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云龙笑了:“这个想法太好啦!干吧!”这两个海平决策人,没有矛盾,即使有了矛盾骂两句就解开了。两人的心灵总是和谐地碰撞到一起。这是孙志明回海平最为满意的事情。他们在困境中找到了恰如钢丝般的心灵出海口。孙志明的眼前有一个亮点,亮点很快就蔓延成了闪亮的海洋。第二天的市委常委会整整开到深夜。公元1991年的严冬。腊月十七,寒风凛冽,大雪飘飘。海平人永远都会记住这个日子。在海平三万五千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南北两线有两项宏伟的工程进行开工典礼。南面是海平港防御风暴潮的附加工程;北面是与海平港相配套的北港铁路破土动工。谁都无法相信,这两个工程竞是在“三无”的窘境中上马的,一无立项书,二无开工证,三无资金。谁都赞成两项工程应该上马,谁都没给合法的手续,这使陈云龙和孙志明承担了很大的风险!陈云龙对孙志明说,志明,所有手续边干边补,如果有责任,拿我陈云龙的乌纱帽去!孙志明感动地抓住陈云龙的手: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天塌不下来一一
早上因为胃痛,陈云龙一口饭也没吃,就急急地去了办公室等待出发。为这,八十三岁的老母亲好生埋怨着儿媳周慧敏,周慧敏强忍着老婆婆的唠叨,使起小性子摔上门走了。高老太太独自一人抹着眼泪,老人地震时被砸瞎了眼睛,整整十六年了。陈云龙在办公室吃了药后上的汽车。按照常委会的决定,北线上午十点开工典礼,然后就马上返问,直接去海平港参加下午的风暴潮防御工程。孙志明也坐进了陈云龙的汽车里。按照常委会的分工,开工典礼之后,陈云龙与孙志明将分别主抓两个工程,陈云龙负责北,孙志明负责南。南面防御风暴潮的工程迅说不大,可那是对质量要求极严格的工程。不然,风暴潮还会像揉面团一样将它揉碎。为此,孙志明决定将主体丁程承包给原来建港的国家工程四局,并叮嘱熊大进严格监督把好质量关。为此,他的举动遭到陈云龙的坚决反对。而陈云龙负责的北港铁路工程,却分别承包给了沿线四县,就像当年建设跨海大桥一样。陈云龙的举动也遭到了孙志明的极力反对。陈云龙自有陈云龙的道理,他是把建设与扶贫紧紧联系起来了。
在汽车里,孙志明要与他好好谈谈。陈云龙很疲劳,他用布满青筋的大手揉着太阳穴说:“志明,我想把你撤下的冯和平搞到北线上来,让他做个副总指挥。我这个书记总是在丁地上蹲着,怕误了其他事啊!”
孙志明说:“你要是使着顺手,我同意。”陈云龙说:“听说你在卫原化工厂搞了民主选举!‘长的试点?效果怎么样啊?”
孙志明点点头说:“效果不错,将来可以逐渐推广的。另外我要说的是咱这个工程,你的北线,不能包给各县,这是铁路,不是挖河,不是搞农田基本建设!懂吗?”
陈云龙瞪眼说:“你看你看,又来啦!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我不让你把预防风暴潮的工程承包给外地,你听了吗?肥水不流目外人田。这是我陈云龙多年的原则!可我是老虎吃蚊子,白张嘴呀!你既然不听我的,那就别插手我这段儿,明春港口上马,后年港口通航,我这里给你交一个完好的铁路就是啦!”
孙志明摇头苦笑:“老陈,你真倔啊。你这是典型的地方保护主义,小农意识作怪!前期海平港的教训,跨海大桥的教训,难逍你都忘了吗?”
陈云龙很严厉地说:“你啊,忘本啦,你怎么跟胡勇一个腔调呢?你们别忘了,为官一任,造福一方,这是个最普通的道理。在城里的高楼大厦里住惯了呆久了,离老百姓的感情就远啦。就说跨海大桥吧,它塌了,是自然灾害,标准的工程队施工,就能够逃过劫难吗?让我陈云龙得以安慰的是,为国家省下一千多万的资金。这些钱,我们能够为百姓干多少事情呢?你到这四个贫困县的大山里走走,有的小学校连盒粉笔都买不起。当我看见这个场面,心里难受哇!铁路工程让县里干了,就能挣些钱,让他们的日子过好一些。把钱让外人挣走,让咱海平的老百姓端着金碗讨饭吃?良心呢?”他的脸涨红了,说不下去了。
汽车里空气似乎冻结了,比窗外还冷。汽车在冻雪的山路上缓缓地行驶着。白雪覆盖着山峦,雪片被吹动起来,七零八落地旋转在他们的眼前。雪片凝成颗粒状的小冷子,猛烈地砸着玻璃窗,发出杂乱的碎响。见孙志明久久不语,陈云龙以为他被自己说服了,就点燃一支烟,皱紧着眉头,吁出一口烟说:“志明啊,刚才我说重啦,你跟胡勇不一样。你跟他怎么会一样呢?胡勇是城里的干部子弟,花花公子。你的生父虽说是知识分子,可你是在穷人家长大的,你最懂得老百姓的疾苦!”孙志明说:“这是两码事情。”陈云龙说:“感情和方法是一回事!”到海平以来,孙志明见到陈云龙无数次的发火,没有哪一次像今天这样动感情。老陈对海平百姓的普通情感,真实纯粹得没有虚假的成分。原市长胡勇与陈云龙的矛盾可能就在这里。而我们的上级领导恰恰很欣赏这样的本色干部。可正是这些干部情感大于理智,违背规律,事与愿违地遭到惩罚。五八年大跃进,我们已经吃尽苦头。他刚来时就听高华生副市长说,上级让海平清理小煤窑,桥北区乱采矿十分严重,陈云龙是煤矿出来的,他是明査暗保护,致使煤井经常发生打斗案件。孙志明突然转过身去,目光与陈云龙的目光对接:“老陈,你对海平百姓的情感,我从心底里佩服,也确实值得我们年轻干部学习。可是光凭感情办事是会犯错误的。我们眼下是市场经济,面对机遇与挑战,要用科学的眼光来处理问题。市场和科学是无情的!眼前利益和长远利益,局部利益与全局利益,时时考验着我们,这关系到整个海平大局走向一一”
陈云龙目光凶凶地盯着孙志明,颤声说:“孙志明啊,你别以为我陈云龙是个杠头,上了这把年纪就不抬杠啦!可今天听你说的这些话,我非要跟你掰扯掰扯!咱们搞的是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可是市场经济是要人人有饭吃。市场经济是让老百姓都过上好日子,不是来砸老百姓饭碗的!嘴上的道理谁都会讲,可我听你嘴里打着官腔就寒心!我们作父母官的,就像一个家庭的当家人。哪个儿女过紧巴了,就心疼,就得想方设法接济接济,拽把着过下去。我是跟你讲人,我们张嘴闭嘴无情无情的,会让百姓听得心冷啊!你懂市场,懂科学,可你知道咱海平还有多少贫困线以下的人口吗?你说你说啊一一”
孙志明怔怔地眨着眼睛。汽车里很静,只有陈云龙粗重的喘息声。孙志明艰难地一笑:“好了,老陈,我们不争论啦。以后我们再交流。眼瞅着快到明国的地界了,不知内情的还以为我们班子不团结呢!你说是不是?”
陈云龙看着窗外的雪越下越猛,长叹一声:“志明啊,你与我陈云龙也是多年的朋友啦,你知道我的身世吗?你知道我爹是干什么的吗?你知道我爹在我心目中的位置吗?”孙志明摇了摇头,等他讲下去。
陈云龙将头扭向窗外,抬手指了指:“你看见左边的那座骆驼山了吗?它形状多像骆驼。四十年代,我老爹陈一明就在这里打游击。老百姓都叫他陈司令。母亲说,有一年的冬天,父亲的队伍在一个叫流里坎的地方与日本鬼子激战,枪弹用光了,他们用大刀砍鬼子的头,那叫血流成河呀!我爹负伤了,捂着流出的肠子爬到骆驼村。老百姓把我爹看护起来,鬼子找到村里来,砍了三个百姓的头,也没有一个人告密。解放后,我爹当了明国县的县委书记,他“四清”时被整死的。他在死前对我说,云龙,你爹没本事,到死也没能让这里的百姓富起来。你长大如果有个一官半职的,别忘了这里的乡亲们。你爹我带领群众闹土改斗地主时,去发动群众,就说共产党是为人民服务的。后来,有群众问我,既然是这样,为啥有的共产党的干部咋比群众吃得好穿得好?一下子把爹问愣了。我爹说,你要是做了官,不能比群众吃得好穿得好。记住啦?你要是背叛,爹在九泉之下也会抽你的嘴巴!我朝爹跪下发誓,抬起头时爹就咽气啦!”他的声音突然哽咽了,满脸是泪。孙志明不敢看陈云龙的泪脸。他最怕男人流泪。陈云龙说不下去了,扭头朝骆驼山张望了很久。汽车颠颠簸簸地在山道里行进。孙志明没有再说话,因为从车窗探头看去,仅一车道之隔,就是黑黑的悬崖了。他的心里悬吊吊的,缩回头闭上了眼睛。他过去听老人们讲过骆驼山抗日英雄陈司令的故事,没想到陈司令是陈云龙的父亲。没想到老陈在心底会有这么重的东两。在这一瞬间他理解老陈了。理解归理解,可他不愿跟陈云龙说软的话。
前面秘书坐的汽车忽然停下了,致使陈云龙的汽车猛烈地一颠,歪歪扭扭地顶在了山道里边的岩石上。汽车险些扎进悬崖里。孙志明和陈云龙都吓出了一身冷汗,急忙下车。陈云龙没好气地问:“怎么回事儿?”
陈云龙的秘书小吕神色慌张地走过来说:“陈书记,前面有一辆金山水泥厂的运输车掉进山涧里去啦。据说是昨天夜里掉下去的。司机死了,尸体被厂里运走。运尸的时候将一些碎石挡在路上。”
陈云龙和孙志明走了几步,探头往山厂望着。一辆东风卡车被摔得七零八落。比雪的颜色更灰一些的水泥漂荡到树枝上。炫目的雪影几乎把汽车遮盖了。雪光使人的眼睛变得幽暗了。在秘书和司机们清理路面的时候,陈云龙沉重地叹了口气说:“北港铁路,不建不行啦!”
孙志明觉得脸上挺冷,抬起头,发现雪越下越猛了。
转眼之间就过年了。
这恐怕是孙志明一生中最难过的节日。节日是人们与家人团圆的时候。孙志明觉得过节是人在经历了拼搏的疲劳之后,来歇息并充盈自己的来年的资本,可他没有这个资本。来年的资金都被工地预支了。在腊月小年那夭,忙忙铒活送走了去澳洲留学的妻子孟岚。孟岚挺讲究排场,她要求通知所有的亲朋好友,为这孙志明与她吵了一架,无奈他还是满足了这个姑奶奶的要求。整整一个车队送到首都机场,他还陪着送到香港。回到海平工地告急,按照开工时的部署,春节是不能停工的,没有了进料的资金,不停也得停下来。孙志明把金山水泥厂的资金几乎全拼光了。财政上的一些资金又补了上来,解了燃眉之急。可这些资金只能挺到了正月十五。正月十五这天,孙志明是在海平港人工泄潮浅河工地度过的。熊大进郑重告诉他只好停::了。他现场办公的时候,陈云龙打来电话说,北港铁路的工程也实在周转不动了。他发动了明国县的老百姓,自愿出义务工,山里的百姓无偿献上打碎的石子,使铁路得以延伸开去。陈云龙的话说得孙志明无地自容,他明白老陈跟他说这番话的意思。如果把工程包给龙化,情形就大不一样了。
孙志明紧急赶回海平市,召开了一个银行协调会议。上级主管部门还没有放口紧缩银根,行长们摇头叹息。逼到一定份上,工商行的关行长提议行松们为海平港工程捐钱。孙志明铁青着脸,泥塑般地坐在沙发上,眼里憋着泪水,憋得眼眶都有了紧迫的酸胀感。他无力地摆摆手说:“你们可以走啦!”行长们愣着。孙志明又摆了摆手:“你们可以走啦!”行长们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孙志明大声吼道:“你们可以走啦!”行长们终于无奈地散去了。
陈云龙把龙化的马德生书记和齐少武叫了来,共同来逼孙志明就范。他们是要把人工浅河工程和筑坝工程拿过去。任陈云龙说上一火车的话,孙志明也没有应口,他只是同意把雾抬岛植树交给龙化。气得陈云龙骂他是教条主义,思想保守。孙志明的防线几乎要崩溃了。
孙志明站在老龙湾的大堤上,像被一只狼拖走了内脏的躯体,空空荡荡地站着,站了很长时间,他忽然感到春天的气息了。春风将老龙湾的冰雪融化,又将雪水再冻成冰,让这冰在春天里再融化,渗进这方特殊的土地吧!
1992年的春天,值得中国人永远记住的日子。世界的目光在中国凝眸聚焦。邓小平同志的南巡讲话,在神州大地刮起了一阵改革开放的旋风。一直把改革开放当作主要动力的省委潘书记,再次来到海平考察,每到一地谈的都是经济,处处留下了他新鲜的思考。海平市委市政府召开学习动员大会,孙志明和陈云龙心潮澎湃,一连多少天胸中都奔涌着热浪。仅仅两个月之隔,银行财神爷的脸上就判若两人。孙志明在新的银行协调会议上,一次就筹备了上亿元的资金。他拆东墙补西墙,跑部进厅找资金。他拽上了陈云龙到北京,找到交通部退休的老副部长马天水,搭桥引线,从那里争取了6千万的长期贷款,使得海平港建设走出困境。停下一年的海平港工程全面恢复,海平三万五千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刮起了开发的风暴潮。海平港凤凰开发区正式启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