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怎样向她说呢？回程的路上，他的心一直纠结着，不知是不是应该像母亲所说的那样，马上与她分手。可是，他真的没有勇气付诸行动，他担心她承受不住这突如其来的变故。
然而，面对他的躲躲闪闪和吞吞吐吐，她很快便明白了——最不希望看到了结果，终于还是出现了。她强忍着内心翻江倒海的痛，故作平静地告诉他：“你安心地走吧，我不拦你，也不怪你，是我没那样的命。”
“我先回去，看看有没有办法，到时候把你接过去。”他的声音很小，没有一点儿底气。
“谢谢！我不会跟你去的，这里才是我的家。”她背转身去，已是泪眼婆娑。
很快，他便如愿地被调回了上海，进了一家国有大型企业的团委。一年后被调入区团委，三年后又去了市青联。再后来，他毅然辞去很风光的公职，开始下海经商。一路打拼下来，他拥有了令人羡慕的蒸蒸日上的事业。
而她，并没有听从他的劝告，也没有听父母苦口婆心的劝导，执拗地生下了他们的孩子。很自然地，她这个未婚妈妈，在人前背后，不免要接受许多的嘲笑和同情，要承受许多的指指点点，甚至还有一些不怀好意的猜测。
没人知道，夜深人静时，望着甜甜入睡的女儿，她有着怎样的喜悦与忧伤。她的笑在脸上，她的疼痛却藏在了内心深深处。
直到女儿10岁那年，她才嫁给一个年长她八岁的男人，那是一个不能生育的男人，有些木讷，也没有什么赚钱的本领，但心地善良，待她和女儿都好，她便很知足，一家三口将一份简单而清苦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女儿高考要填报志愿，问她选哪个城市，她脱口而出：“去上海吧，那是真正的大城市。”
快开学了，女儿要她送自己去报到。她借口道：“你都十八岁了，该学会自立了，家里那么多活儿，要我和你爸爸做呢。”其实，她多么想与女儿一同去，看看那个城市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
她怎么也不会想到，女儿大学毕业不仅留在了上海，还遇到了她已经与之23年音信杳无的他。
仿佛一部电视剧中的一个突如其来的插曲，已是一家大公司老总的他，那天在人事部，随手翻阅桌子上的一份应聘材料，那张面目清秀的照片，猛然扣动了他的心——照片上的女孩，多么像当年的她啊。
待与女孩面谈后，他惊愕地得知面前这个亭亭玉立的女孩，竟是自己不曾谋面的女儿。
他小心翼翼地向女孩打探她的情况，知晓了她吃了怎样的苦，受了怎样的罪，她22岁以后的人生，似乎与他毫无关系，实际上却与他密切相关。她的疼，唯有他知道。然而，知道了又如何？如今，他们已各有家室，已在岔开的两条路上走出了很远很远。
女儿兴奋地向她报告：“我找到了一份不错的工作，老总对她很关照。”
她没有欣然，而是一再提醒女儿：“一定要好好干工作，要靠自己的本事赚钱。要不然，人家凭什么要关照你？”
女儿嘴上答应着她，心里却在嘀咕：“为什么被关照？或许是看到自己是名牌大学毕业的，各方面都还可以吧？”这样想着，便有一些飘飘然了。
她不会想到，陪着她和女儿走过那么多的艰难，日子刚刚好转，善良的丈夫被突如其来的一场车祸夺走了生命。悲伤尚未散尽，她又查出了胰腺癌，且已大面积扩散。
握着诊断书，她竟出奇地淡然，仿佛早已料到了这样的结果。她没有听从医生的住院建议，只开了少许的止疼药，便回到了那个林区小镇，她想在此平静地走完生命最后一段路程。
只是她没想到，他会突然地站到她的面前，泪流满面地请求她：一定要去住院，他愿意花钱为她请最好的医生，用最好的药物，一定要将死神从她身边赶走。
她摇摇头，一脸平淡：“谢谢！我就是这样的命运，还是顺其自然吧。”
“不！这一次，不能听你的了。”他心如刀绞，不禁想起了当年的怯懦和逃避。
“你的心思，我懂。可是，真的不需要了，我不想去医院遭受痛苦了，医生都说没治疗的意义了。”她清楚自己的病情到了怎样的程度。
“可是，你必须努力一次，才知道结果啊。”他这样说着，脸上却满是愧疚，当年自己不是那么轻易地就放弃了努力吗？若是自己努力一下，或许她就不会有那么多痛苦的遭遇了。他无法原谅自己当初的自私与软弱。
“我已经知道结果了，我只有平静地接受，不能有别的选择。”她从没有抱怨过他一句，即便是家人和相邻们都责怪他的薄情，她除了为他辩解，没说过他半点儿的坏话，尽管她心里有那么多说不出的苦涩。
还能说什么呢？他请了长假，执意地要留下来，陪着她走完生命最后一程。
于是，人们看到他挽着她的手，缓缓地走在通往林间的小径上，看到他们坐在那条已瘦得快干涸的小河边，默默地望着坠落的夕阳；看到他们抱着那棵白桦树，一样的泪眼朦胧……
两个月后，她微笑着走了。
她对他说过——她这一辈子很幸福，她遇到了两个真心爱自己的人，他们陪着她走过了那么多的好时光，她应该感谢命运的垂青……
唯有他知道，那碎了一地的疼，曾怎样地真实地经历过，在他那里，已是难以抹掉的伤疤；在她那里，则是余生无法挥去的刻骨铭心的爱恨交织。
其实你我都没有错
欣然美丽面颊上的那一抹忧郁，很诗意地吸引了我。于是，我满怀爱怜地走近了她，在那个临街的咖啡屋里，倾听她那幸福而伤感的爱情故事，我眼睛有些湿润，脸上挂满了认真和同情。
相识的第三天，在她那挂满布艺饰品的极富浪漫情调的闺室里，我目睹了写字台上她那位英俊而才华横溢的男友的形容，看到了影集中他们幸福牵手的一个个定格的瞬间。
欣然和她的男友在高中时便已心有灵犀，当年男友以全校总分第一的成绩考入北大，为了与他离得更近一些，她毅然放弃了进名牌大学的机会，选择了北京的一所普通院校，选择了四年轰轰烈烈的爱情。
大学一毕业，男友便去美国一所著名大学读研究生了。此后，她整个身心都被痛苦与甜蜜交织的思念占据了。渐渐地，男友的电话和书信越来越稀少，以至一年后，竟再也没有他的音信了。那无数次在报刊中看到的故事情节，真实地降临到她的头顶，她悲戚得欲哭无泪。
我充满理解的默默无语的倾听，减轻了她心底淤积的深厚的伤感。接过我递给她的纸巾时，她有些难为情地冲我微微一笑，说她总是这么没出息，无法挽留的却总要努力去挽留，该结束的却总是无法轻松地结束。我深有同感地表示——那不是她的过错，因为爱是不能忘记的。
再次相见时，她的眼里已有了一抹灿烂的亮色，一身素装衬出她脱俗的高雅。我的心情也大受感染，愉快地邀请她再次走进初识的那间咖啡屋。耳畔回荡着轻柔的音乐，轻轻搅动银质的杯盏，在不经意的四眸相对时，我蓦然发现——她和我已经陷入了一条流淌的情感长河。
我供职的是一家很小的广告公司，公司在激烈的市场竞争中风雨飘摇，几欲倒闭，但老板并不大在意，只是到月末才到公司一趟，例行公事似的，因为他更关心他在市中心地段的两处影楼的盈利数额。而我不能不为自己的未来考虑，虽然我只是美术专科学校的普通毕业生，也没有多少广告方面的天赋和创造力，但我必须提醒自己一定要努力奋斗，不只是为我，还为着可爱的她——刚结识的女孩欣然。
听完我准备再去大学进修两年广告设计的设想，欣然拍手称赞，并慷慨地说她愿意予以经济上的援助。她真是个细心的女孩，知道我这几年微乎其微的收入，恐怕难有积蓄支付那笔数目不菲的学费和各种开支。我感动地谢绝她：“谢谢你的真诚，如果需要的话，我会接受你的援助的。现在紧一紧，我估计还能撑下来。”
她也不再坚持：“你不跟我客气就好，朋友间最可贵的就是心灵的相知。”
欣然这句话，说到了我的心坎上。就为这一句话，我也得好好地珍惜我们的缘。
送别的晚宴是在她的小屋里举行的，她买了一大堆我平时喜欢吃的蔬菜，两个人在厨房里说说笑笑的功夫，就把那个小餐桌摆得满满的。平时滴酒不沾的欣然，那天主动地斟了满满一杯红酒，边与我对酌，边笑容可掬地听我夸夸其谈自己将来的美好前景。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红酒的缘故，她很快就粉面桃花别样红了，为她的美丽更添了一份无法形容的美丽。
我就读的大学在大西南，距欣然的城市有5000多里的路程。火车启动时，我故作潇洒地改动了诗人舒婷的一句诗，冲站台上挥手的欣然大声地喊道：“世界很大很大，我们心的距离却很小很小。”
接下来的日子，用书信频递来概括我们的交往应当是最准确的。虽然当今电话和网络很发达，联系起来也更方便、更快捷，但我发现，传递情感的最佳方式，还是选择传统的书信。那铺展在信笺上的一行行文字，因了万水千山的跋涉，而多了一份珍贵；因了一份翘首以盼的期待，而多了一份欣喜。书信还可以珍藏起来，可以随时拿出来翻看，可以反复咀嚼。所以，我和欣然不约而同地喜欢上了写信。也正是那一封封洋溢着挚爱真情的书信，缩短了时空的距离，让我们感觉到彼此牵挂的幸福，感觉到了因为心中燃烧的某些希望而使生活陡然美好起来。
后来，欣然寄来了8000元钱，让我交上所欠的学费。她还在信中一再叮嘱我要先安心求学，不要过多地兼职挣钱，先打好基础，以后会有很多发展的机会的。
握着汇款单，我仿佛又看到了欣然那晶莹的眸子，心中涌动着无言的感动。
又一个春天来临的时候，我的那件名为《深情》的作品，在全国性的广告大赛中获得了一等奖。我兴奋地打电话向欣然报喜，她祝贺了我几句，然后告诉我一个突兀的消息——她那位三年多音信杳无的男友突然回国看她了，他希望他们重新开始。
我攥着话筒怔怔了半天，才慌乱地“哦”了一声，言不由衷地说了两句连自己都莫名其妙的话。欣然忙在那边追问我怎么了，我嘴里说没什么，语气里却透出了心底的秘密。那个下午，我心情糟糕透了，为一句玩笑差点儿跟寝室的同学动起手来。
从那以后，欣然的信明显地少了，字里行间也多了些许陌生的客气。我再也无法从容地在信纸上热情四溢了，因为那个突然回来的博士，我的自卑又不可避免地冒了出来，将我从头到脚淹没起来。
黄昏的大学校园里，一对对亲呢无比的恋人从眼前晃过，无法平息的内心的浮躁，让我拖着沉重的双腿漫无边际地走上长街，挥不去的思绪不绝如缕。
在一栋民居前，一大群人正围观一株巨大的昙花，那晶莹如雪的花瓣已开始萎缩，看样子要不了多久，就会凋落了。昙花的主人满怀自豪地向众人介绍：“我这株昙花养了八年了，这还是第一回开花。其实，它不开花，也是挺美的，你们瞧它的枝叶长得多精神，有人拿名花来我都不换。”
我不禁顺着主人的手指，再次细细地打量起那枝繁叶茂的昙花。主人说的没错，这的确是一株令人赏心悦目的昙花，即使它不开花，也自有一份独特的美丽，那是别的花所无法替代的
我那美丽而短暂的爱情，多么像眼前的昙花呀。我不由得蹲下身来，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渐渐萎落的花瓣，直到浓浓的黑色包围上来，我才泪眼蒙蒙地回到宿舍。
拧亮台灯，我开始给欣然写信，此时我的心情已平静许多，真该感谢那株昙花。
欣然的回信翩然而至，她在信中说，她现在心里很矛盾，她不知道该不该原谅男友的一度迷失，不知该不该接受他的道歉，该不该跟随他去去美国，了却她藏在心中已久的夙愿，她不知道接下来的会是触手可及的幸福，还是再一次的无端伤害。
我能够给她一个清晰的答案吗？她的犹豫里不已透出了心里真实的倾向吗？也许她并不指望从我这里寻到答案，就像当初她并没有期望我能够带走她心头的忧伤一样。
捧着那张薄薄的信，我仿佛面对着一个生死攸关的重大抉择，第一次真切地体会到了什么叫做进退两难。
这一回，我没有回信，因为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只好让她听从心灵的召唤。
令人有些窒息的近两个月的彼此沉默后，欣然在电话那端平静地告诉我——为了最后的抉择，她抛了10次硬币，有6次告诉她选择美国，她说她只好接受命运的安排了。
我清楚，抛掷硬币不过是欣然不想让我太伤心的一个漂亮借口，她还是无法割舍那来自青春岁月里的初恋，她去意已决。
还好， 她还有4次对我的深情相向，尽管那更像一段美丽的童话，但我内心里分明还是感到了些许真诚的慰藉。如此，我只能故作潇洒地向她表示祝福。
我把她借给我的钱全都还清了，还用刚刚到手的第一笔不菲的报酬，买下一家花店除了玫瑰以外所有的鲜花，作为我第一次送她的礼物。我和欣然都明白，那一篮篮的鲜花都已与爱情无关。
欣然跨洋过海去了那个让我这一生恐怕都不会涉足的国度。在她走后的好长一段日子里，我常常扪心自问，我是不是真的很爱欣然？每一次肯定的回答，都让我柔柔地心痛。就像欣然无法割舍她从前的男友，我同样无法割舍那段无疾而终的爱情，尽管我和欣然都不曾向对方表白过，但埋在心灵深处的爱，却是会生根的。
得知欣然结婚的消息，是在深冬的一个早晨。我迎着飘飘撒撒的雪花，想去那个温馨的咖啡屋坐一坐，等我走到那条熟悉的小街时，一排排造型精美的楼房突现在面前，从前的那些繁荣的小店铺都已没了踪影。
正有些失落时，一家歌厅里飘出一曲熟悉的恋歌——“其实你我都没有错，错就错在相逢在春季，那时我们有着一样的落寞，走过岁月的风雨后，我们都想到了秋天不该一无所获……”一位先天演唱基础欠佳却唱得很投入的歌手，替我说出了心里的感慨。
是的，我和欣然都没有错，我们只不过是在寒冷日子里，伸出了彼此热情的手，让一段曾倍感孤独的路程多了一些温暖。就像许多花朵并不孕育果实，许多果实也并甜美，凋落和成熟都有着各自的理由，或许有一种选择就意味着多种放弃……
我给欣然挑了一枚十分精致的贺卡，把深深的祝福写在了那块温馨四溢奶酪旁边。走出邮局没多远，一个漂亮的南方女孩迎面走过来，满脸微笑地请我帮她照一张相。对着镜头里的那张幸福的倩影，我的眼泪再次不争气地涌了出来。我赶紧把相机还给女孩，背转过身去，把再次涌上来的伤感掩饰起来。
我默默地告诉自己：必须得学会忘记了，尽管有时很难很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