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什么？说什么？柳春芽！难道你疯了吗？兰子烈是个什么人，知道不知道？你去，是说明情况；他去，就是反攻倒算，企图翻案变天！你当真想把他弄到监狱里去？”他瞪着眼睛吼我，好像我犯了什么弥天大罪似的。
“吓唬人！想抓谁进监狱，就抓谁进监狱，那中国还有点王法吗？”我也急了，决不示弱。
“兰子烈没收监判刑，我费了多少口舌，担了多少风险！现如今，情况刚有些好转，你们又不知天高地厚地去胡闹，按下葫芦浮起瓢……”教导员气得站了起来，跳着脚地骂我。
“我们没胡闹！兰子烈来农场后，从没离开过一营。不，去过一次师部，是枪毙冯宝康那天去的。就算他是阶级敌人，我们兵团也不是监狱呀！他有权外出一次。”正吵着呢，门开了，进来的是营长，见我俩虎视耽耽的样子，没言声，反而坐下来，静静地听着。
“你去是买书，他有什么外出任务？”教导员依然气势汹汹地问我。
“我让他帮我买。上百本书，我一个人，背不回来。”
“我可以派人帮你背。”
“我就是要兰子烈帮我。我用的这些教材，哪篇不是他写的？我能讲成这样，功劳全在他。我是现买现卖，他，才是真正的老师呢。”
“老李，我看啊，还是批了吧。小柳说得也有道理，买什么样的书，还是子烈在行。他跑不了。要想跑，早就跑了。现在就快雨过天晴了，他何苦要跑？”
“谁来给他作担保？”
“我做。他俩有一个不按时归队的，你拿我这个军人试问。”营长说，气氛总算缓和下来。
“既然都说到这份上了，我不批也得批了。不过柳春芽，你也要答应我，去县城只为买书，兰子烈绝对不能到师部去，更不能参与改正之事。他若喊冤叫屈，就是不老实、不认罪的表现。不但批不了，反而会给他罪加一等的！”
我连忙点头。教导员的话，好说不好听，但确实在理。自从楚陵钧逃跑后，各连的反革命都被看得很紧。甭说去县城，就连上趟门诊部，都得连长批。这回，我好歹为他争取了一个外出的机会，真比中了头彩，还让我高兴。
晚上，当我拿着通行证，高高兴兴地跑回四连，告诉他这个消息时，他竟然无动于衷。
“你怎么能瞪着眼睛，严肃认真地说瞎话呢？”他看了我一眼，马上又去看书。我立刻拿出通行证来，让他过目。果然有两张，其中一张，写着兰子烈的名字。
“连里还没批呢。”他疑虑重重，仍然不敢相信。
“老金会不批吗？”我问。话已然说到这份上，他终于笑了。然而，笑的模样有点古怪。刚开始是在笑，可笑到后来，眼眶竟有些湿了。
“你怎么啦？”我又有些不理解了。
“我很好啊！这么多年都没出去过了，真想看看外面的世界啊。芽，明天几时走？”他故作轻松地问我。
“明天早晨七点钟之前，你到农中去吃早饭。车，我已经联系好了。”
“要带什么东西吗？”
“带好你自己就行了。”
不知我怎么会说出这种话来。他是个大男人。可此时此刻，倒仿佛是我带着他出游了。不过，兰子一切都很正常，没计较我说话的口气。直到现在，我才发现--他，也是非常非常想出去的呀！
第二天，我俩在农中集合，然后乘车到县城。汽车开了三个多小时，一路上不知说了多少话。我一直靠在兰子身上，他拍着我的肩膀。我的头发，被风吹得飘了起了来，那感觉真的是非常惬意，非常美好。
“……想不到这时候你有多美，芽。”他小心翼翼地说着，仿佛怕吓着我似的。
“是吗？”我情不自禁地钻进了他的怀里。
此时，我真恨不能这车一直这么开下去，一直到不了县城。好让我俩痛痛快快地聊，好让我心里永远盛着这份感动。这一路上的景色，是我熟悉的，看过不知多少遍。我不想观景，只想看他。看他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这是一个儒雅从容的男人。此刻，身着一件白色衬衫，正端坐在这里。清癯的脸上，散发着安详洁净的气息。这时，他正被外面的景色所吸引。
“你觉得很美？”我问。他点点头，眼中有种迷离恍惚的神色。
“这条路我走过……”兰子娓娓道来，而那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却好像更加深刻了。“我那次坐的是押犯人的专车。没有窗户，里面黑得很。不许说话，不许朝外面看，更不许抬头，就差拿手铐铐上了。”他说得似乎很轻松，不像说自己，倒仿佛讲的是一段别人的经历。
“到了师部，我自己去找师长或政委。”这是我始终放不下的一桩心事。直到现在了，他都不晓得，我们为什么要出来，为什么要到县城里来。
“买书，也要他们批？”这个问题，就问得更可笑了。我只得告诉他，我们这回出来，不光是为买书，更是为了给他翻案的。
“哦……”一声长长的叹息，从子烈心中抒发出来。之后，他就再也不出声了。看得出来，他也不是很有信心的。当了这么多年反革命，如今仍然是反革命，他最怵当官的，也最怵去那种地方。可我们不为翻案，到县城来干吗？。
“不用你去，我自己去。我去，是说明情况；你去，就是翻案变天，反而会把事情搞砸。”
“你年纪这么轻，又不肯动脑子，怎么谈，想过吗？你以什么身份去谈？”他的手始终放在我的头上，使我感到很舒服，很适意的。“这事……还是我自己去办吧，没必要再扯上你。”
“怎么啦？傻瓜。难道你一定要让我说出使你难堪的话吗？你去找他们，就是不认罪、不老实、不伏法。你去师部找他们，就是你行动越了轨。可我不同啊！我是知青，是你的女朋友。倚小卖小，他们再不讲理，也不能把我怎样。”我用杜德培教我的办法来安慰子烈。
“我在团里挨斗时见过，一个反革命的女朋友，为了给他翻案，自己也被牵扯进去。这姑娘太泼辣，也太气愤。情急之下，竟骂当官的国民党不如。结果，就被上了大铐，和我们站在一起挨斗。为这一句话，被判了两年刑。头发揪得一捋一捋地往下掉，惨极了。芽，如果你也要遭到伤害的话，倒不如让我一直这样下去。对这一切，我早已习惯，再难我也受得了。可是……”
一股暖流，迅速地通过我的全身。我从来不曾在他脸上看到过这么多的苦恼和恐惧，仍然是为了我。
“傻瓜，你不要想得这么可怕好不好？我应变能力很强，保证不说过头的话。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我早就想好了。”
他握紧我的手，垂下头，突然变得可怜兮兮了。
“人家都说，我长了一张抬头见喜的脸。兰子，相信我的运气好了。我们不光为办事，也是来勐洪旅游的呀。你说是吗？”
他只好点点头，没再说什么。可目光仍然是那么阴郁苦恼，就好像又有什么灾祸即将降临似的。我没想到，他这么怕，顾虑又这么多，但他无法拦住我。不为翻案，我们为啥要来勐洪呢？下了汽车，直奔师部。有难有易，先办难的。况且，这件事情何等重要。不把它拿下，我简直寝食难安。
师部很容易找。到师部后，我选择了一下，到底先找谁？当然先找政委。据说：政委是个现役军人，当年的战斗英雄。办事干脆利落，从不推委。他认为该办的事情，准能给你一竿子插到底。还听说，这老头有个弱点，吃捧。你只要能让他高兴起来，事情就等于成功了一半。我的任务是先哄他高兴。很容易，便找到了政委办公室。没等别人通报，我推门而入，就像回自己家一样。兰子没敢进去，他到底还是听了我的劝告，在外面等。
“宋政委，您的战士向您报到来了。”我大声说。
老头立刻从睡意中醒来。揉了揉眼，看了我好大一会儿，怎么也想不起我是谁来了。我呢，则一点儿都不怕看，一脸兴高采烈的样子。
“你是哪团的？”政委目光惺忪地看着我，还是没想起来？
“我是二团农中的英语老师，叫柳春芽。”
“找我有什么事？”
“也没啥事，就是想向您汇报汇报工作。这是学校证明，这是通行证。”我立即掏出证件，验明正身后，政委脸上露出了笑容。“我经验不多，特意来县中听课，看人家是怎么教的。”
“你给我说句英语。”政委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
“Long live Chairmen Mao. 中文意思是毛主席万岁。”我张嘴就来，只有这句话，说得最利索。“政委，咱们中国人学英语比外国人学汉语可容易多了。Chairmen 是坐在椅子上的人，也就是主席。Long live是长久地活，也就是万岁。您也是坐在椅子上的人，也是主席。”这句恭维话，说得实在肉麻。可没想到，政委竟乐颠颠地照单全收了。
“说说你的工作。有什么想法，什么建议，统统道来。”他饶有兴致地和我聊了起来。
“干什么吆喝什么。今天到您这儿来，就是说工作的。我们在边境线上，越南人讲法语，泰国人讲泰米尔语，缅甸人讲缅甸语……列宁说过，学会一门语言，就等于掌握了一种革命斗争的武器。所以，我建议，我们应该多开几门外语课。英语、法语、缅甸语一块儿上。既然解放全人类是我们的目标，那么学好外语，自然就是我们的手段啦！”我说。政委越听越有兴，我越侃越来神。我的热情和诚恳，简直没得挑。“上小学时，曾看过一篇报告文学，题目叫《高原上的雄鹰》。写得棒极了，我感动得不得了。至今，还能背诵其中的一些段落哪。您知道是写谁的吗？”
“写谁的？”我装傻，他也装傻。
“是写英雄的，写一位空军战斗英雄。他身负重伤，驾驶着长机，终于飞回了祖国。那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真正的战士。当时我就想，要是能让我亲眼看到这位宋叔叔就好了。我一定得跟他握握手，让他晓得，我心里有多么崇拜他。听说，他现在就在我们兵团，离我们并不遥远。”政委就像喝醉了酒一样，被我给捧晕了。投其所好，果然厉害。你给他送烟送酒，他能拍着桌子喊你滚蛋。你给他送好话，他立刻就乐得屁颠屁颠的了。然后，他自己站起来，走到我面前，郑重其事地和我握了回手。我还装傻。
“您--认识宋天亮？”
“傻闺女，我就是宋天亮。”
“有没有搞错呀？”
“宋天亮就一个，没有假冒的。你还要验明我的正身吗？”
“政委！宋叔叔！”我激动得跳了起来，真比见到毛主席还亢奋，还激动，甚至流出了热泪。
“小鬼，坐下谈，坐下谈。你的想法很好，咱们详细谈。今天啊，就别走了，在我这里吃晚饭，住师部招待所。总比街上的鸡毛小店，要干净得多吧？”
绝对没料到，事情竟如此顺利。还有什么想法，我一时想不出来了。政委又是沏茶又是倒水，最后，还拿出糖果来请我吃。
“这糖就是好吃。”我毫不客气，非常自己劲儿。“别的奶糖，搁在嘴里如同嚼蜡。只有大白兔，越嚼奶味越香，越嚼越想吃……”一见吃的，我立刻有词了。
“还有什么想法，只管说。想不想到师部来工作？”他问。我只管傻笑，非常幸福地傻笑着。没想到调师部来，竟这么容易，全凭政委一句话。
“会唱歌吗？”我摇摇头。
“会跳舞？”我又摇摇头。
“那你会什么？”
“会说话呀。在北京比赛时，还拿过说话二等奖呢。”
“说话还能拿奖？”
“当然。这不是一般的说话，是带着感情说话，我们那里叫朗诵。”
“行，会说话就好。调你到师部宣传队去，当个报幕员，肯定称职，保证错不了。”这玩笑开得太大，我不知该如何收场了，仍只管傻笑着。
“我不想到宣传队，只想教您学外语。”
“你还真想当我的老师啊？”
“您要是有外事活动时，我可以给您当翻译呀。”我明知道兵团没有什么外事活动。即使有了外事活动，我也听不懂什么。却还偏要毛遂自荐地给他当翻译，岂不纯属胡说八道？越谈越顺，越谈越有兴。我甚至把小时候，跟我姐姐打架，从白塔上摔下来的事，都跟他说了，可就是拐不过这个弯来。扯天扯地，说了一大车话，可我怎么才能把话题引到正事上来呢？我仍然在笑着，却有些勉强了。勉强得让我自己都觉得很不自然。
“政委，我就叫您叔叔吧。”
“行，就叫叔叔，就叫叔叔吧。这样显得亲热。”老头非常豪爽。这会儿，只要是关于我自己的事，提什么要求，他都会答应的。
“我有个男朋友……”
“小鬼，谈恋爱了？把你男朋友带来让我看看，让叔叔亲自给你参谋参谋。行，咱们就继续；不行，叔叔给你另外找。上宣传队去找，那里的小伙子可精神了，保你满意。知人者智，知己者明。要想找个天长地久的对象，非得知人知己不可。自古以来，这都是在论儿的。”
“我朋友出了点事……”我终于拐到正题上来了。政委听得再认真不过。“是政治上的事……”
“政治上的事，也有大有小。能解决的，我尽量帮忙；不能解决的，按政策办。相信群众相信党。”
我只得原原本本，说了出来。凭经验，在大事上，绝不能说谎。说谎，才是自己砸自己呢。老头一句话，就能把档案调来。几分钟，就能把事情了解得一清二楚。你可以瞒天过海一时，但你不能瞒天过海永久。
“……斗也斗了，打也挨了，帽子也带上了，敌我矛盾也划了。现在，就等您来救命了。”
政委沉吟良久，亲手剥了块糖给我。我一下子，便哭了出来。哭得伤心之极，就像在自己父亲面前那样。
“宋叔叔，您想想看，如果我是您的女儿，子烈的事情，您能不管吗？他也是北京知青，是个有志气、有才华的青年。跑了上万里路，来到云南。本想给兵团做贡献，为边疆建设出把力。没想到一个闪失，就把自己搞成了这样。这些年来，人不人鬼不鬼地活着，当反革命的滋味不好受呀！”我再次失声痛哭，眼泪“哗哗”地往下掉，把政委的心都给哭软了。
“你想让我帮你们做什么呢？”他终于说话了。
“您是战斗英雄，是我们的政委。在我们知青眼里，您就是长辈，是救星。只要有您过问，情况就准能改变。”
“我怎么过问，怎么帮忙？”
“现在，团部根据他的表现，已经给他改变矛盾性质了，而且已经报到了师部，就等您来批了。您会不批吗？”我焦急地等待着。可在这关键的问题上，政委没答应我。哭得再欢，眼泪也难以打动他的心。此刻，他反而微微一笑，笑容非常难测。
“你让我帮他，我也得知道，他到底是个什么人哪。”
“这容易，他就在外面等着呢。”
“小鬼，你这台戏，演得不错呀。”
“您认为我是演戏？”
“你说呢？”
“我是把全部希望，今生今世的全部希望，全都寄托在您的身上了。”
“好了，叫他进来吧。”
就这样，兰子被叫了进来。他当然没我机灵。一见政委，就先把头低下了。我说过，这是他的习惯动作。一见当官的，就先低头，仿佛真做了什么不可告人的亏心事似的。
“你就是兰子烈？”政委的目光陡然变得威严起来。过去听谁说过，目光可以杀人。我还不信，现在，我可领教了。老头子绝不含糊，绝对不因为我们刚才的那番谈话能对子烈客气些。
“说你的问题。”
“我不慎把主席像摔了。”
“性质？”
“敌我矛盾。”
“态度？”
“我认罪伏法，好好改造，重新做人。”
“吃了不少苦头，觉得冤吗？”
“不冤。”子烈稍微迟疑了一下，终于吐出了这两个字。他连冤都不敢喊。
“既然如此，你今天还来师部干什么？”子烈顿时没话了。
政委猛的站了起来，脸色变得更加冷酷，更加威严。
“你这态度，就是不老实、不服法。企图翻案，搞反攻倒算！你自己不露面，竟敢教唆一个毫无政治经验的知青来帮你喊冤，这行为本身，就令人不齿！就凭这一条，我现在就可以送你到监狱里去。”
“政委，他没教唆我，是我自己要来的。”我急了。从最初的惊吓中清醒，马上意识到：自己又闯大祸了。
“我没问你。兰子烈，知道今天你这行为的性质吗？”然后，不等对方回答，便一句赶一句的又说：“什么是阶级斗争新动向呢？这，就是阶级斗争新动向了。树欲静而风不止。任何一个阶级敌人，都不会承认自己的失败，都不会善罢甘休的。”
我没想到竟会是这样！绝对没想到，这些当官的，都有一张阴阳脸。刚才跟我说话时，还晴空万里。一旦面对兰子烈，便立刻阴云密布。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我，没要求平反。”
“那你要求什么？”
“我请求……能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我。”
言尽于此，气氛渐渐缓和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