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所创造的，家庭风味
男人照顾起孩子的精彩度，
我感觉，一点都不逊于女人。
只要给他持续的鼓励、等待和摸索，
男人大可以为家庭创造出另一种可爱、绵延的风味。
母亲的视野不尽然面面周全，
偶尔有些事鼓励让做父亲的来接手，
那么孩子们看世界的窗口，就能够跟着变广或变深。
诗人曾说：“我是一勺静美的小花朵。”
若我确实耽溺于做一勺静美的小花朵，那么，我希望我的孩子们，除了经年累月面对我这母亲的静与美，还能有机会去体现静美之外的力度和强韧。除了母亲单一的照顾，最好还能有别的。
男人和女人，在体能以及思考的跳跃度上，我始终认为是有很大差异性的。医学研究也经常发表，两性在性情和逻辑以及很多执行力的面向上，先天有别。所以，尽管我努力把母职做最细腻最精致的付出，还是经常帮丈夫找一些机会，让他学着去做孩子的父亲，因为我知道，他能给予孩子一些我所不能给予的氛围。
例如，丈夫的幽默度甚于我，而幽默，来自于他没有边际的想象力。丈夫的体力和运动技能甚于我，他可以带孩子们一起去球场上追逐汗水淋漓的快感。丈夫非常会唱歌，是个感性的美喉王，他可以带领孩子们既准确又快乐地歌唱。丈夫的个性较之我更有挑战冒险的勇气，所以他可以透过各种面貌的互动，与孩子们分享险境、勇敢和坚强。
男人照顾起孩子的精彩度，我感觉，一点都不逊于女人。
只要给他持续的鼓励、等待和摸索，男人大可以为家庭创造出另一种可爱、绵延的风味。
我的丈夫Vins，自少年维特的烦恼至今，始终是一个不运动就忧郁的男子，越是汗流浃背，他就越是通体舒畅、精神奔放。已经是两个女儿的爸爸了，最想要的梦幻礼物，却是一部可以在海岸公路逍遥驰骋的重机哈雷。有时看到马路上光亮奔跑的法拉利，轰隆轰隆呼啸而过，他就登时煞不住地加快心跳！
撇开物质的表面不说，我和他肾上腺素的受激点不同，何尝不是男与女之间，那难以言说清楚的造物者秘密！
然而，这位男子汉大丈夫一旦住进了女生宿舍，经过岁月的洗礼，许多他原本隐藏的细腻特质，竟也逐渐地浮现。丈夫为女儿们所做过的感性事迹有好多：有好几个夏天或冬天他出国去开会，在峇里岛或澳洲或京都或香港的天空下，忙完了一整天繁沉的会议，他便一个人独自在异乡的各种小店铺仔细穿梭，不为别的，他总是买回来好多件小女生的衣裙和配饰，总是各种质地颜色变化的蕾丝、蕾丝又蕾丝交错，质地是这样的浪漫、柔美、清新如北国白雪！
每一件可爱的小衣裳，都反映出，丈夫一个人异国工作时，依然心中满满对女儿的极度痴爱！
也可以看出一向崇尚生活美感的丈夫，对织品，也有他自成一格的品味与执著。
这阵子Milla和Nana一直表现出她们非常渴望拥有一块自己的布，Milla想要为自己缝制一条裙摆柔逸的短裙，Nana则欲挑战一个爱心型抱枕！总之，小家伙本阶段的心智和肢体发展，很想要自己动手缝东西就对了！
这岂可行？衣物的制作过程需要专业的构思和打版，这可不是剪出一个布样，就可以车车缝缝了。我心知肚明，小女生此番的洋裁梦，必是家家酒般的实验过程而已。我暗忖，一块布剪下来动辄花费好几百块，剪两块符合她们心中想要花色、触感、大小的布，也许要逼近千元之谱，这可怎么答应是好呢？
Milla说：“不然我们先去永乐市场逛逛看看就好。”她知道永乐市场是个台北驰名的布市集！“妈妈，现在放暑假，求求你就带我们去逛逛嘛！不一定要买啊！”
面对孩子们的再三哀求，我突然想，应该要把带孩子们挑布买布的这件事留给丈夫去享受，因为他喜欢织品、他也略懂织品，他是个对织品有天分有感觉的男人。让他和女儿们一起看布挑布买布剪布，我退后成一个旁观者，这何尝不也是自己的一个放松，也是孩子们他日独特珍贵的父女回忆？
我们后来选择到IKEA看布选布，来满足女儿们的梦想。一方面是永乐市场的车程离内湖相当远，我们需要的布料并不多，那儿的布价也并不特便宜。而IKEA离家近，现在又正值换季拍卖，有些布打折到一公尺只要九十八块就好，约是原来的五折到三折，价钱非常地合宜了。这花费就算供女儿们实验坏了，也不心疼。
绕过了重重的北欧风情家具展示，一到布区，丈夫果真很正经地和女儿们逐一讨论起每一块打折布的设计和图腾。他们一起想象：做一条短裙要剪几公尺的布才够？做抱枕的布，是否一定要纯棉才会触感舒软？这个花样做成裙子，是什么样的风格，会不会好看？是想要一条看起来有垂坠感随风摆动的裙子，还是要一条看起来很挺拔、很精神的裙子？亲爱的孩子，这些都是挑选布料时，专业的设计师要先想清楚的呢。而做一个爱心型的抱枕，你得先要有爱心型的枕心才行哟！
只见他们父女三人叽叽喳喳的，在假日人声鼎沸的布料区，兀自燃烧着脑海中对布品的认识与讨论。
好不容易选定之后，丈夫再带着孩子们和布料，到工作台找专业人员礼貌请教，他们所剪的尺寸大小，是否确实够做一条裙子和抱枕。
这画面使我想起，因为奥巴马夫人米歇尔穿着吴季刚所设计的白色单肩长礼服，而使得默默努力甚久的他，终于有机会在竞争激烈残酷的纽约时尚圈大大窜起。他所设计的每一件女装，都是如此浪漫又富有力量！几十年来引领风骚的国际时尚舞台证明，男人在“做衣服”这件事情上的能力与天赋，也是浑然天成的。
呵呵，我感谢Vins，因为他对“美”的敏感追求，使他不仅仅是在球场上飞跃而已，转个身，因为爱家、爱女，这个男子汉，也能陪伴做着一些小女生的小小梦想与事情。
爸爸陪女儿挑布，酷！
这段家庭生活的小插曲，洋溢着父与女的喜悦音符，我保留了这个权利义务给丈夫，没有自己带孩子去买布，是对的。母亲的视野不尽然面面周全，偶尔有些事鼓励做父亲的来接手，那么孩子们看世界的窗口，就能够跟着变广或变深。
谢谢他们父女三人，那片刻，完全把我忘却了！
他们一起纵身在色彩炫丽的织品世界，留下我在不远处，品尝这份，少了妈妈后亲情不减的风景和感动。
因为是特价布，所以能够选择的花色难免很受局限，女儿们必须学会快乐地妥协，以及在资源有限的情境下，做出最好最适切的决定。Nana个性如火，把这块图案热情的布往自己身上包裹去，好乐！Milla则是很努力地端详又想象，这块绿色的花形布，做出来会是条漂亮的裙子么？
那片刻，我不是母亲
这片刻，我不是孩子的母亲，我只是我自己。
去自己想去的地方，读自己想读的书。
我似乎回到了二十年前生命的白色沙滩，
那年轻的沙滩只散落着对文学的梦想。
正也是过去文学给我的淬炼，
帮助我成为一个用诗的心去带领孩子过生活的女人吧。
西洋摇滚歌手唱：“我们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我非常心动于这样的描述，在我青春芳华正盛的年纪，良好的孤独自我感无处不在。但在我成为人妻人母的多年以后，能够拥抱一个空白的时间在家事和教养以外，却是那么地难求。
作为一个家庭的掌舵者，心里时时流转的，是家庭之海航去的方向，母亲这职务是每一日无停止的操作，秋天的风、春天的樱，这份天地浪漫，都战胜不了我双手操作让家里厚斧电子锅所飘散出来的昆布汁白萝卜鲑鱼饭之蒸气与香！
母爱真伟大，每一个钟头我都不想懈怠。
不论身体多疲累、心有多乏味，我总以为因为孩子们的甜美成长印记，我都挺得住，永远甘之如饴。
但今天孩子不乖了，不知怎地我这个掌舵者突然气呼呼地决定，在这该进厨房准备冬日晚餐的时刻，我要不理孩子们，与丈夫出门去走走。披上围巾和大衣，我们即刻走下黄昏的山坡路。
然后，我和丈夫就坐在这装潢古色古香的小吃店里，点了两碗香喷喷的猪油拌饭、一盘火鸡肉片、一碟沸腾滚烫的水亮甘甜白菜卤，再加上一盅浓郁滋补的当归黄芪鸡汤。我细细咀嚼着薄透刀工的嫩汁火鸡肉片，品味这香气十足的鸡汤，突然感受到，原来，偶尔懈怠母职不煮顿饭，是这般轻松哪，难怪现在有这么多小家庭如此依赖小餐馆。可好吃是好吃，轻松是轻松，我还是觉得此处缺了点那种在家里放音乐点蜡烛、尽兴谈天的餐桌味儿。
但不管怎样，今天我要忘掉家里的两个女儿，让她们好好地在家里自我反省，我要安静地享用这顿饭和夫妻的双人时光。教养是持久的纪律，该处罚的时候我是从不心软的。
丈夫却吃得有点心不安，他想到Milla和Nana此际被我处罚留置在家里吃冰冷无温的晚餐，就是一罐无糖黑豆浆，和今天早餐吃剩的芋头面包。不够的话，还有橘子和苹果，以及半包全麦苏打饼干。我忖度这虽不丰盛，但就热量和营养来说，对两个小女孩的成长发育，是勉强够的。
孩子被处罚，是因为过几天就要期末考了，这周六我不再做户外运动游戏的安排，好让孩子们可以全心投入期末考最后的复习与冲刺。小学生固然不必背负分数的压力，但以认真严肃的态度来面对自己的学习成果评量，我认为这是孩子愿意为自己负责任的开始。
孩子的功课与考试，如今一步一步地我已完全放手，所谓介入、提醒或叨念都让我万分不自在，我总是避免坐在书桌旁追踪孩子的考卷进度，或是不时碎碎念“你这字又写歪笔画不顺”“这一题粗心错了”什么的，久了会让孩子们误解读书这回事与妈妈的期望有关系，而读书，应该是来自于内心的渴望探索和安静追求的乐趣。
Milla和Nana今天确实满认真地在自我管理每一科的复习计划，但我知道她们也“企图”拖延来逃避今天的练琴，虽然早餐桌上她们自己还信誓旦旦地拟好了练琴的时间，但在整天的读书计划配置节奏里，根本看不到她们有要练琴的迹象。
我非常不喜欢孩子这样的取巧与企图蒙混该做的事。人难免有惰性，准备期末考一整天也确实有点辛苦，但是，该做的事情就是得去做，孩子虽然还是孩子，也要学着去克服人性里的懒惰虫子才是。
隐忍了一天，时光流逝，眼看着她们今天练琴的可能性越来越低，就算练了恐怕也是把她们最困最乏的精神体力给了贝多芬和肖邦，那是弹不好的了！于是黄昏时候，生气的我说：“看样子你们今天是没空出门去享受晚餐了，已经五点了，你们俩到现在都还没有人去练琴，时间的分配有问题，只好我和把拔自己出门去找点好吃的，你们自己留在家里好好想一想，什么是生活的效率和顺序。”
我和丈夫慢慢走下山，选定这小吃店，都还没开始喝鸡汤呢，就接到Nana的电话，怯怯撒娇说：“妈咪，我琴练好了，豆浆和面包都吃完了，但还是好饿好饿。”
我冷淡地回答：“那就照佐贺阿嬷电影里面说的，肚子饿就去睡觉啊！睡着了就不知道饿了！”
丈夫很舍不得，试探性地问我要不要外带一些热食给孩子。
我坚持：处罚就得有处罚的样子，要让孩子一次就记住、一次就感受到震撼。孩子早上讲好的事情没做好、没做完，哪可能还可以出门去吃吃喝喝？留给她们的晚餐虽然不丰盛，但里仁的有机黑豆浆和天和鼎鼎大名的大甲芋头丹麦面包也不会对不住她们了，何况偶尔饿个一餐也不碍事的，前阵子都还有国民小学举办“饥饿三十”的活动，要孩子们体会饿个一天的滋味呢！我这样的处罚你不用舍不得，孩子大了，更要让她们了解“为自己负责任”是很重要的。
饭后我们在细雨中踱了一小段路，丈夫终究还是挂念黑夜里两个独自在家的女儿，他说想回家，可我的闷气还未消，于是两人决定分道扬镳，他回家，我独自霏霏雨中漫步。
周末的黄昏，我突然落单了，一个人可以到哪儿去呢？
不知不觉地，我踱往十五分钟外的一家书店去。平常很冷清的书店，原来假日的晚上很是沸腾，聚集了许多年轻学生、夫妻、情侣和小小孩。我先是到日文杂志区浏览各日本流行杂志的随书赠品包包或美妆品，然后，走到文学区看看最新上架的纯文学书册。纯文学，是从我很涩很涩的青春期开始，就未曾改变的恋慕书种。
当妈妈之后，有好几年的时间我离纯文学好遥远，我把所有工作和育儿理家之外的畸零阅读时间，都给了育儿指南和教养理论研究。诗集或评论或神话，这些引发我诗心的文字，已好些年没能好好翻开享受。第一次当妈妈，肩负着两个小生命的启程，我必须多读点教育或养育的专业文章，好让自己不会太茫然，或迷失在商业营销与升学恶补的风潮里，或成为直升机父母或成为怪兽家长，因此那些需要极度沉淀的纯文学，就暂时被我搁置了。
假日应该和家人在一起的。今夜突然孩子和丈夫都不在身边，突然可以一个人在书店，这好孤独、好大的福祉。
我在纯文学区，慢慢摩挲每一本在我眼里都漂亮的书。
钟怡雯出了一本精选集呢。她的文章不时浮现她童年南洋的大家庭况味，我很喜欢她文字底下蕴藏的很女性的情感。久违了，钟怡雯。
然后是陈俊志的《台北爸爸，纽约妈妈》跃入眼帘，甚至詹宏志还为他写了书序。这本书将是我心中2011年台湾最精彩的华文书之一，陈俊志赤裸裸地揭露了他的家族纠缠破败和那个时代的沧桑以及他动人的同志情事。全书藏不住詹宏志所说的“勇敢而哀愁”，他说，那和“哀愁而勇敢”是不同的。
我身上没带半毛钱，但是我知道我会回过头来买下这本书，把陈俊志的故事带回家，读在我心里。
然后又跟着翻阅了胡晴舫的两本散文，能够得到王德威教授的具名推荐，胡晴舫自有她的地位和评价在。她的每个字都深刻直快，好像在饮酒，有韵味在回荡。
最后，我看到了万城目学最新出版的《鹿乃子与玛德莲夫人》，对日本当代作家除了村上春树以外，其余我并不熟稔，但光看这书封的猫咪就令人喜欢。这是奇幻小说，六岁的鹿乃子认为家里的猫狗听得懂人类的语言，情节的发展颇吸引我，关于孩子的事，总是令人难以抗拒啊。这是可爱的小书。
就这样，我在书堆里流连、徘徊着。
这片刻，我不是孩子的母亲，我只是我自己。去自己想去的地方，读自己想读的书。我似乎回到了二十年前生命的白色沙滩，那年轻的沙滩只散落着对文学的梦想。正也是过去文学给我的淬炼，帮助我成为一个用诗的心去带领孩子过生活的女人吧。
黑夜中淋着小雨，独自爬着小山径上坡回家。Milla跑出来帮我应门，一把抱住我说，她好担心夜里一个人在外逗留的我。
孩子明明被我处罚留在家里吃些冰冷的剩余食物，为什么她却不气着我呢？为什么孩子的心可以干净成这样呢？为什么孩子总是这么容易记得父母亲的好，却记不住母亲严厉的苛责呢？
我走出了半小时前那一片白色的沙滩，生命的角色做了甘愿的切换。回到有孩子有丈夫的家里，换上利落的工作服，开始收拾起厨房，准备洗切明日的早餐。
关于“夫妇的觉悟”（上）
每当有客人来访，或是和孩子聊天的时间多了些余裕，
我便会把婚纱照专辑拿出来与客人或孩子一起欣赏浏览，
共同回味当年先生如此俊朗、我如此娇媚的影像。
我借由这样的方式，要自己一定记得，
我曾经在这段爱情里欢愉迷醉，
我曾经为这婚姻许下诺言，
我曾经这么幸福而开心，
当初拍婚纱照的心情是如此坚定而欢沁。
与先生结褵至今，已悠悠过了十二个年头。相较于白首偕老的银发眷属，十二年未免只是短短的岁月如梭，但细数下来，这四千多个日子，也足够一个终日号啕大哭的索乳婴儿，长大成强说愁的少年维特了。十二年的婚姻心情，实在很难清爽简单地一言以蔽之，这中间潜藏许多隐微的转折，那小小的晶莹、细细的灰暗，无法诉说与人听的，恒常在我的心上跳动闪烁着。
婚姻的前面是爱情，关于爱情我最喜欢的文学作品，是歌德的情诗，他曾这么写：
在一个温暖的仲夏夜，
我的耳朵也充满了爱情，
她的嘴唇好像玫瑰含笑。
当我们在大门前告别，
我清楚记得那最后一吻。
我把心儿遗忘在海德堡，
我的心啊在内卡河边狂跳。
也许是因为我仍然读诗，也许是因为我如茧地窝居在一座小小的山头，心思脑筋仍然对每一天的冷风、细雨与阳光孤鸟，有着强烈的感受。也许，是因为我的婚姻乃初始于年轻时最纯真的一见钟情，干柴烈火辉映着对纯粹爱情的向往，至今我还深深记着这一切！所以即使已行到中年，我对人世间的爱情仍未曾幻灭失望，甚且，我犹然对爱情抱持着喃喃讴歌的心情和想象。
但是，这些年轻时唾手可得的浪漫，如何抵挡住婚后积累的账单、油污的厨房、幼儿的夜啼、孩子的课业压力、与公婆的跨代磨合？
一再反复又反复的煮饭育儿生活，如同透明玻璃杯里没有氧气的白水。眼前这伴侣，分明是我们穿越时空而爱上的，但婚姻虽历久而陈旧，那交换戒指之前的誓言爱情，有一度我感觉已渐渐被拖磨掉了。这真是伤心的感觉。
爱就是永恒，爱就是一种信仰，爱是超越物质表面的钻石而更显坚硬！但青春的容颜、娇嗔的语句、殷勤的问候、柔情的眼眸，在多年以后的婚姻里，我知道它确实隐隐地在流失。
嫁对一个夫或娶对一个妻，绝对需要一些眼力和运气，但是，走入这个与他共创的新家庭，我们可亲的孩子呱呱落地，沟通的龃龉或想法的歧异，随着经济财务和教养问题的浮现而日益增多，此时我已经不再能仰赖运气。
夜深人静、午夜梦回的内省中，我知道自己绝不愿任性离婚，也不甘愿如上一辈般，对着死气晚暮的婚姻，不抱希望地过日子。婚姻不是战场，婚姻没有武器，我知道我必须，徒手挖出一条婚姻永续的路来。
许多夫妻把婚纱照束之高阁，把当年花了许多金钱和美丽心情所拍摄的大本婚纱专辑，搁置在衣柜的底层或顶高处，让它无见天日地蒙尘，让它成为一本落寞的、不再受赞叹的照相本。过了婚礼的那一夜嘉宾云集，这原本充满爱的见证的婚纱相簿，就被男女主人有意无意地悄悄遗忘。
但无论我搬家何处，无论房子是大或小，我始终刻意把大本婚纱照相专辑，放在床头柜的一侧，每当有客人来访，或是和孩子聊天的时间多了些余裕，我便会把婚纱照专辑拿出来与客人或孩子一起欣赏浏览，共同回味当年先生如此俊朗、我如此娇媚的影像。
我借由这样的方式，要自己一定记得，我曾经在这段爱情里欢愉迷醉，我曾经为这婚姻许下诺言，我曾经这么幸福而开心，当初拍婚纱照的心情是如此坚定而欢沁。勿忘影中人，不管生了几个小孩，不管日子多么疲紧，我要勉励自己，留住这一刻。
偶尔生着丈夫的闷气，我会悄悄潜进卧室，独望着墙上的巨幅婚纱照，那件高领长袖的古典蕾丝白纱，是设计师特地为我从国外调回来的，因为极少新娘会想要穿着如此保守的礼服留影，大多数的白纱设计是束腰性感低胸的，大多数新娘喜欢以姣好性感的白纱来表现自己。唯独我坚持要以一件包颈又长袖的刺绣蕾丝婚纱，来表达我个人对婚姻的庄重期待。我的敬酒晚礼服也是低胸无袖裸背，闪烁着耀眼光泽，但一袭长襬白纱将随我走在典礼台、在宾客面前交换戒指许下承诺，我希望穿着白纱的自己，看起来除了美丽，并且，无比地慎重。
那个时刻的我，一点都不想要看起来性感，我只想要自己看起来，是个慎重承诺的新娘。即使只是挑选一件白纱，都表露出在婚姻里，我但愿自己深思熟虑。
我当年的婚礼非常的朴素，白手起家的年轻人实在没有太多预算，我们包下忠孝东路四段一家每晚有歌手驻唱的西餐厅，请一位业余喜爱研究花艺的男性友人，费心地把餐厅单调的白墙红砖，用数量有限但色彩柔和粉嫩的玫瑰、桔梗与百合，创造出饶富层次的浪漫感，确实不气派豪华，但整体的氛围，还是在悠扬乐音与丰足的食物中，传递出当时我们真心相爱、愿意长相厮守的誓盟。
结婚磕头的那个当下，站在大舞台上面对着所有宾客的凝眸，哪一对新人不是爱到浓时，对成家充满了诚挚的憧憬？往后人生要是有什么险阻，都动摇不了我此后为婚姻奉献一切的决心。
套用一句现在流行的话：“莫忘初衷”。时隔十几年到现在，这一路的婚姻生活，原来有不少的跌宕与挫折等着我！维系一个家庭所必须付出的努力，原来和结婚那一天的想象，不一样！莫忘初衷，原来颇困难。
感人的婚礼只有一天，往后才是婚姻生活真正的考验。
头几年的家庭生活，我和丈夫忙于工作与两年内陆续诞生的女儿，年轻气盛，两人交手过程中，进退失据、惶惑迷离、交相指责，什么样负面的情绪我都曾经有过。
待婴儿都已入睡、夜深人静时，我悄然凝视桌旁昔日的婚纱留影，想起我曾经在如此多的客人面前立下誓言，脑海浮起了“莫忘初衷”这四个字，是的。
结婚当时不就是有一股初衷的么？它跑那儿去了？若是现在便让一些外在的困难阻碍而不愉快，而击溃毁坏了结婚当天所下定的决心，那么就算离婚、换了男人、再结一次婚，恐怕际遇也不一定会更好。
像是剥开了洋葱一片又一片，嫩白多汁的葱片内里，其实并没有让人惊喜的核心。洋葱剥尽也不意味着故事就走到结局。把它和陈年红酒醋与漂亮牛肉拌炒，扎实单调的杂粮面包就翩然生色。婚姻不就是这样么，我想。
关于“夫妇的觉悟”（下）
我喜欢“觉悟”这两个字在这里的用法。
这是漫漫的思考，不由爱而生厌，并让夫妇双方在爱里，
即使受刺激也还可以相互成长照料。
人生难免有心碎的时候，
只要我还能够对另一半付出，
维持我心的平坦，
最终得到幸福的，是获得觉悟的我自己。
自从孩子生下来以后，即使工作与育儿之间的拔河令人慌或累，我还是期许自己做一个以先生为先的妻子。也许婴儿夜半的啼哭或是生病的发烧会扰乱我的步调，我不一定时时刻刻都做得到把丈夫放在家庭的第一顺位，但至少我心里面始终都是给自己这样的呼唤。
是什么原因，让我这样想的呢？
我认为，除非以恶劣的关系互动、与孩子毫无亲情地交流，否则孩子通常不会弃母亲不顾而离去，母子之间的天性之爱不会泯灭。但夫妻之间的感情，乃激情之后的理性结合，历经光阴的爬梳，这份情是逐日增温，抑或渐渐失温？
若未能好好维系，夫妻之爱不难随风飘逝。陪我走到生命尽头的人，将是我的丈夫而不是我的孩子，孩子总有一天将自由如箭、飞向远方，而伴侣却将共我依随，把这一路的中晚年生命旅程给踏遍，所以，不论抚育婴幼儿是如此的可爱感受、魂牵梦系，我都鼓励自己，每天对丈夫要有超越自己的宽容、要有持续不断的爱、要对话、要凝视、要不求报偿地尽心照料。
毕竟，这个男人一点都不比孩子不重要。
所以我逗婴儿笑的时候，也会记得问丈夫，他今天在外过得好不好？
我研究孩子副食谱的时候，也会想该为爱喝鸡汤的丈夫，改变些什么样的配料。
天凉为孩子多添衣物时，便把围巾帽子送到丈夫的面前。为孩子泡牛奶时，便问丈夫是否想喝杯热茶。晚餐桌上眼光不是追着孩子跑，而是陪丈夫今天的行程多聊聊。注意到他顶着过长没时间整理的头发，我说，让我陪你去理发吧。
我们相逢、相知、相慕，婚姻的本质是，我对他关心多少、做了多少，在这个两人宇宙我不问他究竟解我多少忧，我一股傻气只想忍让、只想不要让气氛坏、只想记得他其实很辛苦很努力、要体谅他必然有他中年男子心中的压力愁闷与过渡。我只想，好的家庭是我和孩子今后人生的根本。
婚姻的明日记忆，如果是被岁月冲积的沃土，我必须先愿意去撒种、去耕作、去抓虫、去流汗，如农人这般无怨无悔。
这一份潜思过后的柔软转变，最近我在日本自由剧本作家桥田寿贺子的这本书《夫妇的觉悟》中，意外得到两相的呼应。
桥田寿贺子事业成功、一生受奖无数，1983年轰动全亚洲的连续剧《阿信》便是她的创作。自1990年开始，于TBS电视台播出的戏剧《冷暖人间》，至今依然屹立、广受欢迎。像她这样的女性，其声望、社会地位与收入，当然是比上班族丈夫各方面皆高出很多。
但婚后脾气火爆的丈夫，却经常把“我要跟你离婚！”的吼叫当作口头禅，下班后喝酒永远不报备行踪（桥田不过是希望丈夫打个电话回家说一声，好方便她斟酌煮晚餐的分量而已。），还规定赚钱多的剧作家老婆，绝对不可以在他下班回家后继续摇笔杆工作，就算电视台的截稿期限迫在眉睫也不行。她的丈夫婚前即声明，做太太的永远要以家务为先，所以只要一听到丈夫按门铃下班回家的声音，桥田就赶紧扔下纸笔、手拿拖鞋，到门口弯腰迎接先生。
桥田说她知道自己无论如何绝不离婚，是以在这段外人看起来难以理解忍受的婚姻里，她依然可以找到意义与祝福。
一位事业成功、经济财务独立、大学毕业、没有子女羁绊、工作属性绚烂时尚的女性，谈离婚岂是太难？何苦要日复一日忍受这么大男人的丈夫？桥田是怎么看到在细缝中，那中年男子的脆弱、易感，和对妻子没说出口的深情？
如今她的丈夫已罹癌过世多年，桥田回首那些年的婚姻生活，心中依然是对丈夫满满的诚挚的感谢。她的修养、智慧，在世俗婚姻里所淬炼出来的思维之光，我认为是一种幸福的启示，因为她总是能够在丈夫意气用事的咆哮负面对话里，看到一些温暖与能量。这便是爱。桥田因此不必去面对离婚的不可预测的生活。
那么我为什么不能也看到我的缺失、我的迷乱、我的愚昧，看到丈夫的认真、勇敢、善良和需要疼惜？总是有方法可以想，有态度可以调整吧。不愿意离婚的话，与其苟延残喘、互相怨怼、交相指责，不如我放下身段，记得他男人的身躯下是男孩的灵魂。
而跟男孩，不须计较太多、不须生气、不须期望太高，多理解疼爱他就好。
尚未读这本书之前，女儿都知道只要一听到丈夫按门铃的声音，我就会马上跳起来，瞬间关上计算机，冲到厨房去温热他专属的晚餐。丈夫才不管编辑是如何地火烧屁股催文章，只要他在家，他就希望我恒以家庭的正常运作为先。不论我心中多么惦挂着我的写作，这两年来我还是尽量恪守丈夫的想法，不拂逆他心里的声音，不去多做争论与争辩，以便不损坏我的婚姻。
这是不是开女性主义的倒车？我不知道，也无意在这方面多思索。因为在我的心里，一段成熟包容下的婚姻，较之是否符合女性主义，要来得重要有意义多。
夫妇的觉悟，嗯，我喜欢“觉悟”这两个字在这里的用法。这是漫漫的思考，不由爱而生厌，并让夫妇双方在爱里，即使受刺激也还可以相互成长照料。人生难免有心碎的时候，只要我还能够对另一半付出，维持我心的平坦，最终得到幸福的，是获得觉悟的我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