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老太告诉我,那老头是她舞伴,天天晚上在家乐福门口的广场上跳交谊舞。“锻炼身体,好多老头老太都在那儿跳呢,是好事——也不晓得他女人怎么了,说那些莫名其妙的话。”她慢条斯理地说来,好像也不怎么生气,至多是有些惊讶。
“老太太吃醋了。”我笑道。
诸葛老太叹了口气,“老冯乐感不错,搭了这么久,都有默契了。可惜了!”
她又说,本来都报名参加市里的舞蹈大赛了。“这下跳不成了。”她忍不住又叹气。我安慰她,“今年参加不了,就明年呗。找个新的舞搭子,现在开始练,时间笃笃定定。”
我们边走边聊,她问我:“会不会跳舞?”
我摇头。
她说:“女人跳舞有好处——能保持身材,还能变漂亮。”
我不解,“怎么变漂亮呢?”
“男人的手这样搭上你的肩膀——”她比划着,手搭上我的肩膀,说话像念诗,“你的身体变得很轻很柔,甚至还有些酥麻,一举一动越来越有女人味,优雅、高贵,想把自己最美的一面展露给他看——”
我保持着微笑,心里有些鄙夷,甚至有些同情那个显老又干巴的老妪——该怎么说呢,也许是我太保守,在这样的老太太面前,我这个还不到三十岁的女人,竟是觉得别扭极了。这老太应该比我奶奶小不了几岁,除了我爷爷,我奶奶大概还没有搭过其他男人的肩。还有那个闹事的老妪,挥舞巴掌的手又黑又糙,眼袋像鸟窝那样深陷着。原来女人与女人之间真的可以差别这么大。
回到家,我跟老公说起这事。“有股妖气——”老公说,“她老公要是还在,一口血都要吐出来了。”
“男人是不是都喜欢有些妖气的女人?”我开玩笑地问。
老公嘿的一声。
一周后,我把同样的问题又问了一遍。这次不是开玩笑,却做出开玩笑的样子。公司里搞尾牙,上洗手间的途中,我在角落里看见老公和一个妖娆的女子同席,两人状似亲密。我回到座位,给老公打电话,问他在哪里。他回答,加班。
“男人是不是都喜欢有些妖气的女人?”我躺在床上,问他。笑得像个标标准准的贤妻。
他依然是嘿的一声。
我一夜没睡,早上没吃早饭便去上班了。在公司里只觉得头疼,中午实在撑不住了,向领导请了假。回到家兜头便睡,昏天黑地地睡了一下午。到了五点多,打开手机,看到老公的短信:晚上想吃红烧肉,拜托拜托。
我心里冷笑一下,走下楼,到附近的一家饭馆点了份套餐。这顿饭吃得很慢很慢,旁边桌子都换过人了,我还在吃。脸上有两团高原红的女服务员一直盯着我看,似是生怕我不埋单逃跑。手机一直在振动,一会儿是短信,一会儿是电话,我只当没听见。
深夜十一点,我走在寂静的马路上。行人很少,偶尔有自行车驶过。路灯把影子拉得忽长忽短,扯橡皮筋似的。我忽然觉得自己像个傻瓜,这么游魂似的荡在路上,该说的不说,该骂的不骂。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很憋屈。
人在某些特殊的时刻,会做出某些特殊的事情。像喝醉了酒,完全不由自主,听凭潜意识做主。我的潜意识其实还是清醒的——不能回娘家,免得让父母担心;更不能去婆家,于事无补反而越闹越大;朋友那里也去不得,都是有家有室的,除了丢脸,没有任何好处。
几分钟后,走到诸葛老太家楼下,我按了按门铃。一会儿,话筒里传出声音:“谁呀?”
“是我,阿婆。”我道。
从电梯出来,诸葛老太站在门口迎接我,她显得很欣喜。在这个糟糕到极点的晚上,看到有人如此欢迎我,不能不说是一种安慰。我鼻子忽然有些酸,眼泪在我还不及制止的时候,已汹涌地夺眶而出。我拿手捂住脸。
诸葛老太拉我进房,并为我泡了杯普洱茶。
“天这么冷——”她把茶杯放到我手里,“焐一焐。”
我直截了当地把老公的事情说了,深更半夜叨扰,也由不得我隐瞒。诸葛老太起身又给我拿了些点心,“随便吃些——”
“阿婆,”我说,“真不好意思——”
“有啥不好意思的,你来找我,我不晓得多开心呢!”她朝我微笑。
手心的温度渐渐暖了,连带着心也一点点暖了。普洱茶淡淡的香气弥漫上来,触到脸上一片温润。诸葛老太朝我看:“你,是不是很喜欢他?”
我想了想,心有不甘地点了点头。
又坐了一会儿,诸葛老太竟劝我回家。
“不是我要赶你走,妹妹——回到家只当什么都不晓得,别再提了。女人和男人不一样,女人要抓紧一样东西,有时候反而要放得松些。眼泪只能落在心里,脸上要笑,还要笑得很漂亮。这样才能把想要的东西抓得紧紧的,也才能笑到尽头——你自己想想吧。”
我细细咀嚼着这番话,很简单,却似有无穷的意思在里面。
我呆呆坐着。诸葛老太问我想不想学跳舞。我一怔,说,好啊。
“那你先回去,周五晚上到这里来,我教你。”
回到家,老公躺在床上看电视。问我去哪儿了,手机也不接。我说,调振动档没听见,晚上碰到一个老同学,一起吃的饭。他问我,什么同学,男的女的。我故意说,男的。他嘿的一声。我想到诸葛老太的话——“女人要抓紧一样东西,有时候反而要放得松些。”连做了三次深呼吸,把藏在嗓子眼儿的那些话压下去,还有怨气。去卫生间洗澡,在镜子里看到肚子上微微隆起的赘肉,还有眼角,平时不察觉,细细看来,竟也有几条鱼尾纹了。
睡前,我做了五十个仰卧起坐,又贴了张HR的胶原蛋白面膜。一百多块钱一张,舍不得用,都快放过期了。老公朝我看,先是不语,随即冷不丁冒出一句,“见个男同学,回来就这么折腾——”
周末跟诸葛老太去跳舞,她教我伦巴,说我坐办公室的,颈椎腰椎都不好,跳这个最合适。试了几个基本动作,她夸我挺有感觉,应该会学得很快。她让我全身放松,心情也放松。
“什么也别想,把心思全放在跳舞上。想着自己是最漂亮的,谁也比不上你——”
她的声音有催眠的功效,那一瞬,我好像真的什么都不想了。耳朵里只有音乐,脚下只有舞步,心里只有自信。诸葛老太是个很好的老师,耐心不辞辛苦,一遍遍地教。其实我清楚自己是块什么料,那有什么感觉啊。大学里扫舞盲,试了好多次,硬是没成功。身子僵得像块铁,老公常说我没女人味,说话直来直去,打扮中规中矩。甚至连床上也是,像老和尚给小和尚讲故事,刚开个头,就晓得后面是什么了。几百年不变的,没意思。
诸葛老太很快又找到了新舞伴,是个六十来岁的老头,宁波人。晚上,他和新舞伴在广场上翩翩起舞,音乐声响彻周围。我还是第一次来这里,看那么多老人相拥起舞。虽然大多动作不怎么好看,腰太粗,手太硬,节拍也不对。但他们那么虔诚的神情,让我相信,他们是真的非常非常投入。正如诸葛老太所说,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是最漂亮的,无论男人女人,无论高矮胖瘦,无论职业贵贱,此刻都化作了舞池里的一个个鲜亮的生命。我过去曾无数次经过这里,却从未停下来注意过他们,这里真的是个很奇妙的所在。
和诸葛老太一起喝光了一瓶智利赤霞珠后,我又来到了她的天台,又一次躺在藤椅上,欣赏头顶的星空。
那样的华丽,却不让人望而生畏。美丽的东西不见得一定是冰冷的。亲切、可爱的星空,星星像顽皮的孩子,不时朝我眨着眼睛。天空竟是流动着的,像块黑色的绸缎,看得出细细密密的纹理。我怔怔看着,像是痴了。
诸葛老太说要和我跳舞,一老一少,在顶楼的天台,自己给自己打拍子,连着跳了好几支舞,一支接一支。我的脚不时踩到她的鞋子上,“对不起”说了又说,笑容却是越来越盛。在这样的夜晚,有什么东西在胸口充盈着,几乎要满溢出来,是以前从未尝试过的。
诸葛老太说:“看,星星在跳舞。”
我抬头望去,可不是,星星真的在动,不光动,而且是有着某种旋律的——向前,向后,再向前,再向后,转个圈——真的是在跳舞呢。我眯起眼,手搭凉棚,想把它看得更清楚些。
“看星星呀,又不是看太阳。”诸葛老太笑我。
这一晚,我睡在诸葛老太家,对老公说是跟几个同学到杭州去玩。老公的声音在电话里疑疑惑惑,我说声“再见”,很爽气地挂了电话。
诸葛老太给我看她以前的照片,她与她丈夫的,还有她儿子三岁时的模样。她丈夫生得很端正,五官干干净净,一看就是个知识分子。她儿子很胖,脸上的肉鼓出来,像《乌龙院》里的郝邵文,挺逗。
“你想他们吗?”我没头没脑地问了句,酒精让我有些神志不清。
诸葛老太没说话,半晌,才说了句:“都过去这么久了——”
我又道:“怎么不再生一个呢?”
她笑笑:“就算再生,前面那个也回不来了。”
我觉得这话好像不对,可一时又想不出该怎么辩驳。睡意渐渐侵袭了我,我翻了个身,很快进入了梦乡。这晚我梦见自己不停在跳舞,似是身在一个不知名的所在,周围影影绰绰,看不甚清。渐渐地,有光亮一点点露出来——头顶是漫天繁星,我在星空下跳舞。
“妹妹,”有人在跟我说话,是诸葛老太的声音,轻轻柔柔的,“你跳得很好,很漂亮。”
我一直笑,人来疯似的跳个不停。
第二天临走时,诸葛老太把那个木头做的跳舞女人送给我。
“这叫‘星空下跳舞的女人’,是几年前我在香港买的。送给你——妹妹,我总觉得跟你很谈得来。”她说。
我被派到广州出差半年,再回来时,诸葛老太似是搬家了。我去她家按门铃,没人应门。“85度C”里也见不到她喝奶茶了,问服务员,回答说好久没来了。
我有些怅然若失,但很快便淡忘了。人生中的一个过客,毕竟是无亲无故的,纵然留下些痕迹,随着时间的推移,也会渐渐消失得一干二净的。
不久我怀孕了,九个月后,生下一个女孩。沿袭了我和老公的优点,长相很甜美。产假后,我就上班了,所幸以前的职位还留着,一切顺利。老公的事业也节节高升,当了信贷科主任。级别不高,但以他这个年纪,也算难得了。
女儿满周岁时,我们搬了新家,原先那套房子卖了付首期,再贷了五十万。月供款有些压力,但还可以承受。因为是赶在那轮房价大涨前买的,所以感觉特别好,像捡到钞票一样开心。装修请我一个做设计师的朋友帮忙,很花了些心思,特别是灯光的应用,整个格调上去不少。陆续邀请双方的亲戚过来参观,都说不错。以我们的年纪,能自力更生在上海买房,已经足够让人羡慕了。
女儿三岁的时候,我一直居住在市郊的奶奶去世了,葬在嘉定的松鹤公墓。落葬那天,一家人都去了。我抱着女儿,在墓前鞠了三个躬。奶奶把我从小带大的,小时候我总喜欢坐在她怀里摸她的双下巴。她的遗像比本人要胖些,笑眯眯的很富态。早逝的爷爷的照片与她并排放着,奶奶的名字原先是红笔写的,现在拿黑笔重新描了一遍。
老公兴致勃勃地观察附近的墓碑,见到有奇怪的名字诸如“阿三”、“小毛”之类,便会唤我一起看。母亲一旁拉我的衣襟,说你这个老公怎么长不大似的,我笑笑。
忽地,前排一块墓碑上“诸葛蔚”三个字陡然映入我的眼帘。我怔了怔,不由走上前去。果然是诸葛老太的照片,与丈夫儿子葬在一起。一家三口,她丈夫姓苏,照片上是个五十来岁的中年人,与诸葛老太的遗像放在一起,年轻许多。
我看到遗像旁的生卒日期——原来她两年前就去世了。
墓前站着一个年轻女孩,手捧鲜花,眉宇间有几分像诸葛老太。我迟疑了一下,上前跟她打招呼,她自称是诸葛老太的街坊。她有些狐疑地朝我看,我向她提及诸葛老太爱喝奶茶,还有那个“星空下跳舞的女人”。她才信了,告诉我,她是诸葛老太的外甥女。
我问她,诸葛老太是怎么走的?
她回答,肠癌,拖了七八年了,还是摒不过。
我先是诧异,随即摇头叹息。想到与她相识的那些日子,不免有些酸楚。看老太的模样,谁能想到她其实是个病人呢。她是那么豁达,跳舞时美得像个仙女。她一遍遍地说与我有缘,“跟你很谈得来”,那样可爱的一个老太,此刻已安静地长眠于地下。
旁边,老公抱着女儿嘻嘻哈哈。他答应女儿待会儿去吃麦当劳,女儿兴奋得满脸红光。我想提醒他,待会儿家里说不定还有活动,想想还是算了,随他们去吧。
我又把目光转向墓碑,忽的有些感慨——若不是诸葛老太,也许此刻老公就没机会站在我身边了,更不会有女儿。老太说得没错,手放得松些,果然有些东西会捏得更紧。起初是强忍着,很是痛苦,可渐渐地,好像竟真的不是那么在乎了。老公向我提过,曾有个女客户向他表示好感,“妖里妖气的,一看就讨厌——”我不晓得这个女客户是否就是当年饭店的那个。隔得久了,也没心思追究了。我把这理解为老公对我的坦白,便更加释然了。
我每周做一次瑜伽,每月做两次美容。相比前两年,反倒显得更年轻了。肚子平坦如少女,皮肤也水润白皙。阳光明媚的下午,会一个人去喝咖啡——星巴克、真锅,还有“85度C”。
偶尔也跳舞,有星星的夜晚,一个人在阳台上跳。那一瞬,我告诉自己——什么都不重要,只有自己,是最值得珍惜的。
我走到墓碑后面,看见下面刻着一行小字:
“深爱着的这个男人,还有这个孩子。为了他们,我选择努力活在这世上,活得更加洒脱,更加美丽。”
回去的车上,女儿躺在老公的怀里,老公靠着我的肩——父女俩都睡着了。
我靠着车窗,阳光很好,让人昏昏欲睡。一会儿,我竟也睡着了,还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女人在星空下翩翩起舞,面孔蒙蒙胧胧的看不甚清,身段很窈窕,一袭长裙,舞姿美得像不食人间烟火,脚尖在地上转圈,一圈又一圈……
⊙文学短评
滕肖澜习惯以散文化的笔调叙述上海的市民故事,娓娓道来的平淡之中带给人长久的温暖。《星空下跳舞的女人》关乎的是“城市陌生人”的故事,七旬老妇诸葛蔚与“我”的交往,以及她自己顽强而优雅的生活,让我们在日常生活的世俗琐屑中升华出某种超脱的意绪。做一名“星空下跳舞的女人”是一种心境,唯此,我们才不至于在琐碎的日常生活中“沦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