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天并没有抛弃韩江林。
被限制在国税宾馆第十天后,龙文渊来到国税宾馆召见他。韩江林对龙文渊心有不耻,仍然把写好的汇报材料,陪着笑脸一起递上前,说,这是我向组织所作的汇报。
没想到龙文渊伸手轻轻挡开韩江林的手,说,没必要了。
他这般无礼,韩江林腾地感到一股火在胸中烧起来,但他极力控制。
龙文渊在对面坐下,掏出烟甩给韩江林一支,韩江林看了烟一眼,既不接受,也不拒绝。龙文渊只管点上烟,说,我们是多次见面了。
感谢组织对我的关心照顾,尤其感谢龙书记对我的关心照顾。韩江林话里带气,暗含嘲讽。
龙文渊深吸了一口烟,说,我没有能力照顾你,即使有能力也不可能照顾你,再说,你是我的什么人,我有什么必要照顾你?
韩江林被呛了一句,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龙文渊说,年轻人,要自重一点,不要因为组织给予了一点关怀,就放松了世界观和人生观的改造,没有组织,哪会有你的现在?
韩江林生气地反驳道,人是自然的客观存在,组织是社会历史发展的产物,二者的前因后果,麻烦龙书记想清楚。
龙文渊手一挥,我不必要想清楚,因为清不清楚这个,对我没有意义,倒是你应该想清楚,组织对你还是宽大的,决定取消对你的双规定,这一点,你还必须感谢组织。
韩江林听了这话,愣了一下,委屈的泪水哗啦啦淌下来。
龙文渊说,解除你的双规,并不等于你没有错,只是你运气好一点。
什么?韩江林一愣,我有错为什么还要解除我的双规?解除双规证明我是清白的。
解除了身上的枷锁,年轻人的盛气重新回到韩江林身上。
龙文渊的自尊心受到打击,勃然大怒,你,你,韩江林一个毛头小孩,给你解开了紧箍咒,倒以为自己是孙悟空了,不知天高地厚,要不是上面有人罩着,凭你这次非组织活动,在政治上足以把你打入十八层地狱。
韩江林觉得没有必要和龙文渊无谓地争论下去,侧过身问旁边的纪律干部,我可以走了吗?
纪委的干部说,按规定,双规解除,你当然可以走了。
好哩,韩江林说,很有礼貌地握了握纪委干部的手,谢谢你们这段时间的照顾,但希望下次不再享受这样的待遇。
韩江林的话让大家笑了起来。
走出国税宾馆的大门,一抹春阳迎面照来,韩江林抬手遮挡。面前的一辆车忽地打开了门,杨卉的声音传了过来,哥,这里。
韩江林像断头苍蝇辨不清方向。杨卉跑过来牵住韩江林,往车里一塞,开着车离开了国税宾馆。韩江林惊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杨卉说,在你落水上岸的时候,我总是第一个把手伸向你的人,但我绝对不是推你下水的那个人。
杨卉的情绪很好。韩江林略为宽了心,问,我们到哪里去?
带你去见一个人。
什么人?
杨卉莞尔一笑,等见面你就知道了。
韩江林没有猜到杨卉竟究要带他去见什么人。
车遇到红灯停下,杨卉自言自语地说,现在到了该揭开谜底的时候了。
韩江林不明白杨卉的意思,问,什么谜底?
她没有答话,把白净的素手伸向韩江林,问,护身符在不在身上,给我。
自从上次他来南原见不上梅总,护身符一直带在身上。韩江林摘下护身符塞在杨卉手里。绿灯行,杨卉驾车与车流随行,进入直道后,她把小小的护身符在方向盘上展开,认真地看了看,什么也没有说。
韩江林预感到杨卉正把他带入一个重要的秘密面前,心徒然紧张起来,他什么也没有问。
来到省国投公司隔壁的酒店,杨卉停好车,并没有立即下车,而是沉思良好,然后慢慢地转过身,把护身符递给韩江林,叫道,韩江林。
什么?韩江林看到杨卉严肃的表情,一愣。
杨卉避开韩江林的目光,低着头轻咬了一下红唇,欲言又止。
有话,你说呀?
杨卉望着酒店的大厅,说,记得我曾经跟你说过,眼睛看到的并不是真相,真相,往往是被深深掩盖了的事实。
是呀,韩江林想起杨卉与屠晋平的肮脏一幕,心有些痛,仍然点了点头。
只有亲历者才清楚,表象后面的事实是什么。一向干练的杨卉显得有些罗嗦。
韩江林了解杨卉的性格,知道在她绕山绕水的话中,一定隐藏着什么秘密。于是,他笑着回应了一句,淑本华说,世界是我的表象,通过哲学家的阐述,人的意志或者事实,是隐藏于表象之下的。
心有灵犀一点通。杨卉眼睛一亮,似乎和韩江林重新找回了心心相映的感觉,用手指点了一下韩江林的额头,你要是早有这点慧根,我们何必遭遇这么多的罪?
见韩江林有些尴尬,杨卉推开车门,故作豪爽地说,走吧,你不是要见梅总吗?梅总在酒店606号房等你,她会向你揭开一个惊天的秘密。
梅总?韩江林想起一次又一次的闭门羹,心里很不痛快,极不情愿地跟着杨卉下了车,走进了酒店。
杨卉把头发盘了一个髻,身着一身职业装,浑圆的臀部像球一样在韩江林眼前扭动着,别有一番风韵。韩江林以男性的目光打量着杨卉的外表,闻到了弥漫在眼前的暧昧空气,第一次感觉到了来自杨卉的威压。
酒店的服务员见到杨卉热情地招呼。杨卉脸上挂着温和的微笑,和服务员一一点头问好。两人走进了电梯狭窄的空间,韩江林再一次感觉到来自杨卉的威逼和诱惑,竟然莫名地产生了一丝儿冲动。杨卉觉察到了韩江林解释的暧昧信号,矜持而宽容地微笑着。
从电梯里走出来,杨卉带着他穿过长长的走廊,来到606室门口,轻轻磕了磕门。然后,杨卉用手里的卡片打开了门。她领着韩江林穿过前面的会客厅,走进后面的大卧室。
梅虹正戴着眼竟伏案看着什么东西,杨卉说,梅总,我把客人带来了。
梅虹透过眼睛打量了韩江林一眼,似乎有些慌乱地站起身,说,韩县长,请坐。
杨卉说,梅总,办公室还有点事情,我先告辞了,你们谈。
梅虹说,叫餐厅给我们安排晚饭,要一个小包间。
好咧。杨卉热情地答应着,迈着轻巧的步子关门退出。
屋里只剩下梅虹和韩江林,两人一时无语。
梅总,韩江林看梅虹叫道,正想说句话打破眼下的沉默,忽然看到了放在桌上的照片,不由得把眼睛睁得大大的。梅总没有发现韩江林的异常变化,说,我正在看你小时候的照片。
哦?韩江林失神地应道,回过神来,重复一句,我小时候的照片?
是的,小杨拿给我的。梅虹干笑了几句,小时了了,大未必好,韩县长小时候顽皮可爱,大了却很有出息。
没,没什么出息,韩江林目光盯着桌上的照片,没有放开。梅虹顺着韩江林的目光找到了照片,看了一眼说,这是我年轻时候的照片,我从上海到贵州来当知青的时候,我的父母领着我到上海外滩照的,全家福什么的都弄丢了,只剩下这一张标准照,要用来填表什么的,多洗了几张。
韩江林听着,慢慢从胸前把护身符掏出来,揭开银盖子,把照片展示在梅总面前,用颤抖的声音说,包括这一张吗?
梅虹看了一眼照片,又看了看韩江林,忽地转过脸低了一下头,似乎不愿意面对眼前的现实。当她转过身过,握着韩江林的手,把护身符拿在手里,认真地打量着,好像不愿意放过每一个细节。
眼前这个自信而高贵的女人全身哆嗦。她问,韩县长,这东西真是你的?
这东西一直带在我身上,韩江林说,认为这句话不足以说明一切,补充了一句,它是我出生在这个世界上的唯一证明。
梅虹慌乱而急切地把护身符摘过来,从笔筒里拿起剪刀迅速一撬。韩江林不知道她想干什么,正要阻止。梅虹撬开了照片,呆呆地看着,忽地泪流泉涌,扑过来紧紧搂住韩江林,大叫一声,儿呀,妈终于找到你了。
被这个陌生的女人搂在怀里,韩江林一时不知所措。拿起银饰盒仔细地看了看,发现在被撬烂了的照片后面,刻着一个小而明显的郑字,而且落下了日期。这表明自己找到了亲娘了,也第一次知道了自己出生的准确日期。韩江林的泪水像潮水般哗啦啦淌了下来,凄惨地叫了一声,娘,我也找到你了。
老天,请您原谅一个母亲的罪孽吧。梅虹望着天痛苦地叫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