老,走的走,他也没能见到几位故人。
在临州住得一月,韩晋的精神愈发抖擞,每日清晨都早早起床沿着河岸散步,虽有些寒冷,他却是爱极了那日出东方的宏伟景象。
今天韩晋又是鸡鸣而起,他踱到院中,见小儿子在庭中练剑,便悄然走过不作打扰。待行至四季居前,一排排绿竹在雪中显得苍翠欲滴,竹楼内传出朗朗读书声,长子亦是早早便起身了。
章月梵为韩晋诞有二子一女,儿子是一文一武,女儿蕙质兰心。韩晋以为人生最美之事莫过于此,他这一辈子就是得了太多的运气,让他有幸得章元栽培,得楚明帝器重,若非当赴京赶考时没有那位富家公子……
韩晋猛然一震,暗暗心道:“那位恩公,我是有多久不曾想起了?”
就在韩晋愣神之际,韩序棽已从四季居中出来,见他站在门外沉思,疑惑道:“父亲,您怎么了?”
韩晋回神,随口答道:“没什么。”目光却有些涣散。
韩序棽以为父亲当真无事,便要离开,却被韩晋叫住:“棽儿!”
韩序棽回首道:“父亲怎么了?”
韩晋便回忆起那位富家公子的种种特征,决意还是要找到这些恩人,虽然事情已过去多年,但有的细节他仍未忘怀。便将当年赶考时所经历之事与长子叙述了一遍。
“原来是这样。”韩序棽头一次听见父亲提及此事,既是报恩,他自是支持父亲这样做,只是迟疑了一会儿,“父亲想要报答恩公,只怕不太容易,您不知恩公的名讳,事情又过去了三十年,恩公的音容定然有变,这要寻找起来恐怕有些难度。”
韩晋又何尝不懂这其中的困难?只怪他当初忙于仕途,倒将这重要的事情给忘了,他不禁惭愧道:“唉,难道我韩晋当真是忘恩负义之徒么?棽儿,你还是尽力帮我查查吧。”
父亲的吩咐韩序棽不敢不从,从韩晋那里得到了线索后,他便命人走访暗查,半个多月后,竟不负韩晋所托,果真查到了那人所在。
韩序棽命人在南方一带调查,查出符合所有线索的只有一人,那位富家公子极有可能是出自云州苏氏一族。那时的苏家家主膝下仅有一子,名唤苏子望,而三十年前的苏子望正好是弱冠之龄,与韩晋年纪相当。
不过究竟是不是本人,还得韩晋亲自认过。
在做好了一切准备后,韩晋便携长子前往云州苏府。
这日云州苏府有客造访,苏子望起先不甚在意,想他苏家贵为大楚南境的巨富之家,他身为家主,平日里应酬就多,主动上门来与他谈生意的客人着实不少。但通常没有事先递上拜帖的人他都不予理会。
苏子望刚从外地回来,并不打算见客,本打定主意拿身体抱恙为由送走客人,却听仆役说乃是当朝太师来访,登时吓了一跳,连忙命人沏了壶上好的冬片款待客人。但他心中却甚感疑惑:“这位韩太师的贤名我是听闻过,据说他公正不阿,是深得民心的好官,但我与他素不相识,他今日到访乃是所为何事?”
苏子望去客厅见客,面含微笑地朝韩晋作揖,恭敬道:“寒舍简陋,太师大人惠然肯来,实令寒舍蓬荜生辉,只是不知何风送爽让太师大人莅临寒舍?草民一时没做什么准备,若有失周到,还请太师见谅!”
韩晋一时没搭话,盯着苏子望瞧了许久,眼里满是激动。只见苏子望保养得当,只在嘴上留了一条髭须,一头乌发扎做椎髻梳理得整整齐齐,乍看之下仅像不惑之年,俨然是食尽了各种珍奇美味,极其讲究养生之道的人。这张容颜虽已受岁月磋磨,但熟悉的轮廓仍然能与他记忆中的那张年轻面孔重叠在一起。
苏子望被打量得浑身不自在,暗道怪哉。
韩晋却忽然道:“贤弟,你不记得我了?”
苏子望懵了,想不通这位太师大人何以这般称呼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