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城自从两年前的那件事发生,便再不复昔日繁华。
我还依稀记得当年“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的百姓乐图,夜幕降临之时,万家灯火,整个晋城仿佛是天上倒扣下来的银河,那时的我,最爱骑马走街,到一品斋打包回弟弟妹妹们喜欢的一品酥,顺便帮我的兄长秦少扬打听王家二小姐的近况,然后溜到花月楼的包间里肆无忌惮的喝桂花酿,等着净月黑着一张脸夺过我的酒杯。
如今,我停马驻足在紧闭的一品斋门前,不见涂抹胭脂的窈窕少女莲步款款前来招待,唯有冷冷凄风迎我归来。
被吹起的枫叶随风飘向远处,我抬头追随那片叶,那方向,正是朝着花月楼。
我不忍看那空无一人的楼阁,那个曾经迁客骚人满楼的地方,如今仿佛是垂头老人,满目苍然。不过,是不忍看,还是不忍想起那个一袭白衣胜雪的人儿,我嘲讽的调转马头,朝着秦府的方向奔去。
每一条街道,每一处转角,都是那么熟悉,盈满了我的回忆,那行尸走肉的两年,我无数次在梦里踏上这座城市,无数次梦到那些人,很多时候明明知道这不过是梦境,却宁愿再多沉沦一会儿,然后笑着醒来,抹去脸颊上的泪水。
我本以为原主的记忆只是原主的记忆,影响不了外来的我,但我错了,那些记忆已经渐渐和我的记忆融为一体,仿佛亲身经历过一般,无比真实,我甚至能够全盘接受并理解原主的情感与观念……我便是他,他便是我。
“哥哥!”
我浑身一震,停滞了那么一瞬间,衣袖突然被一股力量拽住,逼迫我回头,对上一双欣喜若狂的双眼。
不会错的,是阿妹少月,她已经是个十六的少女,眉眼长开了些,落得越发美丽动人,如果忽略那有些苍白的脸色和消瘦的身体。她穿着粗布麻衣,手臂上挽着个菜篮儿,我仔细一看,竟从她曾经晶莹的指尖上看到了一层厚厚的老茧,是了,当年秦家的女子得到身在深宫的大姐的庇护,未被流放,而是贬为奴隶分配他家,少月,现在应该就是附近某个人家的……家奴。
我鼻头一酸,险些落下泪来,她有些诧异地看着我,迷惑中带着质疑,从她的双眼里,我看见了伤痕累累的自己,轮廓更加分明了些,面颊消瘦无比,触目惊心的伤口让我看起来十分狰狞,哪有以前翩翩公子的痕迹?我垂下黯然的双眸,淡淡地开口:“姑娘,你认错人了。”
这两年,短得让人心惊,却也长得让人心惊,转眼,昔日打趣的兄妹便成陌路人。
我毫不留恋,一夹马肚,飞驰而去,空留少月呆呆地站在那里,怅然若失。如果有朝一日我能洗脱秦府冤罪,阿妹,彼时我们自会相认。
随便投宿一家酒楼,我换上一身夜行服,拿出包裹在行李中的重剑和两三把匕首,然后等待,夜幕降临。
如果说晋城还有哪户人家繁荣兴旺,那便是重生的秦府了,任谁也想不到当年秦家的二少爷会上报朝廷说自家造反。秦家乃是百年将门之家,因为第一代祖先秦寂当年与开国皇帝同生共死打下江山,后来蛮夷潜伏入京暗杀皇帝的时候,秦寂舍身挡刀,命丧当场,令皇帝感动非常,挥泪大葬,给予了秦家巨大的恩典,所以秦家一直时代把守着边关重兵,忠心耿耿,然而秦家二少的这一举动直接给了皇帝理由重创秦家,捏造证据,收回大半兵权,量刑严惩,于是乎,除了二公子一脉和甚得帝宠的昭阳贵妃庇护的一干女子,秦家其他人纷纷被处死或流放。
顷刻之间,百年望族,人丁凋零。
而现在的我,正潜行在“重生”的秦家大院儿里,一个翻身跃上屋顶,掀开一块瓦砾,啧啧,里面莺歌燕舞,灯火通明,酒香弥漫,香炉烟起。
首座一面容有些阴柔的男人,正是秦府二少,秦少扬。
座下,还有两名男子,一位身着玄衣,气质冷冽中带着一股浩然正气,另一位则头戴斗笠遮面,一袭白衣,很是安静地坐在那里。我观那玄衣男子有些眼熟,不由得微微探头,定睛一看,竟是那夜追杀我未遂的小将军易启越!
就在这一愣神中,我无意流露出一丝气息,等我回过神来时,虽然只是过了短短一瞬,但却足矣暴露我自己!心下暗叫不妙,赶紧复原那块瓦砾,毫不留恋,拔腿就跑!
砰!
身后传来一声破门而出的巨响,我迅速扭头扫了一眼,只瞥见一个模糊的身影朝我暴射而来!
不过几息的时间,我变感觉到身后追来的人离我不过一尺!
凛冽的气息紧逼着我丝毫不敢放慢速度,摸向腰间的匕首,我手上一个翻转,瞬间把匕首投入后方,随后变换脚步,笔直地窜入城郊,借着半夜浓稠的雾气和茂密的竹林,防止易启越的阴寒之箭。
易启越侧身躲过匕首,见我窜入竹林,竟然丝毫没有放弃的念头,几道寒光乍现,我感觉身后的竹林刹那间就被劈开,那剑气之凛冽雄浑,竟把雾气也劈了开来,直逼向我身后。
此人功力简直深不可测!我咬牙勉强躲过剑气,与他的距离顿时缩短几分,再这样下去,栽在他手里是迟早的事!
罢了,小爷和你拼了!
我当机立断,双手紧握重剑,转身拔剑横扫!
“哼,终于不逃了么。”易启越一剑接下我的横扫,语气里带着淡淡的嘲讽。
这么近的距离我终于看清楚这个可怕的追杀者,意想不到的年轻,约摸二十五六,四肢修长,面容冷峻,一双漆黑的眼睛中带着寒光,扫过来时总有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我没有理会他,一横重剑继续攻去!
“如果你放弃抵抗,我承诺可以留你一命。”易启越不慌不忙地接下。
“哼。”我冷哼一声。
“你不信我?”易启越挑了挑眉:“本将军说到做到。”
“坦白从严抗拒从宽。”我不怕死地回了他这样一句话。
他难得饶有兴致地看了我一眼,仍然只是与我周旋:“观你不到弱冠之年,武功已到如此高度,本将向来惜才,不然也不会与你说这么多废话。”
要说没有一丝动摇那是假的,但我终究还是信不过这个当时给了我一箭的男人。
我佯装在考虑他的话,不动声色地把他引到竹林的更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