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肖澜
滕肖澜,女,1976年10月生于上海,上海作家协会新世纪首届青年创作班学员,上海作家协会会员。现在浦东国际机场工作。2001年开始写作,至今发表中短篇小说约六十万字。2006年4月出版小说集《十朵玫瑰》。
到家前,去附近的“85度C”买面包。付账时,排在我前面的是位头发花白的妇人。她没有拿面包,只买了一杯胚芽豆奶。当服务员把奶茶交到她手里时,她用脆生生的很标准的上海话说:
“麻烦你,再给我两小袋白砂糖。”
服务员一怔,“奶茶封了口的,糖放不进去呀。”
“没关系的,我可以放进去!”妇人不紧不慢地说,“上次我买奶茶,另一个小姑娘也给我糖的。谢谢你!”
服务员把糖给他,妇人拿着奶茶和糖,走到旁边靠窗的一个位子坐下。她小心翼翼地拆开奶茶的胶膜封口,把白砂糖放进去。然后用吸管搅拌两下,喝了一口,随即开始看报纸。
我买了面包正要出门,妇人手中的报纸忽然掉在了我的脚下。我捡起来,还给她。
“谢谢你哦!”妇人朝我微笑道。
妇人看上去七十出头的年纪,保养得挺好,没有皱纹,皮肤也白皙。穿一件格子呢的外套,里面是乳白色的高领羊毛衫。我注意到她无名指上一枚钻石戒指,熠熠闪光。
几天后,又在“85度C”里遇到这位老妇人。她依然是一杯胚芽豆奶,坐在靠窗的位置上看报纸。午后的阳光落在桌上,温暖得像一杯刚制成的奶茶。买面包的队伍很长,我索性坐下来等一会儿。
老妇人抬起头,与我目光相对。
“妹妹,又是你啊。”她说。
我向她问好以后,我们随意聊了几句。她忽然地问我道:“你新结婚啊?”
我有些吃惊,“你怎么知道?”
“你身上有一股甜香,这是只有新结婚才会有的味道,遮也遮不住的。”
我不自禁地脸红了一下,很少见上了年纪的人用这种语气说话的。我告诉她,我月初刚结婚。她说:“哦,还在蜜月里呢!”我嫣然笑了笑。
老妇人复姓诸葛。单名蔚。我当然不会问老人家姓名,是她主动告诉我的。这是个有些自来熟的老人,她居然邀我去她家玩,“妹妹,我觉得跟你很谈得来。”
天晓得,我们才没聊几句。我婉拒她,“我还有事,下次,下次——吧。”她感到有些可惜,“哦,那就下次吧。”
回到家,照着菜谱纸上谈兵,一番手忙脚乱,总算是把晚饭做好了。老公下班后,照例是一番惊天动地的夸奖,“没有吃过比这些更好吃的小菜了——”这就是蜜月里的情侣了。八宝辣酱里的肉丁,一块块切得像红烧肉那么大;饭放少了水,有些夹生;还有葱烤鲫鱼,居然忘了刮鳞就放进油锅了,亏他还吃得那么津津有味。
我说:“真是乱七八糟的一顿啊!”
他说:“就算乱七八糟,也是甜蜜的乱七八糟。”
我忽地想起诸葛老太的话,于是就把遇到她的情形说了。老公说,老太婆一个人喝奶茶,啧啧,懂经的。我反驳,怎么老太婆就不能一个人喝奶茶吗,将来我老了,说不定也会这样。老公说,不会的,就算喝奶茶,也是我陪你一起喝,老头老太一起喝。
我猜想诸葛老太的爱人应该不在了,正如老公所言,这么大年纪了,一个人出来喝奶茶,确实有些奇怪。或许她也没有儿孙,有儿孙的老妇人,不会有时间喝奶茶。
很凑巧,不到两天,我又在超市里遇见了诸葛老太。她在挑选一块牛排,看到我,便让我帮她拿主意,“澳洲牛排好,还是日本的好?”我瞟了一眼价格,日本的要贵一些。便说买澳洲的吧,看上去都差不多。诸葛老太拿了牛排,又挑了瓶红酒。
“妹妹,晚上一起吃饭。”她再次对我发出邀请,“我家就在不远。”
我答应了,老公出差,家里只剩我一个人,晚饭本来也是凑合。叨扰人家自然不好,可看老太神情,应该是真心邀请我的。况且我一米六九的身高,而她连一米六都不到,又是个老太太,想来也不至于有什么安全上的担忧。
“好的呀!阿婆。”我脱口而出叫她“阿婆”,不晓得她是不是喜欢这个称呼。吃牛排喝红酒的老太,也许我该叫她“女士”或是“小姐”才对。
结账时,我注意到她是用信用卡付款。龙飞凤舞地在回单上签下名字,然后拿出环保袋,把牛排和红酒装进去。“走吧,妹妹。”她竟然要拉我的手,我下意识地一缩,她扑了个空。我很不好意思,便主动勾住她的胳膊。出去时,自己都觉得好笑,还是第一次和一个素昧平生的人这么亲热。我闻到她身上的香水味,以及淡淡的肥皂粉的清香。
很快到了她家,是离我家不远的一个楼盘,只有两幢楼,绿化挺好,物业也管得不错。她是靠马路的那幢,顶楼,三室两厅。她带我参观了一遍,有些古老的装修,颜色很深。好几件家具都是红木的,博古架上的摆设大都是古色古香的风格,文房四宝、金镶玉那种。除了一件小摆设——一个用木头做成的女人在跳舞,长裙拖地,很飘逸。背景也是一块木板,刻的是星空熠熠的夜空,栩栩如生。
阳台上还有一个天台,做成阳光房,种了许多植物,像个小花园。
她去厨房准备,让我随意。我坐在沙发上,朝四周看。没有家人的合照,阳台上也只晾着几件女人的衣服。没有孩子的踪迹,我肯定这套房子只有她一个人住。
晚饭不一会儿就上桌了,牛排煎得火候刚刚好,红酒是1904年智利产的赤霞珠,入口很香,挂杯度也过得去。
老太问我:“妹妹,你今年几岁?”
我回答:“二十九。”
她嗯了一声,“那你结婚有点儿晚。”
我笑笑,考虑着该拿些什么还礼。澳洲牛排不便宜,还有红酒,毕竟是个认识不久的老人。我当然不会请她上我家,但白吃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
“阿婆,”我想了想,“这周末有空吗?要不要去星巴克坐坐?”
她欣然应允了。
临走前,她请我到天台上坐坐。夜里的风有些凉,我披上外套,在藤椅上坐下。抬起头,满天繁星就在头顶。一颗颗闪着荧光,仿佛伸手便能摘到。我还是第一次在城市里欣赏到如此美丽的夜空,鼻里嗅着花草的清香,感觉好极了。
“你是不是常这么坐着看星星?”我问她。
她似是有些定神,仰着头,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没听见我的问题,半晌,她忽道:
“你,看见星星在跳舞吗?”
我一怔。
“你看,星星在动呢——它们在跳舞。”她很认真地道。
这番话从一个老太太口中说出来,实在是有些别扭。她居然盯着我,又问了一遍:“它们在跳舞,你看见了吗?”
我只好点头。
回去的路上,我不自觉地又朝天上望望。星星与天台上看到的没什么不同,它们在跳舞吗?我撇撇嘴,加快了回家的步伐。
周六周日两天加班,竟忘了星巴克的约会。等想起来时,已是周一的早晨了。我像个受惊的兔子,一下子从被窝里跳起来——“哎呀!”
老公说我小题大做,“反正也不是认识的人,忘了就忘了呗!”
下班时,我特意到“85度C”转了一趟。没看到诸葛老太,我有些失落。心里是一百个不好意思,竟然对一个老人爽约了。她也许会认为我是一个没有信用的女孩,与许多浮躁的年轻人一样,许下的承诺像羽毛那样轻飘飘。
我有些沮丧地在一把椅子上坐下,这时,有人在背后叫我:
“妹妹!”
我转过头,诸葛老太笑眯眯地朝我招手。我顿时有了精神,也朝她招招手:
“阿婆,你好!”
我向她解释爽约的原因,老太连连摇手,“没关系没关系,工作要紧——星巴克也没啥好的,美国人的咖啡太蹩脚,我喜欢‘真锅’,日本人的东西还精致些。”
我忙说请她去“真锅”,她说:“都到了这里了,还去什么‘真锅’呀?台湾人的奶茶也不错的。”我笑笑,去柜台买了两杯胚芽奶茶,又拿了两块糕点,找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来。
这次我们聊得更加投入,诸葛老太向我说了她的家庭情况。果然不出所料,她丈夫十几年前便去世了,没有孩子。“我先生是一名建筑师,这座城市里好几幢著名的建筑都出自他的设计。他和我是中学同学,大学毕业后,我们就结婚了。有过一个孩子,不到五岁便夭折了。”
她说话的语气很平静,,哪怕谈到孩子夭折,也是波澜不兴,像在说别人的事。礼尚往来,我也简单介绍了一下自己——新闻系毕业,在报社当记者,新婚丈夫是我大学同窗,谈了八年的恋爱,去年年底买的房子,一装修好,便结婚了。
“准备要孩子了吗?”她问。
我回答:“顺其自然吧。”
我们聊了半个多小时,我起身向她告辞。
老太说,这么快就走了——好吧,下次再聊。我听这话的第一反应便是——“怎么还有下次”。笑笑,没吭声。我不是喜欢与陌生人搭讪的人,这几次已是破例了。应该不会再见面,各人过各人的日子,冷暖自知。像两条直线,交汇了一次后,该是不会再碰到了。
连续做了两个月的晚饭,我终于发作了。
“再夸我也没有用,我不干了!”我盯着老公,“这么难吃的饭菜你可以一顿不落的夸到天上去,只能说明一件事——你是个骗子。天天回来吃现成的,你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吗?如果我不发火,你是不是预备让我做一辈子饭?”
老公显然有些意外,换了别的女人,也许会从唠叨开始,有个过渡期。可我不,我喜欢直奔主题。昨天还是贤妻,今天便是河东狮吼。我的忍耐期是两个月,不多不少,非常精确。像日本货,在保质期内,完美得无可挑剔,可一过保质期,便彻底散架。
他还想淘糨糊:“老婆——”伸手搭我的肩膀。
我一把让开,“明天晚饭你来做,OK?”
他同意了,我嗯了一声,端着碗筷去厨房洗。他嬉皮笑脸地凑上来,说要帮我洗碗,我说不用。
“做饭的人负责洗碗,一条龙负责到底。明天起,从周一到周五,大家轮流转,除非有特殊情况,否则雷打不动。周六周日如果不去双方父母家,由我来做饭好了。你要是没意见,就请你在那边的保证书上签字。”我嘴一努,指着桌上的一张A4纸。
老公疑疑惑惑地走过去,“你不去国务院当秘书长真可惜,做事这么干净利落——”说着,在纸上签了字。我没有让不愉快的气氛保持太久,脸色很快缓和下来。
“去看电视吧,一会儿我削个苹果给你——”
老公提议去看晚场电影,第二天还要上班,我拒绝了。洗完澡上床睡觉,老公凑过来与我亲热。这晚他表现得尤其体贴,带着明显的讨好的意味。我应付着,感慨男人是比女人皮厚。窗帘没有拉严,几颗星星漏了进来,在遥远的地方闪烁。我想起诸葛老太,在她家的天台看星星,不像现在这么逼仄。天空离得那么近,仿佛宇宙间只有一个人似的,星星就在头顶。也只有那样的环境,诸葛老太才会看出星星在跳舞。一个人,没有丈夫没有孩子,她的心也像她搭的阳光房,是玻璃做的——一个精致的老太太。
又过一天,老公电话里说想吃“85度C”的蒜香包,又说他下班后要去菜场,没时间,拜托我去一趟。
走进“85度C”,一眼便看到诸葛老太坐在窗前。趁着人多,我混在队伍里,想避开她的视线。服务员不紧不慢地打包、收钱。队伍排得很长,有人开始抱怨,周围乱糟糟的。
诸葛老太看报纸时,上身挺得笔直,与桌面成九十度。上海话称之为“功架摆得好”,真的是个非常讲究仪态的老人。我结完账,朝外走去。一个穿灰衣服的老妪推门进来,脚步飞快,与我撞个满怀。我胸口很吃疼,“啊”的一声,然而她并没有停留,径直走到诸葛老太面前。
——接下去发生的事情,完全是电影里的桥段了。
她端起桌上的奶茶,朝诸葛老太兜头兜脸地泼去。
“你个老贱货!”老妪咬牙切齿地骂道。
事出突然,旁边人都被这幕惊呆了。
黄褐色的液体从诸葛老太头发上流下来,一滴一滴的。她兀自没回过神来,错愕地看着眼前的人。肇事者显然还没有尽兴,又是一记耳光上去。“啪!”声清脆至极。
“老狐狸精!”
诸葛老太捂着脸,神情很不好看,声音却还镇定,“你是谁?”
“像你这种老贱货,活该没老公没小孩——”骂得很重。
这时,外面冲进来一个老头,二话不说,拉着老妪便往外面走。
“前世里作孽,我真是输给你这个老太婆——”老头一边拽,一边嘴里嘀咕。老妪还要挣脱,被他一把抓住胳膊,趔趔趄趄地往外拖。老头低着头,朝诸葛老太打招呼:
“对不起哦对不起——”
夫妇俩很快出了面包房,留下诸葛老太一人。旁人大致明白了这场闹剧是什么情况,只是主人公是这把年纪了,未免有些意外。
诸葛老太掏出纸巾,把脸上的奶茶擦拭干净。衣服上也沾了一些,她拿湿纸巾擦,动作很慢很轻柔,依然是非常优雅的模样。一会儿又从包里取出一把小梳子,把有些乱的头发梳齐,手指间那枚钻石戒指熠熠闪光。
几分钟后,她站了起来,整了整衣服,朝外走去。
看热闹的人们目送着她出了面包房,很快周围便恢复了原状,大家该干什么干什么。傍晚的一段小插曲,虽说有些特别,但总归是段小插曲,一会儿便会忘却的。
夕阳渐渐西沉,天色一点点暗了下来。我远远跟在诸葛老太身后,她走得很慢,像是边走边想心事。走到一棵树边,她停下来,手撑着树干。我也停下来,隔着一段距离,朝她看。
不知怎地,我总觉得她的背影有些令人心酸。受了那样的羞辱,换了谁都受不了的,更何况一个老人。也作孽,像被什么驱使着,我陡然走上前去。
“阿婆,你好!”我竭力让声音显得轻松,“真巧啊,又见面了。”
她转过头。“你好。”
我寻思该说些什么逗她开心的话,忽地瞥见手里的面包袋,印着“85度C”——顿时便卡壳了。冲动了,很有些尴尬。诸葛老太也意识到了,对我笑笑。
“那个老婆子比我还小七八岁呢——看不出吧?”
我一愣,随即明白诸葛老太是说那老妪显老,没她保养得好。这当口还惦记着这个,真是个奇怪的人。“是呢,”我响亮地嗯了一声,顺着她的话,“看上去起码比你大五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