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请让我说几句，这不过是一种姿态，”列别杰夫说，“说什么‘我要在公园里自杀，免得惊动任何人！’他下台阶往公园里走了三步，就不惊扰别人了，他是这么想的。”
“诸位……”公爵已开始说。
“不，请让我说，万分尊敬的公爵，”列别杰夫愤怒地抓住话题不放，“因为您自己也看到这不是玩笑话，因为您客人中至少有一半也是对此深信不疑的，现在，在这里讲了这么多以后，他出于面子问题也一定会开枪自杀，所以我作为当事人当着证人们宣布，我请你们予以协助！”
“那应该做什么，列别杰夫？我准备协助您。”
“是这样：首先让他立即交出在我们面前大肆吹嘘的手枪以及全部弹药，如果他交出来，因为他有病，我同意让他今晚在屋里过夜，当然，得在我的监视之下，但是明天一定得请他走，随便他去哪里；对不起，公爵！如果他不交出武器，那么我马上就扭住他的胳膊，我扭一只，将军扭另一只。同时立即派人去报告警察，那时这事就转到警察局来审理了，费尔特申阔，看在老交情的份上，走一趟吧。”
喧哗声顿起。列别杰夫十分激动，已经失去分寸：费尔特申阔准备去警察局；加纳发疯地坚持谁也不会开枪自杀。叶甫盖尼·柏夫洛维奇沉默不语。
“公爵，您曾经从钟楼上跳下来过吗？”依鲍里特忽然对他低语说。
“没有……”公爵天真地答道。
“难道您以为，我没有预见到所有这一切的憎恨吗？”依鲍里特又低声说道，他眼睛一闪一闪地望着公爵，仿佛真的等待着他的回答。“够了！”他突然对所有人喊了起来，“我有过错……比所有人都大的过错！列别杰夫，这是钥匙（他掏出钱包，从里面取出连着三四把小钥匙的钢钥匙圈），就是这把，最后第二把……郭略会指给您看的……郭略！郭略在什么地方？”他望着郭略，却视而不见地喊着，“是的……他会指给您看的；不久前他和我一起把东西放进包里。郭略，带他去吧；我的包放在公爵书房桌子底下……用这把钥匙，我的手枪和火药筒……在下面一只小箱子里。是他不久前亲手放的，列别杰夫先生，他会拿给您看的，但是有个条件，明天一早我去彼得堡时，您要把手枪还给我。您听到了吧？我把枪交给您，这样做是为了公爵，可不是为了您。”
“这样做更好！”列别杰夫抓着钥匙，恶毒地冷笑着，跑到隔壁房间去了。
郭略停住不走，本想说什么，但列别杰夫拽着拖走了。
依鲍里特望着嬉笑的客人们，公爵发觉，他的牙齿在打战，就像遭遇强烈的寒流那样。
“他们全都是坏蛋！”依鲍里特气愤至极地对公爵低语说。他跟公爵说话时总是俯身低语。
“别管他们，您很虚弱……”
“马上，马上……我马上就走……”
突然，他拥抱了公爵。
“也许，您以为我发疯了？”他望了一眼公爵，奇怪地笑了起来。
“不，但是您……”
“马上，马上，您别作声，什么都别说，您站着……我想看一下您的眼睛……您这样站，让我看看，我在和人类告别呢。”
他站在那里，望着公爵，一动也不动，也不出一声，这样有十秒钟。他十分苍白，双鬓都湿了，有点奇怪地一只手抓住公爵，仿佛怕他丢了。
“依鲍里特，依鲍里特，您怎么啦？”公爵喊了起来。
“马上……够了……我这就去休息。我要为太阳的健康喝一口……我想，我想，别管我。”
他迅速从桌上抓起一只酒杯，猛地离开原地，飞快走到了下露台的台阶口，公爵本已跟在他后面跑去，但结果却像故意似的，就在这一霎间，叶甫盖尼·柏夫洛维奇向他伸过手来向他告辞。过了一秒钟，突然露台上响起了众人的喊叫声，接着便是十分慌乱的景象。
当时的景象是这样的：
依鲍里特在紧靠下露台的台阶口停了下来，他左手拿着酒杯，把右手伸进大衣右侧的口袋里。事后，开历尔肯定地说，还是在这以前，依鲍里特就一直把这只手放在右边口袋里，在跟公爵说话时，左手抓住他的肩和领子，右手则在口袋里，开历尔要人们相信，当时他的手让他第一次产生怀疑。不管怎样，某种不安使他跟在依鲍里特后面跑去，但他没赶上。他只看见依鲍里特的右手中突然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就在这一秒钟里，袖珍手枪已经紧贴在他的太阳穴上，开历尔扑过去抓他的手，但就在同一秒钟，依鲍里特扣动了扳机。扳机发出刺耳的咔嚓声，但是并没有枪声。当开历尔抱住依鲍里特的时候，后者倒在了他的怀里，仿佛失去了知觉，也许，他真的以为自己被打死了。手枪已经落在开历尔手中，有人扶住依鲍里特，给他搬来椅子，让他坐下，大家都聚拢在周围，喊叫着，询问着。大家都听到了扳机的喀嚓声，看见的却是个活人，甚至没有一丝擦伤。依鲍里特本人则坐在那里，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毫无表情地环视着周围的人。列别杰夫和郭略此刻奔了进来。
“没打响？”周围的人纷纷问。
“也许，没装子弹？”也有些人猜测。
“装了！”开历尔检查了手枪宣布说，“但是……”
“难道卡壳了？”
“根本就没有火帽。”开历尔告诉大家。
很难叙述接下来那可怜的一幕。最初的普遍惊恐很快就被笑声取代。有些人甚至哈哈大笑起来，在这件事中找到了幸灾乐祸的快感。依鲍里特歇斯底里地号啕大哭，捏着自己的双手，扑向大家，甚至也扑向费尔特申阔，用双手抓住他，向他发誓，他忘了，无意间完全忘了，而不是故意忘了放火帽，说：“这些火帽全都在这里，在他背心口袋里，有十个”（他拿给周围众人看），说他之所以没有早点安上火帽，是怕枪在口袋里意外走火，他以为需要的时候是能来得及装上的，但是突然却忘了。他奔向公爵，奔向叶甫盖尼·柏夫洛维奇，恳求开历尔把枪还给他，他马上向大家证明“什么是他的名誉”，而现在他却“永远名誉扫地了”……
最后，他真的仿佛失去知觉似的倒下了，大家把他抬到公爵的书房里。列别杰夫已清醒过来，立即派人去叫医生，自己则和女儿、儿子、蒲尔道夫司基以及将军都留在病人的床边。等把失去知觉的依鲍里特抬走后，开历尔站在房间中央，一字一顿，字正腔圆，情绪激昂地大声宣布：
“诸位，如果我们中间有人再要当着我的面说怀疑火帽是故意忘了的话，或者确认那个不幸的年轻人只是演了一场闹剧，那么我绝对和这个人过不去。”
但是没有人答理他，最后客人们结伴匆匆散去，波奇成、加纳和罗戈任一起动身。
公爵对于叶甫盖尼·柏夫洛维奇改变主意未做解释就要离去，感到十分惊讶。
“您不是想等大家走后跟我谈话吗？”他问叶甫盖尼·柏夫洛维奇。
“确实是这样，”叶甫盖尼·柏夫洛维奇说，突然坐到椅子上，也让公爵坐到自己身旁。“但是现在我突然改变主意了。我向您承认我有点不好意思，想来您也是一样。我的思绪很乱，此外，我想跟您解释的事对我来说至关重要，对您也是。公爵，要知道，我很想在一生中哪怕就一次做一件完全光明磊落的事，也就是说完全不掺杂别的用心，但我认为，我现在，此刻还不完全能做这件光明磊落的事，再说您，也许也是……那样……还有……算了，我们以后再解释吧。我现在要去彼得堡，如果我们等上三天，也许，事情会变得明朗些，这对我对您都好。”
说完，他从椅子上站起身，这一举动使人觉得奇怪，刚才又何必坐下呢？公爵也觉得，叶甫盖尼·柏夫洛维奇很不满意甚至是很恼怒，甚至还带着敌意，目光中流露的神色完全不像刚才那样子。
“顺便问一下，您现在要去看病人吗？”
“是的……我担心。”公爵说。
“别担心，他肯定能活六个星期，没准儿还会在这康复。不过最好明天就把他赶走。”
“我什么都没说……也许，我真的就此促使他干了这种事？他或许认为我怀疑他会自杀。您怎么想，叶甫盖尼·柏夫洛维奇？”
“一点儿也不是。您太善良了，现在还在耿耿于怀。我听说过这种事，可实际上从来也没有看到过——一个人会为了让别人夸他或者由于别人不夸他而赌气故意自杀。主要是，我不相信这种毫不掩饰的软弱无力！反正您明天一定得把他赶走。”
“您认为他还会再次开枪自杀吗？”
“不会，现在他不会自杀了。但是请当心我们这些自产的拉塞内！我再次告诉您，犯罪对于这种没有才能、没有耐心、贪得无厌、毫无价值的人来说就是最平常的借口。”
“难道这是个拉塞内？”
“本质是相同的，尽管扮演的角色不一样。您会看到，正如他自己刚才给我们念的《解释》里说的那样，其实只是为了‘开个玩笑’。就想杀死十个人，即使这位先生没有能力这样做，可现在这些话也搞得我无法安睡。”
“也许，您多虑了。”
“您真令人惊奇，公爵；您不相信他现在能杀死十个人？”
“我不敢回答您；这一切都奇怪，但是……”
“好吧，随您，随您！”叶甫盖尼·柏夫洛维奇恼火地结尾说，“况且您是个十分勇敢的人，只不过您自己可别被算到那十个人中去。”
“最大的可能是他不会杀死任何人。”公爵若有所思地望着叶甫盖尼·柏夫洛维奇。
叶甫盖尼·柏夫洛维奇愤怒地大笑起来。
“再见，该走了！您注意到没有，他要把自己‘自白’的副本遗赠给阿格拉娅·伊凡诺夫纳？”
“是的，注意到了……我也在考虑这件事。”
“这就好，必须阻止他杀死十个人。”叶甫盖尼·柏夫洛维奇又笑了起来，说完出去了。
一小时后，已经三点多了，公爵去了公园。他原本打算在家里睡觉，但是睡不着，心跳得厉害，不过家里一切已经安排妥当，尽可能恢复安宁平静。病人已经睡着了，请来的医生说他已经没有生命危险了，列别杰夫、郭略、蒲尔道夫司基睡在病人的房间里，轮流值班照顾他，所以也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可是公爵内心的不安却一分一秒地在增长。他在公园里徘徊，心不在焉地看着周围的景物，当他走到车站前的广场并看见一排空荡荡的长椅和乐队的谱架时，他惊讶地停了下来。这个地方莫名其妙地使他吃惊，并且不知为什么，十九世纪二十年代轰动巴黎的一个刑事案件的中心人物，十分残酷的杀人犯，令人觉得十分不像样子。他转身往回走，沿着昨天与叶潘钦母女走去车站的那条路径直走到指定约会的那张绿色长椅，在上面坐下后，突然放声大笑起来，但又立即因此而十分愤怒。烦闷痛苦继续围绕着他，他真想离开这里去什么地方……他不知道去哪里，他头顶上方一只小鸟在树上鸣叫，他便开始在叶丛中寻觅它。突然小鸟从树上腾空而起，他就在此刻不知为什么想起了那只“沐浴着炽热阳光”的“苍蝇”，依鲍里特这样写它，说“它知道自己的地位，是大合唱的参加者，唯独他一人是被抛弃者”。这句话刚才就使他十分震惊，现在又想起了它。一段早已忘却的回忆在他心间复苏，现在一下子变得清晰。
那是他在瑞士进行治疗的第一年，在最初的几个月里，他完全是个白痴，甚至都不会好好说话，有时都不能理解他想要做什么。有一次他走进山里，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白日，他怀着一种痛苦的、无法用语言言明的思想在那里久久徘徊。他的面前上有耀眼的天空，下面是一汪湖水，四周的天空清澈明净、一望无垠。他久久望着，心中非常痛苦。现在他回想起来，当时他向这光明、无涯的天空伸出自己的双手，潸然泪下，使他感到痛苦的是眼前这一切跟他完全没有关系。这不散的筵席是什么样的？这常年的盛大节日又是什么样的？很久以前，从童年起，这筵席、节日就一直吸引着他，可无论如何也接近不了、融入不了。每天早晨太阳都光明灿烂地升起，每天早晨，瀑布像彩虹飞架地到处倾泻；每天傍晚，远方天际那座最高的雪峰都燃起朱红的彩云；每个“小小的苍蝇沐浴着炽热的阳光，在他身边嗡嗡叫，他是整个这场大合唱的参加者，他知道自己的位置，热爱这一席之地并感到幸福”；每一颗小草都在幸福地生长着！万物都有自己的路并知道自己的路怎么走，它们唱着歌儿离去，唱着歌儿来临；只有他一个人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懂，不了解人们，也不理解声音，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他是个被抛弃的人。哦，当然，当时他不会用这些话来讲，也不会讲出自己的问题；他默默地暗自痛苦：但是现在他觉得，他在那时就说出了这一切，说了所有的话，还有，有关苍蝇的话，依鲍里特正是从他本人那里、从他当时的话里和泪水里提炼出来的。他深信这一点，不知为何这个想法让他的心直跳……
他在长椅上快睡着了，但是即使在梦中他也仍旧忐忑不安。就在入睡前他想到，依鲍里特会打死十个人，对于这一荒谬的设想他一笑了之。他的周围是一片美妙清新的沉寂，只有树叶的簌簌声，显得周围更加安宁，更加静谧。他做了许多梦，全都是些令人惊悸的噩梦，使他不时战粟。最后有个女人来到他跟前，他认识她，而且她令他痛苦：他总是能叫出她的名字和指出她来，但是很奇怪，她现在的脸似乎与他一直熟悉的脸完全不同，所以他痛苦地不想把她当做那个女人。女人的脸上充满了悔恨和恐怖，致使人觉得这是个可怕的罪犯，刚刚犯下了令人恐怖的罪行。她苍白的脸颊上滚动着泪水，她向公爵招招手，同时又将手指贴向嘴唇，几乎是警示他跟在她后面走，不要出声。他的心突然不动了，无论如何都不想承认她是罪犯，但是他预感到马上就要发生什么可怕的事，这可能会影响他的一生。她好像要在公园不远处指给他看什么。他起身准备跟她走，突然在他旁边传来了什么人清脆响亮、精神焕发的笑声，在他的手中突然出现了什么人的手，他紧紧抓住了这只手，然后就醒来了，阿格拉娅站在他面前，大声笑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