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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反戈痛击

顾城亦猛地站起。因为林皇后的声音太吵,盖住了西索月的声音,他倏地冷眼瞪向妩妃。看戏正欢的妩妃马上清醒过来,上前扶住林皇后,假惺惺地劝道:“姐姐莫伤心,依妹妹看,先让皇上查个清楚吧,或许另有内情。戴少君这孩子也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岂是这般孟浪之人?”

如若不是场面实在笑不得,庆安公主实在想捧腹大笑。这张晴妩,做戏也不懂得拿捏台词,睁着眼睛说瞎话。

顾城亦蹙眉道:“西统领,你继续说!”

西索月双手一揖,“启禀皇上,昊王殿下和星王妃在银月池对岸找到了金铃公主殿下和贺太傅之子贺锦年。请皇上放宽心,金铃公主安然无恙!”

“找到就好,快传金铃进来!”顾城亦点点头,着实松了一口气,难怪禁卫军找了一夜也没找到,银月池对岸地处偏僻,鲜少有人走动。

顾铃兰进来时,顾城亦急忙上前扶她,“铃兰,你怎么弄成这样?告诉皇兄,是谁欺负你,皇兄一定严办!”顾铃兰的模样看着极为虚弱,一身艳红云织彩锦衬得肌肤更加苍白,一双大眼红肿,像哭了一夜,整个人纸片般靠在星王妃身上,乌黑的长发有几绺半湿,垂在胸前,显出从未有过的脆弱和无助。

“铃兰,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顾城亦虽然心疼,还是追问了出来。

顾铃兰却似乎极为疲倦,进殿后也不见驾,头靠在凤繁星肩上,垂着双眸。

“贺锦年见过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贺锦年适时站出来行礼。

除庆安公主以外,众人都是首次近距离看到这个传说中集才华和容貌于一身的美少年,只见柔和宫灯下,少年的小脸被镀上一层碎玉华光,五官精致非常。

顾铃兰早已筋疲力尽,懒得多说什么,只道:“皇兄,臣妹昨夜与贺公子在一起,就在银月池边……”说罢依然埋首在凤繁星颈边,也不看顾城亦。

“昊王,这是怎么回事?”顾城亦探寻的冷厉眸光在顾铃兰和贺锦年之间来回逡巡,猛然醒悟方才西索月回报说顾铃兰和贺锦年待在一处。

顾城军摇了摇头,“皇兄,铃兰只是和贺公子赏月,可能碰巧遇到了吧。”

“皇上别急,铃兰无恙,只是一夜无眠有些累了,让她好生歇歇就缓过劲了。”凤繁星道。这时候不能弄出太大动静,若传得离谱,连顾铃兰的名誉也会受损。

“锦年,你太让本宫失望了,本宫平素是怎么教你的?这孤男寡女的,成何体统!”庆安公主上前冷厉训斥,好似怒其不争的严母,“锦年,你已成年,这次你父亲好不容易给你争得太子伴读的竞选机会,你竟如此不爱惜,带着金铃公主一夜不归,这要是传到你父亲耳朵里,他该是如何失望!”

贺锦年没忽略沉淀在那混浊双眼后的蓄势待发,马上配以沉痛表情,“回公主殿下的话,这话要说起来,一言难尽……”

正在此时,顾铃兰突然抬头,冷冷看了眼伏在地上的戴少君,随后冷漠地望向庆安公主,“皇姐,没什么不能说的,是贺公子救了铃兰一命,如若没有贺公子,恐怕现在传出失贞的就是铃兰了!”说罢瞧向脸色苍白的林皇后,眸华如水,声线无波,“皇嫂,整件事就是顾宝嵌自己弄出来的,她装神弄鬼,一边伪造我的手信约戴少君见面,一边派人让我知道戴少君有申苏锦的消息,引我过去,目的就是把我和戴少君弄到一处,好毁我名声!”她和贺锦年被禁卫军找到时,被告知了围场上的事,这才把前因后果联想到一起,加上贺锦年也把顾宝嵌和宫女的对话告诉了她,她便明白昨晚差点中了顾宝嵌的计,幸好肖妥尘带她离开。

闻言,戴少君面露喜色,忙不迭地应道:“是,少君确实收到一封信,是一个自称是金铃公主殿下派来的小宫女交来的!”戴向荣见状也急忙接口,“皇上,这封信所幸逆子保存妥当,只要核对笔迹,相信就能真相大白!”

闻言,惊、怒、畏……各种情绪瞬间涌上林皇后的心,她声音颤得几不成调,“铃兰你不要血口喷人,宝嵌已经很惨了,你这做姑姑的还要落井下石?”

顾铃兰哑然失笑,眸中只余冷漠,“您去问问顾宝嵌,有没有当我是姑姑!”幼年起顾宝嵌就对她小动作不断,她只是懒得计较,却不想对方丧心病狂至此。

林皇后不和顾铃兰争辩,疾步冲到顾城亦身前,跪下道:“皇上,夏荷说她们随宝嵌去赏月的途中被袭击昏迷,醒来时嵌儿已受到伤害,这难道不是证明有人要谋害嵌儿吗?再者嵌儿与少君大婚将至,怎会害准驸马与姑姑乱伦?这事就是嵌儿自己的颜面也保不住啊!皇上,臣妾不否认此事疑点重重,但能把事情办到如此地步的绝不可能是一个闺阁女子!皇上容臣妾斗胆猜测,这件事很可能是针对太子的!皇上不妨深思,整件事最终的结果对谁有利,又对谁不利?”

见顾城亦神情一凛,她马上接道:“皇上设围猎竞技,本想为太子殿下寻伴读,可现在一切都打乱了,还让皇上平白与戴尚书生隙,这分明是有人布局!”

实则顾城亦心中最大的隐患就是顾城风,他恼恨当年一时恻隐,没有斩草除根,以致让顾城风有机会反咬自己一口。如今朝局已不为他掌控,他办这次伴读竞选就是想拉拢世家,让他们选定阵营。

一席话就将祸事引向顾城风,着实令一旁的顾城军惊叹:林皇后不从政真是可惜了!贺锦年也幸灾乐祸,顾城风,想不到你躺着也中枪。

林皇后见顾城亦动容,暗松了一口气。但这种话只能点到为止,所以她叹息一声,又哀伤地道:“皇上,宝嵌现在尚未清醒,太医说是中了春毒,伤及内腑,只怕这一生都……”余下的话谁都知道,顾宝嵌再也不能生育子嗣了。

活该!贺锦年暗爽,须知这虎狼之药,顾宝嵌原想施在顾铃兰身上。一个花季女子失了贞节、毁了声名,甚至不能生育,难怪前世的顾铃兰会自尽而死。

顾铃兰低低笑开,想不到林皇后为了将祸水引开,连这种话也编得出来。

顾城风是先帝最宠爱的儿子,却生母不详,自幼托给姚皇后抚养,她和顾城风同在姚皇后膝下长大,感情笃厚,现下林皇后居然为了撇清顾宝嵌,将脏水泼向她最亲厚的兄长?既如此,那所谓的皇族颜面,不要也罢。

顾铃兰缓缓站直了身子,不再倚靠凤繁星,面容平静如水,呼吸也不见紊乱,可眉间细微的颤抖还是告诉所有人,她的忍耐已到极限。

她跨出一步,朝帝王深深一跪,抬首时眸光冷厉,斩钉截铁地道:“如若皇兄想知道真相,此案就不要让内务府参与,交予刑检司!”

“皇妹,有什么话起来说,都是自家人,不必多礼。”顾城亦示意凤繁星扶起顾铃兰,眸光带着审察的意味,打量起顾铃兰。

这样的顾铃兰,于所有人都是陌生的。

公主威武!贺锦年暗赞一声,到底是先皇血脉,大事面前有非比寻常的决断。

“怎么可以?这事关宝嵌声名,更牵扯到皇族颜面,如何能交托刑检司?”林皇后大为惊骇,没想到一向听从别人的顾铃兰如此大胆。她几步冲到顾铃兰面前,强迫自己用委婉哀恸的声音劝道:“铃兰,这事也算给宝嵌一个教训,过去也罢。你今年已到及笄之年,这事要是传出去,不知会被传成什么样子……”

“皇后娘娘,铃兰不过一个公主,牵连到铃兰的事小,牵连到太子殿下的事大。所以……”铃兰眸光冷冽,直接用林皇后的话予以反击,“铃兰愿意成全皇后娘娘关护太子殿下之心,至于铃兰的名誉,损便损了吧!”她一个“金”字册封的公主都愿舍了名声,顾宝嵌不过是常庆公主,谁尊谁卑?

果然,此话一出,林皇后再无理由以顾宝嵌的声名劝谏。

“皇上,眼下时局不宜……”林皇后神思飞快,凤繁星却适时站出截住了她,“皇上,铃兰倦极,实不宜太过操劳,不如让臣妇陪公主去休息!”

“都退下吧,星王妃好生照看铃兰。”顾城亦扬扬手,示意恩准。

见状,昊王和贺锦年也识趣地跟着星王妃和顾铃兰离开了。

一干人等都退下后,顾城亦低下头,两指揉着太阳穴,过了许久才仰起头,往身后的椅背上一靠,危险的眸光掠过林皇后,定在戴向荣身上。

“戴卿,从现在起,刑检司由你负责,朕会命内务府全力配合你。上至皇后,下至宫女,任由你盘问,但你记住,朕只给你三天时间调查,三天后,朕要最详细的案宗,否则宝嵌之事,朕拿你戴家第一个开刀!”

“微臣,谢主隆恩!”戴向荣的一颗心终于安定下来。

他万万想不到金铃公主的一席话顶过了所有人,可见其背后的姚氏一族在皇上心目中的地位。虽然只有三天,但少君刚从大魏回来就卷涉其中,策划者很可能是临时起意,其中定有疏漏,他相信自己定能查出!

唉,也难怪皇上刚才犹豫许久,宫中向来藏污纳垢,但凡牵扯到后宫的案子都交予内务府,就怕查出什么惊天秘密,到时若以国法论罪,只怕后宫将掀起血雨腥风,甚至可能涉及废后和废太子……

“皇上,不能这样!不能——”林皇后尖叫凄厉,但尚未说完,顾城亦突然操起案桌上的镇纸,狠狠砸向她,“林淑月,这戏唱得太早了,朕不是瞎子!”

闻言,林皇后如坠冰窟,耳边轰然回响着“朕不是瞎子,你这戏唱得太早了”。她知道,戴向荣为保戴家,定会竭尽全力追查,甚至往死里压制林家,而冬梅会指证一切,甚至可能把清妃的旧案扯出来……这一次,她是真的躲不过了。

庆安公主霎时明白了方才林皇后言行失仪之处,不得不佩服其先见之明——在顾城亦想通冬梅居心叵测时,林皇后已做出了最坏的打算。

实则不仅她知道清妃没给林皇后下毒,就是顾城亦也明白以清妃的人脉做不到。清妃仅仅是输了,输在奴婢出身,而当年的顾城亦急需林家支持。

可现如今林家过气了,林皇后就开始装疯了,逼着顾城亦将此案压下,但恐怕林皇后唯一没有料到的是顾铃兰性情突变。

林皇后歪歪斜斜地站起身,两眼通红,眼神呆滞,哑着嗓子道:“皇上,臣妾亦疲了,先行告退……”说罢转头看向庆安公主,身体摇摇欲坠,哽咽道:“庆安,本宫身子乏得很,可否送本宫回行苑?”

庆安上前理了理林皇后身上的凤袍,稳稳扶住她,朝顾城亦一笑,“皇兄,那臣妹也先告退了。”妩妃也一福身,“臣妾也不打扰皇上了。”

顾城亦全都没回应,只是拂了拂手,示意众人退下。

庆安公主搀扶着林皇后走出寝殿,方才初升的太阳还明艳艳地穿透云层升起,可这时阴霾层层压下,仿佛下一瞬就要落下倾盆大雨。

林皇后突然驻足,转身看着身后雄伟华美的雕栏飞檐,笑颜端庄,眸光清明,“庆安,就算本宫能生出双翼飞出这黄金楼阁,也飞不出那蔽日乌云。”

“庆安生于此,所有尊荣来于此,为何要飞出去?何况有了翅膀就想飞得更高,但庆安向来本分。”庆安公主松开手,不咸不淡地笑道:“看来皇嫂精神不错,那庆安就先回去了,这一晚眼都没合过。”

“皇妹也疼了宝嵌这么些年,如今她出了大事,皇妹就不过去看看?”林皇后没等庆安回应,转身就朝顾宝嵌的寝居走去。庆安公主只好随她过去。

寝居的窗子都开着,仍然吹不散浓浓药味。床榻上,顾宝嵌盖着薄衾侧躺着。两个医女坐在一张圆桌边窃窃私语,见了林皇后和庆安公主,慌忙起身见礼。

“还没醒?”林皇后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到榻边,颤着手抚了抚顾宝嵌稍烫的脸颊,掖了掖被角,在床边坐下,唇瓣抑不住地颤抖,“嵌儿,母后来看你了,你要是醒来就睁开眼,有什么委屈跟母后说,母后就是拼了命也要为你做主!”

庆安公主走到医女身边,悄声问:“怎么还不醒?不早就服下解药了吗?”

医女神色复杂地看着榻上毫无动静的顾宝嵌,压低声音道:“女子在受到这种伤害后,潜意识中有逃避心理,所以会沉陷梦中。不过殿下放心,这也是一种创伤疗法,等过了今日,生存本能会让她醒过来的。”

庆安公主蹙眉,“创伤疗法?那是什么歪理?”

医女忙解释道:“这是大魏太后身边的一个郭姓医女著的《心理剖析》上描述的。这些年奴婢们诊治过的一些病例,确实存在这种现象,有些亲属急着唤醒患者,却往往会让患者过于激动而产生自残行为,倒是让她们适当昏迷一两天,醒来后再做心理辅导,就不会做出过激反应了。”

庆安公主点点头,对大魏的郭医女,她也略有耳闻,想了想,又问:“常庆公主的身子能恢复吗?”

“殿下放心,只要调理得当,并无大碍。”

庆安公主缓息一叹,“嗯,这一阵子你们多费心,派人日夜守着,有什么事马上回报。”

医女福身应下。

随后庆安公主喝退众人,走到林皇后身边,拉了张椅子坐下。

她心中不无酸楚,微微叹气,“皇嫂,这时候没人,你有什么话想说,庆安听着便是。”她是真的心疼顾宝嵌。宝嵌爱美,她便把每年分到的云织彩锦全送给她,但凡有好东西也首先想着这孩子。

“宝嵌自幼就与你亲,皇妹也没少疼她,本宫都记得。如今她成了这样子,就算把害她的人碎尸万段,也挽不回她失去的……”林皇后的心像被无数尖针密密探扎,指腹却轻柔地抚着顾宝嵌的食指——食指上的指甲已断了,指甲里残存的碎木屑带着朱红的漆。到底经历了怎样的疼痛,才能让人生生抠下硬木?

庆安公主点点头,眼圈泛红,目光落在顾宝嵌缺了一半的指甲上,没吭声。

林皇后咬着牙,拿过枕边的软续膏,挑了少许,轻柔地抹在顾宝嵌的指头上,“虽说不幸,但她到底是公主,等风头过后许配个普通世家也是我唯一能帮她的了。”她声音婉转,带着认命的哀怨,颤动的双睫下却流溢着怨毒光华。

“皇嫂,你我都是明白人,皇嫂担心的,庆安也爱莫能助。”庆安公主终是道出了口。如今案件给了戴向荣,首当其冲的就是林家,太子也难免不被殃及。

“这次本宫定会好好为嵌儿寻门好亲事,门第不重要,重要的是那男人能对她不离不弃……”林皇后似乎没听到庆安公主的话,“嵌儿,你相信母后,母后一定帮你渡过难关!”

“皇嫂,”一道凉薄笑声响起,庆安公主蓦然道:“皇嫂不必在庆安面前也演苦情戏,宝嵌的情况本宫看得到,能帮的一定尽力,但陪葬的事,本宫不做!”

林皇后缓缓将目光挪向庆安公主,灰败的眸子里染着一丝诡色,“庆安,既然你敞开天窗说亮话,本宫也不愿含糊。这些年你那些破事儿,本宫没少为你担待,虽说事情最终没办成,那也是贺锦年命不该绝,本宫尽力了!”

见庆安公主脸色倏地苍白,林皇后生出恶毒的快感,“还有锦钰的事,这么多年本宫一直替你瞒着,如今本宫一脚落到了悬崖边上,能抓住的也只有皇妹你的手!皇妹要是拉本宫一把,本宫感恩戴德;皇妹要是推本宫一把,本宫一定拉着皇妹一起下去!”

庆安公主深吸一口气,压抑住内心的震颤,冷淡地道:“皇嫂,你我都明白,身陷泥潭时,挣扎只会沉得更快,于悬崖也是一样的道理,只怕庆安拼了命拉皇嫂上来,后面就有把屠刀候着。你我上来也是死,下去也是死,你说庆安拉与不拉又有什么不同?倒是皇嫂有句话说对了:庆安自幼看宝嵌长大,当她是半个女儿,她将来的幸福,庆安义不容辞。对太子殿下,庆安也会视如己出,但倘若庆安不在了,皇嫂就得筹谋筹谋,看看这皇族里,还有谁能受您托孤!”

林皇后怒极反笑,她以为抓了这么多的把柄,庆安一定会就范,谁知对方反咬一口,还以她的儿女作为筹码?

庆安公主偏过头,看看床榻上的顾宝嵌,“皇嫂,戴向荣是什么人,您心里有数。只怕这会儿冬梅已被他护得滴水不漏,如若您今早当机立断结果了那奴才,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现在?迟了。”

“皇妹倒是会马后炮!”林皇后放肆地笑了。她一点也不信庆安会顾念旧情,恐怕自己一脱下凤袍,庆安就会向妩妃示好,献上的祭品就是她的三个儿女。

在枕边人放弃自己后,多年盟友也要背弃。人在绝地时,反而会激起骨血中最深沉的执着。林皇后站起身,双手按在庆安肩上,俯身,眸中怨毒如缠丝。

庆安公主被林皇后盯得全身发毛,却还是面含笑意,撑着不动。

林皇后黝黑的眸子里仿佛有阴火跃动,“庆安,本宫知道你有办法。你的能耐,本宫清楚得很!还有,我林淑月还不到托孤的时候,所以别指望本宫会放了你的手。我们这对姑嫂,一起站在悬崖边看了这么多年的风景,不如一起去探探悬崖底下是地狱还是世外桃源吧!”

若说庆安公主之前对林皇后尚有同情,此时一听,眸中浮上薄薄血色,“皇嫂,不过是本宫借你的手杀了贺锦筝,你拿捏这点,能毁的只是本宫与贺家的一切!”她脸色平静,甚至噙着笑,一点点推开林皇后,缓缓起身,与对方平视,讥诮地道:“这些,本宫输得起。”说罢也不待林皇后再说什么,拂袖就走,身后却传来阴毒笑声,字字敲在她的心上,“只怕不仅仅是这些——”

“你敢!”庆安公主倏地转身,“那又如何?只怕借你林淑月十个胆,你也不敢透露半分!”说完低低一笑,转身而去。

春日明媚,白云几朵悠悠浮于蓝天之上,顾城亦一身明黄,坐于高台。

他的容貌只能算清秀,但长期居于上位,自有一种难以忽视的王者风范;林皇后端坐在他身侧,大红凤袍和赤金凤冠在阳光下太过耀眼,反而让人看不清她的表情;两侧重臣偶有说笑,但僵硬的神色无不透露出对时局的担忧。

贺锦年随几个伴读竞选者坐在高台的左下方。

庆安公主终于如愿以偿,让贺锦钰代替了昨夜被牵连的林皇后的侄儿,但无论如何,今日她都会给庆安公主最深重的一击,打碎她所有希望。

贺锦钰被安排在贺锦年身旁落座,坐定时,朝贺锦年得意洋洋地挥了挥拳头,凑过圆圆的脑袋,在贺锦年耳边桀桀怪笑,“识相的,最好现在就退场,否则老子把你打趴下!”

贺锦年睫毛颤动一下,稍稍移开头,看着贺锦钰那张笑得肆无忌惮的脸,挑了挑眉,眼神冷漠,“小屁孩,把你的猪脑袋移开些,挡住小爷的阳光了!”

贺锦钰嚣张惯了,口舌上也一贯占尽便宜,突然被冷嘲一句,竟不知如何反击,许久才憋出句:“老子会要你好看的!”又愤愤地朝贺锦年挥了挥拳头。

贺锦年不以为然地一笑。实则贺锦钰的身高和力量都在贺锦年之上,可每次兄弟对决贺锦年都以巧夺胜,这回贺锦钰如此笃定能赢,一定有所准备,但无论怎样她都不担心,因为贺锦钰再强也不是她的对手——近身肉搏她最擅长。

苍月重武轻文,竞选自然以武为主。第一场是射箭,二十人分四轮,每轮五人上场,抽签决定次序。贺锦钰第一轮就上了。他小小年纪却不怯场,与帝后见礼后,朝庆安公主自信地扬了扬下巴,赢来庆安公主鼓励的一笑。

随后他以膂力轻松取胜,满弓时引得全场赞声,直夸他天赋异禀。

贺锦年在下一轮。她在现代时学过弹道轨迹,能算出箭翎在风向下的运动轨迹,射击的准头自然比别人强;而作为申钥儿时,又师从灵碎子,虽说内力还没恢复,但以目前的体力,完全可以张满弓,今日若她肯夺魁,没人能与她交锋。

因为顾城风,她本想藏拙勉强过关的,可现在她有了新的计划——她不仅要过第一关,还要以最优秀的成绩受到当权者的瞩目,即使将来她被顾城风收于麾下,她也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所以今日,她要一战成名!

她没像别人那样一支一支地射,而是慢条斯理地在箭筒中挑着相同的十支。

因此,同一轮的其他四人射完后,她依然在挑箭,引得旁观之人皆是蹙眉,贺元奇也有些坐不住了,其他竞选者纷纷小声窃笑。

阳光下,贺锦年单薄的身子,在其他四名身强体壮的少年中尤显突兀。

贺锦钰装着童言无忌的模样,笑道:“五哥,这箭有什么好挑?就别磨蹭了,你要是不行,就让小弟代你吧!”

闻言,贺元奇面色一沉,重重一咳,庆安公主立刻不悦地道:“钰儿,不得对兄长无礼!”话虽这么说,庆安公主的双眸却蒙上一层灰色。如果不是为了钰儿有个名正言顺的身份,她才不会委曲求全与一个老男人结婚,还要装出慈母模样迎合世人眼光,而贺锦年的光环又总压过贺锦钰一头,让她常常有种透不过气的感觉,岁月流逝中,厌憎逐渐化成毒液,流进血液,日夜啃噬着她的骨头。

贺锦年对周遭的一切置若罔闻,在众人射完第六箭后才施施然走出来,一只手拿了五支箭,同时瞄准箭靶。

众人俱是难以置信地看着文弱少年,议论声此起彼伏。正准备射击的其他少年也纷纷放下了手中的弓箭,瞧向贺锦年。

明媚阳光下,纤细的臂膀将一张月牙长弓缓缓张开,阳光落进少年幽亮的皓眸中,只见箭翎破空,五支箭带着冷厉呼啸,朝箭靶飞蹿而去——

噔!全中。

一瞬间,全场鸦雀无声,饶是贺元奇也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的儿子竟能射出苍月从不曾有人射出过的“五箭穿羊”?在此之前,只听过大魏质子的护卫申苏锦在北蒙射出过“七星连环”——一箭射杀七个北蒙大将。

“这……这怎么可能?”庆安公主失态地双手撑在了桌面上,却不慎打翻了酒盏,酒液沿着桌面流下,溅在了她的裙子上,可这时除了冷冷看着她的林皇后,没人关注她,这一刻,春日的阳光好像只照耀在一人身上。

“好!”蓦地一声赞叹爆出,众人回过神,很快掌声连绵一片,响彻云霄。

最后,顾城亦缓缓起身,朗声道:“这实乃我苍月福祉,贺爱卿,你养了一个好儿子,令郎文武全才,有子如此,可喜可贺!”闻言,众臣皆随声欢呼。

贺锦钰张口结舌地看着全场为贺锦年喝彩,眼圈一红,狠狠踢了一下桌腿,咬牙嘀咕道:“有什么了不起,连弓都张不满……”

贺锦年面色不变,缓缓拿起剩下的五支箭,微眯的眸光如鹰隼,穿透绵绵长空,直达靶心。这次她张满了弓,眸间带着凛然杀气。

射出时,众人只觉耳膜刺痛,果然那箭的速度极快,带着冷厉之势狠狠穿入靶心——只听嘎嘎声响,靶身缓缓后倾,立着靶身的长杆竟断成两截!

两名侍卫上前扶起箭靶时才发现,后射出的五支箭竟把原先插在靶心上的五支推了出去,将整个靶心穿出一个拳头大小的窟窿。

当两名侍卫高举着靶子走到高台下,让全场人看清靶心后,所有人都屏息看向贺锦年,只见那小小少年仰着头,嘴角微微上挑,眼里倒映着天上的云彩。

庆安公主的心,一下子陷入漆黑无边的地狱里。

第一场毫无悬念,贺锦年以第一名通过。

结束后,歌舞美酒上场。贺锦年惊世的表现让场中气氛热烈起来,不少大臣向贺元奇和庆安公主道贺。高台上,林皇后脸上盈满端庄的笑,遥遥举杯,朝庆安公主做了个“请”的动作,饮尽时,眸中讥诮更盛。

庆安公主在一片盛赞中落寞地看着杯中酒液,缓缓仰头喝下时,心中疑问重重:贺锦年三岁就随了她,何时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练就了一身绝技的?难道他就是凭着这样的本事躲过了杀手?可既然这么有本事,又怎能救不了他妹妹?

她实在想不出来,只好寄望于第二场肉搏赛——弓箭取胜还能占个“巧”字,肉搏却是真正的厮杀。在这一点上她极有信心,毕竟贺锦钰身上流着那个人的血,武艺又是顶尖的高手所授。

第二场肉搏赛,晋级的十六人抽签,签子相同的成为对手。

这一场也是最为激烈的一场,在东宫受训期间,除了天天闲逛的贺锦年和最后加入的贺锦钰,其他人每天都在针对这一场刻苦训练。

轮到贺锦钰抽签时,他突然扬声朝高台上喊道:“皇上,钰儿不想抽签,钰儿想直接挑战兄长,请皇上答应钰儿的请求——”

“果然是初生之犊不怕虎,好样的!”不知谁喊了一声,引起不少赞同。

“这不合规矩,你选择了对手,也得问问其他人答不答应!”话虽如此,顾城亦脸上却并无不悦,甚至带着微微赞赏。

闻言,贺锦钰马上转头,朝身后其他竞选者大声问道:“我选我的兄长作对手,你们有意见吗?”那声音稚嫩,却中气十足。

若是以前,所有人都希望抽到那“柔弱少年”,但第一场比试过后,却都知道不能再轻视贺锦年了,既然贺锦钰想与之对阵,他们自然乐见其成。

兄弟对决不像关乎命运的竞选,倒像别开生面的表演,场内气氛更加热烈。

“七弟,我们先给父亲和公主殿下请个安,让他们安心我们只是点到为止。”突然,贺锦年笑意盈盈地伸出手,牵了贺锦钰,往贺元奇的坐席方向走。

贺锦钰本想甩开,但碍于众目睽睽,只得挤出笑,乖顺应下。

贺锦年以茶代酒,给贺元奇和庆安公主敬酒,随后突然上前抱住庆安公主,飞快地在她耳边落下一句:“公主放心,锦年一定手下留情!”言毕抬起头时,眉目间的线条柔和如风,眼角的笑意却冷漠冰凉。

庆安公主的心无端揪成一团,尤其在看到贺锦年瞳孔深处那两簇幽幽冷火时,突然直觉自己费尽心机让贺锦钰一鸣惊人,将有可能成为一生中最后悔的事。

但这想法仅停留了一瞬,她又否定了。因为她此时怀抱着的贺锦年实在纤弱不堪,而她的儿子又今非昔比,即使贺锦年深藏不露,也难逃今日之劫!

想到这里,她眉眼一弯,压下所有不安,还慈母一般为贺锦年理了理衣襟,柔声笑道:“锦儿啊,你自当小心,你弟弟年幼,出手时难免收不住。”

贺锦年浅笑如薄雾,一点不掩眸中的慑人寒光,一字一顿地道:“谢公主殿下关心!”战争既已打响,以示弱的方式麻痹对方已是无用,从今天开始,她要让这个恶毒的妇人,看到自己最强势的一面!

待贺锦年转身离去后,庆安公主面上再难掩饰心中的憎恨,眸光恨不得幻化出锋利毒箭,狠狠刺向走向赛场的贺锦年。

真正进入对决时,贺锦年惊异地发觉贺锦钰的内力竟大大提升,明显不是一个孩子能有的修为,显然有高人为他注入了内力,难怪他赛前那般嚣张。

而在观者眼里,贺锦钰小小年纪,一招一式却如行云流水,拳风过处虎虎生威;贺锦年看似弱不禁风,身体却惊人的柔韧,几次临危,惊得旁人一身冷汗,她却能从不可思议的角度避开——实则这是贺锦年的战术:她内力还未恢复,硬拼全无把握,所以想引贺锦钰狂攻猛打,消耗体力,自己再来上致命一击。

谁知贺锦钰越打越勇,贺锦年一边防守一边思忖着变换战术,谁知目光一掠间,突然发现了贺锦钰的一个小动作:他的右手虚握着,悄然向自己胸口袭来。

一种对危险的强烈直觉猛然袭来:贺锦钰的掌心里藏了什么?

很可能是那种细如牛毛、穿入人体内后可随血脉游走到心脏的绵针,只怕自己死后,连仵作也查验不出。

刹那间,贺锦年的眸光如烟花一爆,如何应对还是其次,一个大胆的猜测跳入脑海:贺锦钰与贺氏兄妹没有血缘关系,否则自己是无法感知到这种危险的。

她天生对危险戾气有感应,唯独对亲人无效,今日虽然下决心将贺锦钰淘汰,以粉碎庆安的美梦,但对贺元奇还是有所内疚,毕竟贺锦钰也是他的儿子。然而现在,所有顾虑退却,一个念头涌起,她的眸光冰冷地落在贺锦钰的足踝上。

思忖间,她虽然本能地避开了贺锦钰袭向胸口的那一拳,但随后贺锦钰就转攻向她的腹部。霎时间,贺锦年长身暴起,双足一蹬,人已掠到一丈开外。

贺锦钰扑了个空后紧逼不放,可这次贺锦年比他更快,一手捏住贺锦钰右手脉门,反转,按到他小腹处——那根针,悄无声息地钉进贺锦钰的腹内。

与此同时,仿佛用力过猛,她和贺锦钰一同摔倒在地。不巧她的鼻子正碰到贺锦钰的额头,血流了出来,两人头脸都沾到了。

“钰儿!”这一系列动作飞快,只在转瞬,庆安自然看不清,只看到最后贺锦钰满脸是血地倒在地上,心头悚然不已,也顾不得赛场规矩,冲进了场内。

贺元奇也噌地从座位上站起,却是奔向贺锦年。

那边,贺锦钰的鼻息间全是腥甜,更难受的是,只要一开口,贺锦年的鼻血就滴进自己嘴里,恶心得差点呕出来,再加上被压制在下,觉得什么颜面都丢光了,正要挣扎着起身,却发现全身的力气都提不上来,连抬手都觉费劲。

贺锦年却根本顾不上理贺锦钰,她的眸光悄然掠过全场。

贺锦钰到底是谁的儿子?当年庆安公主下嫁贺元奇时可算得上“高龄”了,人人只道是庆安公主仰慕一代儒师,却因对方已有发妻才耽误了大好青春。

既然庆安公主早有所爱,却不能嫁人,只能是其背后的男人有着不可公开的身份。目前情形从场外来看,贺锦钰被压在下面,多数人会以为受了重伤,如果他生父也在,以她的洞察力,相信能认出来。

果然,一个灰袍男人落入视线。那人眼神中带着与别人不同的焦急,但很快,男人似是察觉到了探究的目光,倏地从人群中消失了。

那人是贺锦钰的生父,还是授业恩师?贺锦钰的武功突飞猛进是因为他吗?再看那男人所在的位置,全是帝王倚重的股肱大臣。

她一直以为庆安公主害死贺锦年是图谋贺家嫡长子之位,如今看来,只怕不简单。但无论如何,既然她的命运与贺氏兄妹联系在了一起,她就必须把庆安解决掉,否则将来要做任何事都会腹背受敌,与其时时防备,不如主动出击。

庆安公主虽是女流,但儿子受伤,她冲得比谁都快,反而先贺元奇一步,也顾不得再演母子情深,一把推开贺锦年,抱住满脸是血的贺锦钰,焦急地呼唤,“钰儿,钰儿你怎么了?你怎么了呀!”

贺锦钰脸色苍白。他此刻已经知道绵针在自己体内了,加上全身不知为何使不上力,一时间又惊又怕,眼眶一红,眼泪就落下了。见状,庆安公主更吓得魂不附体,倏地抬首,一双眼蛇芯般咬向贺锦年,“你到底对钰儿做了什么?!”

贺锦年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庆安公主。她做了什么?确实,除了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她还做了个小动作——伤了贺锦钰的左腿。

绵针的主人一定有办法为贺锦钰取出针,虽然过程会经受非人折磨,但光让贺锦钰疼是不够的——方才两人摔倒时,她把贺锦钰的踝关节捏裂开一丝缝隙。

如果贺锦钰肯好好休息是不会造成更大创伤的,但如果他为了一雪前耻缠着那人练功,关节处的裂缝就会越来越大,终至残疾。贺锦钰是庆安公主最大的希望,没有什么比这个打击更沉重。

顾城亦从高台上走下,微微蹙眉,“庆安,先别顾着问,看看伤势如何。”

“皇上,是锦年不慎碰了鼻子。”贺锦年状似无奈地一笑,拍了拍身上的粉尘,抹了把鼻血,然后慢悠悠地俯下身,扣住贺锦钰的脉搏,似笑非笑地道:“七弟,别撒娇了,起来吧,又不是你流血,受伤的可是五哥!”

一瞬间,贺锦钰感到全身的力气又回来了,他满心狐疑地想挣开手,“你使了什么妖法……”可话没说完,就被贺锦年顺势拉起。

“锦儿,你没什么事吧?”贺元奇冷静地看了一眼贺锦年,递给她一张帕子,又瞟了眼低着头的贺锦钰,神色淡漠地道:“切莫胡言,你兄长能有什么妖法?你尚年幼,输了也是正常!”

“他、他用针……”贺锦钰到底沉不住气,指着贺锦年,满眼凶戾地道。

庆安公主倒抽一口冷气,取了帕子就往贺锦钰脸上抹去,阻止了他接下来的话,强逼自己用平静的声音安慰道:“钰儿,你今日的表现已经很好了。”

贺锦钰无法接受失败的事实,恨恨地甩开庆安公主的手,跑了。

兄弟俩的这场对决,最终不了了之。

贺锦年下了场,去太医营帐接受诊治,面上一如既往地平静,心里却翻江倒海:今日她公然对庆安公主宣战,没想到却揭开了一个秘密:原来贺锦钰并非贺元奇的亲生骨肉。贺氏兄妹显然不知道这个秘密,那么,贺元奇知道吗?

她随手接过医女递来的冰块,轻轻敷上鼻翼,陷入了沉思。

借着贺家兄妹的记忆,一桩桩往事在脑海里清晰浮现:从贺元奇与庆安公主的相敬如宾,到他对贺锦钰在贺府欺上霸下的不闻不问,再到今日对贺锦钰的漠不关心,最后贺锦年确定,贺元奇知道这个秘密。

然而贺元奇一身傲骨,能忍下这样的奇耻大辱,背后到底藏了什么秘密?

正在沉思之际,帐外忽然传来骚乱声,医女听到动静,走到帐帘处观望。

贺锦年拔出鼻孔里的纱布,低头清洗起鼻翼周围的血块,耳边却突然传来医女的惊叫:“天啊,常庆公主疯了,她要杀了金铃公主!”

贺锦年的心漏跳了一拍,猛然想起前世顾铃兰就死于十六岁,难道——

她一把推开医女,朝帐外冲去,跑向顾铃兰的行苑。

场中传来一声闷哼,她循声一望,是正在比试的肖妥尘被对手打翻在地。

前世顾铃兰也是在这时候出事的,会不会肖妥尘是因为顾铃兰才大失水准,以致淘汰出局?那是不是意味着,肖妥尘并不是顾城风的人?如若是这样,倒是个意外收获,肖妥尘是个人才,运用得当会是一把利器。贺锦年边想边跑,随众人赶到顾铃兰行苑时,只见顾宝嵌已被团团围住,星王妃正护在顾铃兰身边。

顾宝嵌手持金钗,尖声狂笑,发狂地朝护卫攻击,疯狂地嘶吼道:“顾铃兰你这毒妇,我要与你同归于尽!”

侍卫们不敢靠近,只是围着,而顾宝嵌也伤不了他们半分。

顾铃兰站在寝居门前,气得浑身颤抖,脸上没有半分血色,却也没有惧意。

顾城亦远远就听到顾宝嵌的咆哮,再一看四周狼藉,更是大怒,“大胆,你敢对你皇姑不敬?还不把钗子扔了,朕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说罢劈头指向林皇后,“林淑月,这就是你养的好女儿?”

林皇后被那凶狠眸光镇住,咬了咬牙,跪下道:“皇上恕罪!”

顾宝嵌全身一震,缓缓转身。

看清她的模样,贺锦年大吃一惊。只见原本柔情似水的双瞳呆滞不堪,眼睑下浮着青黑;长发中分,从两侧披下,乍看真如活鬼。

顾宝嵌呆滞的眼神一点一点移动,最后落在林皇后脸上,像失散的孩子终于找到亲人般呜咽一声,扔了钗子,朝帝后跪下,声音中全然是无助的绝望:“父皇、母后,是顾铃兰害我,让人打晕了女儿,喂了那些迷药!女儿不活了,求父皇母后为女儿做主……”

这样的场面若在民间,所有父母都会冲过去抱住女儿安慰,可惜这是皇家。

“终于醒了?”顾城亦眉眼不动。他是舔着带血的刀刃一步步走过来的,越是这样的人,越希望儿女像不沾尘埃的莲花,倘若儿子必须面对黑暗,至少女儿要活得干净,可顾宝嵌的举动实在让他失望,她的动机甚至让他觉得可笑。

“朕已命刑检司彻查此案,后日回京三堂会审,是非论断自有公道,但你今日所举有悖人伦,朕绝不姑息!”顾城亦语声冰寒,眸光带着浓浓警告,转到林皇后身上,“起来吧,常庆不是孩子,她的错,应当由她自己担着。”

行苑中一片死寂,唯有风吹过时,花枝簌簌摇曳的声响。

林皇后心里阵阵发凉。在利益面前莫说女儿,就是儿子也会被舍弃,她就是太明白,才想从荆棘中为儿女寻条出路。昨夜她告诉顾宝嵌,皇上已知晓了事件始末,全部罪证都已指向顾宝嵌;除递信宫女外,还包括顾宝嵌指使宫人从番邦女子手中取走合欢粉一事;如今冬梅又将清妃旧案供了出来,加上妩妃兄妹五年前就把清妃的一个宫女藏到乡下,现在罪证确凿,林家将面临灭族命运。她告诉顾宝嵌,如今只有剑走偏锋,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幸好这个女儿没让她失望!

“母后……”顾宝嵌抬起头,苍白的脸上全是泪痕。她刚想扑入林皇后怀中,蓦地一个巴掌狠狠扇来,懵懂中,耳畔响起林皇后冷厉的呵斥,“你这逆子,竟敢拿钗子伤你姑姑?今日不等你父皇动手,母后这就结果了你!”

说完林皇后猛地从近旁侍卫的腰间抽出长剑来,狠狠砍向顾宝嵌。

昊王顾城军正在一旁,急忙夺过剑,急道:“皇嫂冷静!”心中却大赞:林皇后这苦肉计要是演足了,也就没人追究顾宝嵌意图伤害顾铃兰的事了。

“母后……”顾宝嵌跳了起来,呆滞的双眼中满盈不可置信,“母后,为什么您不为女儿做主?您要杀了女儿?母后——”顾宝嵌双手揪着头发,重重摇头,而后茫然抬首,朝众人傻傻一笑,张开十指,指间全是落发。

“是你做错了事,以下犯上!”林皇后捡起地上顾宝嵌手持的金钗。

尖尖的钗尾在阳光下闪着寒光,众人看了,都暗道这样的钗子最多伤人,想拿它与人同归于尽未免太天真,难道常庆公主疯魔了?

“哈哈哈——”顾宝嵌突然仰头大笑,凄厉的笑声在行苑中久久回荡,随后她猛地扑到林皇后膝下放声大哭,“母后,为什么您不为女儿做主?为什么,这是为什么呀!嵌儿是您的亲生女儿呀,女儿好难受,女儿不想活了,求父皇母后赐女儿一死吧!”这声声哭泣是从内心中发出,尽管她也分不清走到这一步是不是天理报应,但于她自己,那夜模糊的痛苦记忆却是真实的。

幼时她只是个郡主,顾铃兰却是深受宠爱的公主。她每次看到顾铃兰穿着云织彩锦制成的霓裳,就恨不得把顾铃兰的衣裳烧成灰。

随着顾城亦登基,她的母妃登上后位,她也成为高高在上的嫡公主,终于领到了七尺云织彩锦。她兴高采烈地去找顾铃兰,谁知一进门就看到整匹云织彩锦放在桌上。宫人告诉她,江南的云织彩锦一上贡,内务府就会按皇上的意思先让顾铃兰挑,余下的才让后宫按品级来分。为此她向父皇哭诉过,却只换来训斥,从此妒忌化为仇恨,在她心中生根发芽,终于做出疯狂的事。

她知道这一生都毁了,更知道林家也将随自己走向覆灭。她后悔,后悔没听母后的,非要与顾铃兰攀比,放任自己一天天将妒忌变成毒瘤,溃烂化脓!

哭声哀怨凄厉,涕泪俱下,与她平素清高的模样天壤之别,让人感到别样的心酸,尤其一些老臣,不禁劝道:“皇后娘娘,常庆公主殿下是受了刺激才做出此等行径,好在金铃公主殿下并不曾受伤,您消消气吧。”

林皇后失了剑却不肯罢休,又上前啪啪掌掴,直打得顾宝嵌发髻全散。

顾宝嵌在药性驱使下耗尽了体力,又昏迷了两日滴水未进,哪里经得起这几巴掌?众人只见她气若游丝地叫了声“父皇,救女儿”,就昏死了过去。

顾城亦的目光从瘫倒在地的顾宝嵌身上勾起,冷漠地划过林皇后,刚想下令带走顾宝嵌,就听林皇后指着一群宫人怒喝:“你们这群狗奴才,公主病成这样,你们是怎么看着的?从今日开始,没有本宫的命令,公主不得离开寝房一步!要是再出什么差错,本宫砍了你们的脑袋!”

宫人们都被吓得六神无主,下意识地呆呆看向帝王,还好总算有一个机灵的,上前扶住顾宝嵌,赶紧将她带走。

林皇后凄凉地笑了,双手掩面,肩膀剧烈抖动,随后像是大彻大悟一般,拭去脸上的泪,双眸中透出平静,几步走到顾铃兰身前,跪下道:“皇妹,是皇嫂管教女儿不严,皇嫂愿替宝嵌向皇妹赔罪,皇妹是打是骂,皇嫂绝无怨言!”

顾铃兰真不知当哭还是当笑。这对母女演了场好戏,明明受伤害的是自己,对方却倒打一耙,好像自己在咄咄逼人。

紧搂着她的星王妃马上带着她后退,避开林皇后的磕头,惊慌地道:“皇后娘娘,皇上在此,一切有皇上做主呢,公主受了惊吓,只怕脑子还转不过来!”

昊王爷瞄了一眼妻子,暗赞还是自家娘子聪明。

林皇后提裙起身,平静地朝顾铃兰一福身,随后走到帝王身前,重重一跪,磕了几个响头,抬首时生生吞下喉中腥甜,“皇上,臣妾有罪,管教不严,当代女儿受罚,亦无颜为皇上分忧,臣妾愿奉还凤印,从此皈依佛门,求皇上成全!”

一言既出,不啻晴天霹雳。

贺锦年倒抽一口冷气,猛地支起身,周身大汗淋漓。

方才她竟梦见了前世的自己——申钥儿,干尸一般躺在幽闭的房间内,四周冷诡阴森,唯有微弱的心跳,让她知道自己还活着。

接着场景一变,她的灵魂在光影间飞旋,贺氏兄妹朝她招手笑道:“小姐姐,我们要走了。”她刚想拉住他们,却被人扯住袖子,“锦儿,我终于找到你了!”

她一回头,竟是顾城风。他身后烟雾弥漫,血水滚滚,漫无边际的彼岸花开。

前世她虽然和顾城风打过一些交道,却谈不上有交情,最后甚至兵戎相见:

苍历一百一十一年,顾城风于秋后登基,次年春亲征大魏,一路凯歌,直至大魏国都三百里外。那时她正好苏醒,便再次易容成申苏锦,奔赴战争前线。

她与秦邵臻再次携手,三个月后扭转战局,却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何顾城风性情突变,以致苍月士气低迷,甚至本人也在最后一役中被流矢射中。

助秦邵臻退敌后,她恢复了申家八小姐的身份,接受了秦邵臻的求娶。

她本想在新婚之夜告诉秦邵臻,自己就是申苏锦,可没有想到,大婚之夜迎来的却是致命一击——从洞房直入冷宫。

也就是从进入冷宫开始,她频频梦见顾城风。

犹记得第一次梦见他是在一个初冬的夜晚,梦中他站在忘川河水中,河里遍布蚁虫蛇蝎,血红腥臭,可他一身洁白,桃花眼弥漫着惆怅,却艳过彼岸之花,周身说不出的雍容,道不尽的潇洒,即使身在地狱黄泉,也如九天神祇。

惊醒时,她没来由地一阵心痛,痛得喘不过气来,干涸的泪水再次倾泻而出。

那夜以后,顾城风一直在她梦里徘徊,好似有千言万语,却不能道出。

一个月后,她从宫人的闲谈得知,顾城风竟专宠市井艺妓,豢养男宠,以致身子破败,于苍历一百一十三年初冬驾崩,才知那夜的梦是他离开人世之时。

她不知顾城风为何会出现在梦中,在她的认知里,顾城风是助秦邵臻离开苍月国的跳板,她带着目的与其结交,打过不少交道,对其喜好也颇有了解,所以坊间盛传他荒淫无度,她是一点也不信的——印象中,顾城风儒雅俊秀,一双桃花眼含情脉脉,怎么看都是谪仙一样的人物。

一片寂静中,偶有夜风吹起,纱幔随风飘舞,窗外的芭蕉叶窸窣应和。

贺锦年呆坐许久,才抬眸望了望四周,想起自己已回到了贺府。

因为林皇后皈依佛门事关国体,顾城亦中止了伴读竞选,当日就摆驾回京,而贺家的主子里只有她回了府——贺元奇被急召入宫,彻夜商议如何起草皇后出家的文书,庆安公主则带着贺锦钰回了公主府。

庆安公主想必已经知道被自己的假象所蒙蔽,恐怕现在正绞尽脑汁地筹谋,怎么除掉自己。想到这里,贺锦年再无睡意,起身下榻,走到窗前。

突然,一种危险的直觉划过心间,她倏地转身——身后,端着茶盘的杏巧被惊得后退了一大步。

“……半夜三更的,你来做什么?”贺锦年的眸光悄然划过一抹冷厉。

“五公子,奴婢听到您寝房里有动静,料想公子刚回来睡不习惯,所以端了茶进来。”杏巧没想到贺锦年会发现她,说话间,手心不禁贴紧了茶盘底端,唯恐被发现下面藏了把刀。

她勉强笑笑,将茶盘搁在窗边的案几上,心里紧张,以致说话都有些结巴,“五公子可能饿了,奴婢带、带了些绿茶糕……”

贺锦年缓缓在窗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朝杏巧招了招手。

待杏巧站到近前,她悠然往后一靠,“怎么,要本公子抬头跟你讲话?”

“奴婢不敢!”杏巧心头有些发怵,乖乖跪到贺锦年脚边。

贺锦年端起茶,揭开茶盖,慢条斯理地拨着虚浮在上的碎末,吹了口气,闻了闻,笑道:“你还是太心急了,水没烧开,茶叶都浮在面儿上,少了茶香。”

“……公子教训得是,奴婢下回记得了。”杏巧暗暗在心里撇嘴。

“下回?杏巧啊,你以为还有下回给本公子下毒吗?”余音未落,满满一杯热茶就泼到了杏巧脸上。

杏巧惨叫一声,慌忙用袖口擦拭着脸,眸子里闪过森寒杀气。

“杏巧,你家主子有没有告诉你,每次行动都不要轻视对手?”

贺锦年将空茶盏往案几上一搁,眼含戏谑,直接撕开真相,“真是可惜,这是庆安公主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你却还是失败了。”

“五公子,奴婢听不懂您的话!”杏巧心头一沉,将刀悄然握进掌心。

贺锦年俯下身子,直视杏巧的瞳仁,轻笑,“不懂?那我就好好教教你。”

“首先,你的寝房与本公子的寝房隔了两道墙,本公子不过从床榻起身走到窗边,也不曾掌灯,你能听到什么动静?你半夜进来的理由真是蹩脚;其次,你进本公子寝房一点动静也没,显然会武,真难为你了,深藏不露这么多年。”

贺锦年若无其事地从杏巧鬓边捡出一根茶叶末,轻轻拍了拍杏巧被热茶烫红的脸颊,“你想潜入我的寝房意图谋害,端的茶也是随手泡来应付的,毕竟我昨日在围场的表现让你心生怯意,而茶盘应该是藏刀的最好道具了,一靠近就可以借着茶盘的掩护杀了我,我说得对吗?”

“……五公子,您说的是什么,奴婢怎么一点儿也听不懂?”杏巧抿了抿唇,藏在袖子里的手腕悄然转动,刀尖对准贺锦年的心脏,只待发力一击。

“不懂?”贺锦年的手突然触向杏巧胸口。杏巧想退,对方的手却如影相随,耳畔响起软软童音,“别怕,我只是想听听你的心是怎么说的。”

一滴冷汗自颈间滑下,杏巧眼皮直跳,屏住呼吸,想在右手上灌注真气,却不行——明明贺锦年没做什么,内力却仿佛被吸走了。她慢慢抬头,对上了一双湛黑的瞳仁,耳边响起带着几分逗趣的声音,“你现在的心跳是一分钟一百一十次,超出了正常范围。你在紧张,你在焦虑,你的肾上腺素正在加倍分泌,血压高到正常的临界点,这说明你虽然紧张,却还没意识到今晚可能会……死。”

缓缓吐出最后一个字,贺锦年嘴角咧开一个笑,“你的自信在于,你的右手藏了把长三寸、宽一点五公分的鱼肠剑。你在等待机会,刺进我的心脏。”

说完,她的左手游鱼般穿到杏巧右肩,五根指头弹琴般流畅地跃动起来。

杏巧连贺锦年的话都未消化,就听咯的一声微响,肩头一松,手中的刀就落了地。她的双眸倏地瞪大,想问对方是怎么知道一切的,但张了张口,半句话也吐不出,更令她心惊的是,她的右手竟无法动弹。

“放心,不是邪术。”贺锦年的每句话都直击她心中所想,更令她惊悚不已,可偏偏对方笑得温文无害,更添恐怖氛围,“很简单,全身骨骼紧密相连,你的右肩胛骨被我卸掉,手自然使不上力。至于感受不到痛,是因为我技巧高超。”

杏巧倒抽一口气,“五公子,奴婢只是……只是……”因为惊恐,她的呼吸变得十分急促。

“现在,你的心跳已到了临界点,再跳下去大脑会缺氧,你会产生短暂昏厥和暂时性失明,冷汗会从毛孔里分泌出来,让你全身无力。”

贺锦年眼中的笑意水雾般弥漫开来,轻唤一声:“杏巧,”如魔音,却带着善意般的提醒,“我现在要卸掉你的左肩了,接着是肘、腕、五指的每一处关节……放心,不会疼。”说完右手就轻轻朝杏巧的左肩移去。

杏巧脸色剧变,想躲,奈何全身使不上力,贺锦年的手有魔力般吸附着她的身体——又是轻微一声咯,肩部传来细微不适,一动,果然左手已无法动弹。

“五公子您饶了奴婢吧!奴婢是万不得已,是公主殿下她……”她一开始就想过会有报应,尤其听到贺锦筝死亡的消息,她足足做了三天噩梦,可就算做梦她也想不到,有一天,这个十三岁的少年会满脸盈笑,将她的骨头块块卸下。

“本公子会亲手给庆安公主做一桌好宴呢,而你,是开胃菜。”贺锦年一只手灵巧地游移到杏巧的右手肘关节,轻轻一扣,肘处最薄的皮肤便凸了出来。

寝房中唯有女子急促的呼吸和少年软软的童音,在黑夜中异常诡谲。

“锦年八岁那年,你开始给他服用慢性毒药,七天一次;十岁后三天一次;十二岁后一天一次。每次用药极少,但太子伴读的候选名额报上去后,你开始加大药量。不过,这都不是重点……”贺锦年的声音轻下来,“重点是,贺锦筝并没有妨碍庆安公主,仅仅因为她与贺锦年是孪生子,发育几乎同步,为了不让人从她身上看出端倪,所以你也向她下了毒手,致使这具身体到现在都……初潮未至!”贺锦年终于收住唇角笑意,冰冷的声音一字一顿,“杏巧啊,你拿什么,去向那对死去的兄妹求饶?”

死去的兄妹?杏巧绝望得几近昏厥,却抓住一瞬的灵感,声音颤得走了调,“你不是……不是五公子?”

“总算有点儿线人的样子了。”贺锦年低笑,嘴角挂着残酷,“来,你来猜猜我是谁?或者你想想,为何我会知道你何时下毒,以及下毒的分量?”

杏巧早已失去了思考的能力,恐惧死死包裹住了她,让她透不过气来,可经过这句提醒,她周身汗毛根根竖起——是的,眼前之人缘何知道得如此详尽?

“看在你侍候了我半年的分儿上,我就悄悄告诉你,免得你去了阴曹地府还告错了状!”贺锦年附上嘴唇,在杏巧耳畔轻声道:“这具身体是贺锦筝的,灵魂的名字却叫……申钥儿!”

杏巧再也控制不住,张口欲叫,咔嚓一声,下颌被生生卸了。

贺锦年两指捏着脱开的下颌,将杏巧的脸一点一点地扳过去,朝着她的耳朵吹了一口气,娇笑。带着一丝童音的笑,仿似森冷的獠牙,诡异至极,“至于为何我会知道药量,那是你的心跳通过你的大脑短波,一点点透露给我的!”

杏巧的眼睛惊恐地转着,似乎想说什么。贺锦年粲然一笑,“说得对,我确实不是人,但也不是鬼。虽然我死过,但地府不收我,只好借着锦筝的皮囊,替她兄妹来索魂了!”随后贺锦年不再说话,专心致志地把杏巧全身骨头卸了大半,卸下致命的那根颈椎下三寸时竟花了半个时辰,看来她的手指是不够灵活了。

本来她没想这么早处置杏巧,毕竟通过杏巧也能知道庆安公主的动静,只是昨夜梦到贺氏兄妹,她心头着实压抑——她借妹妹重生,却一直没为他们做什么。

她没耐心处理杏巧的尸体,直接将她扔进鱼池。在苍月,大户人家里死个奴才很是寻常。同时,杏巧这种诡异的死状,也是她给庆安公主的一个示警。

过了两日,贺锦年刚要睡下时,宫里忽然来了人,道是林皇后要召见她。

进来侍候她洗漱的丫鬟是桂叶。贺锦年见她又兴奋又紧张的模样,捏了一把桂叶略带婴儿肥的嫩脸蛋,“胖妞,又回来侍候我了,高兴吗?”

贺锦年八岁之前都由桂叶服侍,后来庆安公主把杏巧安排了来,桂叶就被调到了厨房。现下杏巧既然死了,贺锦年就把桂叶重新召到身边。

“五公子,您、您还记得奴婢呀?”桂叶笑得眼睛都快没了,“奴婢一直担心公子嫌奴婢活干得不好……”

“细心做事,多听少说,自然就对了!”贺锦年洗漱后,又捏了一把桂叶的脸蛋,手感真好啊,“跟着我有肉吃,放心吧!”

桂叶连连点头。

贺锦年换了件素色流云纹底的宽袍,坐上宫里的马车。

进了宫,一路有太监带路,很快到了栖凤宫,殿门口站满侍卫和神情萎靡的尼姑,贺锦年不觉放慢脚步,压低声音问:“这些姑子都是随娘娘出家的?”

领路太监头也不抬,声音压得很低,飞快应道:“是,有三十个栖凤宫的宫女被剃了头,今日辰时就要随娘娘去五月山了。皇上有恩旨,娘娘离宫前可以见一个人,老奴以为娘娘准是要见太子殿下,谁知娘娘点的却是贺五公子您。”

“辰时?”贺锦年看了眼日头,离辰时只有半刻了。

“通传的人路上耽搁了些,幸好公子来得及时。”到了寝宫门口,太监止步,微微躬身,“公子请进,娘娘已等候多时了!”

进去时檀香扑面,林皇后正跪在蒲团上默默诵经,一身朴素灰袍,与平日的华贵衣袍天差地别,气质却没有丝毫颓丧,眉目间依然是惯有的锐利。

“锦年给娘娘请安。”贺锦年微一躬身,却没下跪。

林皇后也不介意,虚扶一把,淡笑道:“知道为何本宫想见的人是你吗?”

贺锦年不语,时间宝贵,林皇后不会废话。

“本宫有个秘密,想和贺公子做个交易。”

“如果娘娘想说去年刺杀我和妹妹的幕后主使是庆安公主,那就免了。”

“……你果非池中之物,看来本宫要见你,是见对人了!”

贺锦年依然不语。

“贺锦钰并非你父亲的儿子,这个秘密够吗?”

“娘娘,锦年并不好奇谁是七弟的父亲。父亲既肯认下,自有他的道理。”

贺锦年之所以如此谨慎,是因为第六感告诉她,内堂里有人。虽然不知是林皇后还是顾城亦的人,但谨慎些说话总是没错,至少不能给贺家带来麻烦。

闻言,林皇后的手好像被烫了一下,抖了抖,眸光带着审视,看着贺锦年平静无波的脸,一叹,“若是我的升儿有你一半,本宫也不会如此放心不下。”

贺锦年依然不语。

“实话告诉你,杀你兄妹的人是本宫派去的。本宫是承了庆安的意思,做出如此伤天害理之事,落得如今下场当属报应。那日围场上五公子一鸣惊人,本宫着实替自己庆幸,总算少了些罪孽,只是我那三个儿女何其无辜,不应报应在他们的身上。”从围场回来后,林皇后便被软禁于此,想到过了今日就要与儿女隔着千山万水,连日盘亘在心头的悲恸便越发纠缠,“贺公子,本宫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太子,贺公子如若成为伴读,请尽些心,就当是本宫最后的请求!”

贺锦年的双眸仿佛被水雾缭绕,渐渐凝结成霜,“皇后娘娘,太子殿下与锦年的七弟兄弟情深,只怕锦年劝不动太子殿下。”

她在东宫住了半年,深知太子顾容升的品性:隔三差五折腾死个宫女是小,最过分的是有次在街上看到孕妇,太子好奇胎儿是何模样,竟命人剖腹取胎。

林皇后与庆安公主狼狈为奸了这么多年,现在拆了伙,却叫她去点化那早已成魔的儿子,世间岂有这样的便宜事?

“本宫舍了鸾座,争的就是朝野同情,至少三五年内无人再敢将废太子之事提上议程,但将来他能否成事,就看他有没有那个能耐!”林皇后的眸光透着乞求,奈何眼前少年面上波澜不兴。她身子一僵,双眸登时浮出一抹痛色,缓缓低下头,许久才抬起,冷漠地道:“果然是人走茶凉。”

贺锦年唇角含着一缕优雅弧度,笑意漠然,“娘娘说得是。”

呵,林皇后召见她的另一个目的就是想加剧她与庆安公主的矛盾,她焉能不知?其实这目的已经达到了:庆安公主此时定然已知道林皇后出卖了自己。但林皇后不知道的是,她与庆安公主之间的账,早已经开始清算了。

突然,门外传来侍卫的通报:“时辰已到——”

贺锦年端持有度地朝林皇后一揖,谨声道:“娘娘,锦年告退。”

“贺锦年!”侍卫的声音如丧钟,击碎了林皇后最后的希望,她眸中的恨意染上恶毒,“贺锦年,嵌儿失贞之事,你说你无意中听到嵌儿与宫女的对话,而后让肖妥尘给顾铃兰报信,其他一无所知,可本宫倒想问问,打昏四个宫女的人是谁?又是谁将嵌儿击昏让戴少君逞凶?倘若真是忌恨本宫之人所为,老天的眼睛也未免睁得太亮,把时间地点掐得太准!”

贺锦年回首,嫣然一笑,“娘娘,锦年学浅,不知如何回答娘娘的问题,至于报应不报应的,娘娘皈依佛门后,倒是可以好好做一番研究!”

贺锦年从栖凤宫离开,由宫人带着往栖凤宫侧门走,没走几步,就听一声“站住!”回身一看,原来是顾宝嵌。

数日未见,顾宝嵌又消瘦了,肤色晦暗,眸光阴翳,神色恍惚。

顾宝嵌指了指宫人,“滚!”宫人打了个激灵,急忙福身退下。

随后,她冷冷睨向贺锦年,“说,母后和你说什么了!”

贺锦年报以冷漠,“皇后娘娘只是希望让锦年有机会好好引导太子殿下。”

“没问起我?”顾宝嵌抽了口气,忍下心中的疯狂叫嚣,“你最好说实话!”

贺锦年眸中无波无澜,淡淡直视,“没有,娘娘一句也不曾提及公主殿下。”

“你胡说!”顾宝嵌一早就听说父皇下了恩旨,赐她母后离京前可召见一个人,她原以为母后牵挂不舍的定然是自己,才一早起身梳妆,来到栖凤宫外,忍耐着宫人们异样的眸光,等来的却是她母后传召了一个不相干的人。

贺锦年笑了,慢条斯理地、一字一顿地道:“你,值得我胡说吗?”

“你!”顾宝嵌没想到对方竟胆大至此,谁知下一句更是震撼——

“想来公主殿下身体欠安,无人告诉:殿下在一处营帐边吩咐宫女传信时,锦年正在帐中,一句不落全听到了,也是锦年让人去通知金铃公主小心防范的。”

闻言,顾宝嵌大怒,气得一大步跨过去,狠狠抓向贺锦年的脸,不料却扑了个空,一时收势不住,十指生生击在廊柱上,指上旧伤未愈,疼得她直掉眼泪。

她颤抖地指着贺锦年,“你为何要与我过不去?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帮顾铃兰出头?”这么多天她一直想不明白哪个环节出了错,原来如此!

贺锦年莞尔一笑,只觉人世间百转千回,没人能摆脱宿世冤孽,而她和顾宝嵌之间的仇恨,结得着实可笑——前世,顾宝嵌命人将玲珑锁刺进自己的身体,自己也曾问过为什么,这恶毒的女人答道:“不为什么,仅仅因为你是申苏锦,是顾铃兰的‘心上人’,只要是顾铃兰喜欢过的,我就要弄坏!”

贺锦年盈盈一笑,“不为什么,就因为你人品不好,长得也不入我眼。至于我为何帮顾铃兰,道理更简单,她比你漂亮呀,性情又温柔,我想但凡正常男子都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她,而你肯定是被抛弃的那个。”

顾宝嵌猛地瞪大双眼,全身颤抖,眼中血丝更浓,却一个字也不说。

站了许久后,她突然爆出一声尖利吼叫,直直朝贺锦年扑去。

“别碰我。”贺锦年的冷嘲直直刺进顾宝嵌心底,“你实在是……太脏!”

说罢她一抬手,长袖风流地虚拂过空,仿佛划出一个禁区,动作优雅,眼角眉梢透着翩翩风情,说出的话一如戏台上的名伶,抑扬顿挫,“公主殿下,你知道吗,在望月台,你的准驸马抛下你后,第一个发现你赤身裸体的就是本公子。啧啧,你知道本公子看到什么了吗?”

顾宝嵌全身战栗,拼命摇着头,贺锦年一个阔步上前,微微抬首,盯着顾宝嵌,眸光悠悠向下,“你门户大开,正对着天上的一轮明月,让人恶心得想吐!”

“你为什么……为什么……”浑浊的喘息,呜咽的呻吟,涕泪淌过口腔,一条条从下巴挂下,在一连串的打击下,顾宝嵌的精神早已不济,口中全是嘶哑的悲号,“我要将你碎尸万段……将你碎尸万段……”

贺锦年眸中笑意不减,“对了,还有个事要告诉你:击昏你和你侍婢的,正是本公子,也是本公子将你扔到意乱情迷的戴少君怀中的。”

“……我要回禀父皇,将你碎尸万段!我决不会饶过你!决不会!”万分痛苦下,顾宝嵌深深躬下身子,连威胁的狠话都失了力度。

“谁信?你现在说的每一个字、掉的每一滴泪,都会被人视若癫狂。”

贺锦年朗声一笑,退开一步,指了指顾宝嵌的脸,“难道公主殿下不知道,您现在就是活脱脱的疯子模样吗?难道公主殿下不知道,害人不成反害己,现在的您已成为苍月百姓茶余饭后的现世报故事了吗?‘常庆公主’这个名字,将在苍月百年历史中成为笑谈!”最后,她手指一弯,指向顾宝嵌足下,只见那里已多了一摊水,“难道公主殿下不知道,光天化日里,您站着出恭了吗?”

未及顾宝嵌反应,她转身招来一个路过的宫人,“常庆公主殿下身子不适,快来扶她!”她现在顶的是男儿身,自要避嫌,于是顺理成章地抛下顾宝嵌,大喇喇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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