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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减少胡思乱想,苏枕连着几天都工作到半夜。筋疲力尽地倒在床上之后,他的意识依然是清醒的。他做深呼吸,强迫自己入睡,每每在他要睡去的时候,脑中总有根亢奋的神经把他拉回来。关于孟小吟的琐碎记忆像泉眼般接连冒出,汇成一股洪流,冲击着他的心。
他思索他是何时爱上她的。刚认识孟小吟时,他只觉得她很清新,谈不上喜欢,因为他的目标是秦伊诺。慢慢地,他和小吟熟悉起来。小吟关心他的画、他的梦想,他的身世。他欣赏她的天真和率直,喜欢听她说话,看她笑。偶尔的对视,会让他心旷神怡,如细雨绵绵,她无声无息地渗入他的心田。有了心事,他首先想到的倾诉对象不是伊诺,甚至不是尘宇,而是小吟。他曾经想过,小吟也许是他生命里唯一的异性知己,不掺杂一丝情欲色彩。因为超脱,所以永恒。这样一想,他就庆幸自己当初没有选择去跟小吟相亲,进而恋爱、结婚,过凡俗的生活。
可是那天晚上,他在似睡非睡的状态神游,感到一阵馨香临近。微微睁眼,孟小吟就立在他面前,月光笼罩着她娇小玲珑的身躯。他看不清她的脸,见她手里抱着一条粉色的毛巾被。他刚才好像梦见她了,她在跟他调笑,发梢不时触动他的脸颊。他的心痒痒的,不确定那是一个梦,还是他的幻想。而真实的她,也许已经在他身边站了很久。
一股焦渴的欲望从他胸中腾起,理智和意志被扫荡得无影无踪。他只想死死地抱住她,像婴儿抱住母亲的乳房,落水者抱住浮木,还杂糅着一种快感。光电从他的脊背冲向脑颅,极度兴奋到全身碎裂。
孟小吟无奈的拒绝,让他的爱欲囚禁在心里,像一只困兽撞击着四壁。他一阵阵感到绝望,怕自己永远都无法回归平静的生活。不能就这么完了,他想,她至少也应该以朋友的身份开导开导他。就算不能跟他相爱,好歹也让他了解一下她内心的感受。他给孟小吟打电话,她没有接。他发短信说要见她,她说没有时间。
只剩下一个办法。苏枕跟公司请了病假,跑到A大,站在宿舍楼门口等孟小吟。女生们进进出出,有的背着书包,有的拿着饭盒,有的提着暖水瓶。他坐在楼梯侧边的石台上,觉得自己像个傻子。等一个不知何时出现的女孩,甚至不确定她在不在学校,这不是他这把年纪应该做的事儿。
他从上午等到深夜,扑了空。第二天继续等。吴副总监还打来电话关切地询问,他说自己发烧了。是的,爱情不就是一场毫无缘由的热病么。太阳逐渐升高,忧伤无处可逃。如果不见她,他一定会疯掉。这样等下去,迟早也会疯。回去!他命令自己,可是腿脚不听使唤,像扎了根。欲望和理智的交战让他心力交瘁。太阳又落下去了,他第二天的炼狱快结束了。怕错过小吟,中午他只在楼旁的小摊买了个煎饼,晚上什么也没吃。胃里空空的,有种绞痛感。
最后一拨学生都从自习室回来了,他看看表,十一点,身体几乎僵硬了。在变成雕塑之前,他决意离开,以后再也不来了。
他站起身,顺着路灯走到林荫道上,向东门踱去。夜风拂过,他希望风再凉些猛些,吹醒他的意识。有两个女孩远远迎面而来,一个推着自行车,一个抱着书。抱书的女孩有点像孟小吟,瘦瘦小小,步调漫不经心。走近了,真像小吟,穿着黑白斑点裙,梳了个马尾辫。苏枕没叫她,因为在这种状态下,他可能把任何女孩看成小吟。他不相信自己的判断力。她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和他擦肩而过。
苏枕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回过头。两个女孩在宿舍楼门口道了别,推车的女孩骑上车子走了。抱书的女孩上了两个台阶,又转过身,怔怔地看了他片刻,向他走来。这就是让他魂牵梦萦的女神么?混在校园里他竟认不出来。苏枕觉得自己已经眩晕了。
“我们去那边。”小吟指指不远处的小花园。
他以为再次会面时,他会失控地扑住她。但她的神态和语气神圣不可侵犯。他顺从地跟在她身后,走进小花园,在长椅上并排坐下,眼前有个小水池,漂着几朵浮萍。
孟小吟把两本厚书放在腿上。她的脸颊在月光下洁白无瑕。
苏枕问她这是不是写论文要用的书,她说:“论文写不下去了,借闲书解解闷。”
苏枕问她这几天过得怎么样。
“你是问我想不想你?”孟小吟转过脸望着他,“那我告诉你,每天每时每刻都在想,想得头痛欲裂。”
小吟的直白让苏枕心潮澎湃。他拉起她的手,手指冰凉,细如竹管。他说:“看来我们没有退路了。”
“你好像总是忘记陆尘宇和秦伊诺的存在。”
苏枕说:“我满心思都是你,想不起别人。我现在不算个人,是奴隶,是木偶,是你的附属品。现在我们在一起,还不用拆家,总比以后成了有妇之夫和有夫之妇好。”
小吟叹了口气,把手轻轻地抽回来:“这几天我一直在想,我们并不是真心相爱的。当爱情膨胀到责任和道义之外,就已经变质成欲望了。”
“爱和欲本来就密不可分。我们是在错误的时机相爱了,这都怪我,当初错过了你。”
“如果当时你选择跟我会面,事后发现秦伊诺那么漂亮,你会懊恼死的。我也一样,现在尘宇对我百依百顺,我反倒有点腻烦。如果我是你的女友,只能远远地看着他,说不定还会被他的酷劲儿吸引呢。正因为得不到,才会滋生出欲望和罪孽。”
“你这么一说,爱情就没意义了。我承认以前的选择有很强的偶然性,但现在我很清楚,无论能不能得到你,别人都无法代替你的位置。”
“耳朵是女人最脆弱的器官。你是靠着会说漂亮话,才在情场上如鱼得水吧。女人追求的终极目标,就是在爱人心里霸占王位。女人希望男人爱她,是由于她独一无二,具备别人无法比拟的魅力。其实男人呢,可能会爱上任何一个在恰当时机出现的女人,是谁无所谓,也没有高下之分。”
苏枕感到心寒:“你的意思是,我的感情不牢靠,会随随便便地爱上别人?我不是情窦初开的少年,也没有猎艳的兴趣。如果没有你,我就会跟伊诺安安稳稳地过下去。是你激活了我的梦想,让我重新思考生活和未来,做出最重要的选择。这一切,仅仅因为你!”
小吟反问:“你的激情能维持多久?张月影和秦伊诺也曾是你生命里最重要的选择么?”
苏枕被戳到痛处。小吟竟然知道他跟张月影的事儿,肯定是尘宇告诉她的。他沉默了一阵,对她说:“在每段感情开始时,都无法预知未来,只能悄悄盼望永恒。你可以轻视我,打击我,放弃我,但我今天必须把心里话说出来,我晃荡了小半辈子,有过几个女人,但从没体会过这么强烈的爱,也从没做过这么艰难的抉择。我甚至想到了死。”
小吟垂下脸:“人孤零零来到这个世界,孤零零地离去,找谁做伴儿都是暂时的。我们别再制造幻觉、自我欺骗了,回去继续过日子吧。我会尽量避免跟你见面。”
小吟抱起书,飞快地从苏枕身边跑掉了。她的裙裾掠过他的膝盖,带走了跟他的最后一丝关联,留下无穷无尽的空虚。风吹进骨头,冷得发抖。他盯着池塘的死水,独自在长椅上坐了很久。
2
孟小吟跑回宿舍,趴到床上大哭一场,枕巾都湿透了。她几乎天天在日记里写他,幻想跟他幽会的情景。她甚至想变成他的某种贴身物件,比如画笔、围巾,或剃须刀。如今苏枕真的爱上她了,梦想成真了,这是上天的眷顾。她还来不及体味幸福,就被恐惧和自责压倒了。
她心里攒了一万句情话,当真真切切地面对他时,却变得刻薄冷酷,每句话都像匕首那么锋利。她曾经答应过尘宇,要保守张月影和苏枕的秘密,可她刚才竟然失控地冲苏枕喊出那个名字。也许她过于爱他,反而生恨,嫉妒他生命里的漂亮女人,怕自己无法与她们抗衡。她怕他的激情消退,怕他另遇新欢,怕他背信弃义,怕他们之间的爱情和其他庸常的感情一样脆弱。她恨不得把这份爱扼死在摇篮里,以求永恒。
今晚一切都结束了。她把他彻底踢开了,丢弃了。以后尘宇组织活动,只要苏枕露面,她就绝不出现。他们不再发短信、打电话和彼此关怀。他们无权再获取对方的消息,也没有任何惦念的必要。缘分到此为止。时间对于她只有一个作用,就是忘记苏枕。
小吟把自己哭干了,眼睛生疼。讽刺的是,明天她还要去尘宇家吃饭,拜见未来的公婆。她洗了把脸,从室友的抽屉里找出一粒安眠药,吃了睡下。药性毫无作用,苏枕在她的脑海里周游。她干躺到天亮。
第二天,她没有出宿舍,窝在床上看悬疑小说。她频频忘记人物的名字和故事线索,不得不翻到前面重读。中午,她啃了两口饼干,胃里像塞了块石头。五点钟,她换好衣服,一照镜子,吓坏了。她的眼睛红红的,眼袋浮肿微青,看起来惨兮兮的。
尘宇的车已经停在楼下,她磨磨蹭蹭地走下去,上了车也没敢正视他。尘宇破天荒穿了件深红色的衬衫,神采飞扬。
“让我看看漂不漂亮!”他捏起她的脸,“咦,没精神呀。”
“昨天咖啡喝多了,失眠了。”小吟从包里掏出墨镜戴上,问,“我能不能改天再去你家?”
“开玩笑,他们都等不及啦!前天一下飞机就要见你,我说你准备论文答辩呢,推到今天。二老一大早就出去采购,亲自下厨给你设宴呢!”
“可我肿眼泡……”
“嗨,他们又不审你,是要认你。天底下哪有父母会嫌自己的女儿不好看呢?”
小吟不吭声了。
陆尘宇的父亲个子不高,气质儒雅。他的母亲很高挑,留着干练的短发,有双敏锐的大眼睛。他们跟小吟握手,把她请进餐厅。晚餐果然很丰富。尘宇笑嘻嘻地给她倒果汁。
他们跟小吟聊了几句,就问她是不是打算去香港读博。
“不出意外的话,10月去报到。不过尘宇还没批准呢。”小吟说。
陆父说:“我们跟尘宇谈过了,感情不能成为双方事业的绊脚石。如果感情经得住考验,相隔万里也不成问题。当年我长驻德国,把你阿姨一人丢在国内,连尘宇出生的时候我都不在身边。你们现在条件比我们那时候好多了,你寒暑假都可以回来,不碍事的。”
小吟点头,慢慢用勺子搅动蔬菜汤。
陆母对她说:“不是我吹牛,尘宇从小就很招女孩子,上学的时候老有女生往家里打电话。可这小子不开窍,不愿意跟女孩玩。一晃都快三十了,从来没交过女朋友,亲朋好友都张罗着给他介绍对象,他一概不答理。我和他爸常年不在家,一打电话催他,他就说没合适的,真急死人了。所以,当他宣布选定了未婚妻,我激动得两天没合眼。公司的项目、合同统统不重要了,我拉着他爸就往家里赶!”
尘宇笑道:“妈你真不着调,我哪里招女孩子?我又不是苏枕。”
提起苏枕,小吟的心发颤,极力用笑容来掩遮内心的不安。
“初次见面,我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给你带了件小礼物。”陆母进了卧室,拿出一个精致的首饰盒。她坐到小吟身边,打开盒子:一只紫罗兰玉镯,晶莹透彻,纹络如丝。
“尘宇说你很瘦,我挑了个小号,看看合适不。”陆母给小吟戴上镯子,冰凉凉,沉甸甸。小吟愣了愣,连声道谢。她试图表现得活泼点儿,但嗓子发哑,打不起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