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灰麻重浊起来,浪头子扑扑咬咬地涌来涌去,如铆船钉船的声音从大海腹中传来。孙小海将觑成一线的目光一截一截探出去,肋帮上就有一棱肉噗噗弹跳着。他看见了大眼那条青灰色的槽子船如一条死鱼在浪里跌落跃起。他知道大眼儿不敢贸然闯海流区而来来回回探试着。“黑瞎子撞井,熊到底儿啦!”他骂着,加足马力追上去。一股浓重的油烟子味呛得他脑仁疼,他忍着,关严舵楼的所有窗子。浪头子大了,满世界轰轰闹响着,浪沫子团闭片片溅起,又纷纷如雨般砸下,冷气阵阵。孙小海瞪圆了眼,卜分专注地盯着暴烈幽秘的海面,揣度着海流子区。老龙湾多少代人都在破译它。海流子能在眨眼之间让你的帆布变孝帽一步归西,也能让你腰缠万贯。在孙小海眼里漫天飞舞妖冶的黄雾就是层层叠叠的古铜钱。不一会儿他就模模糊糊地瞧见了大眼儿的槽子机帆船。大眼儿是背着他爹干的。在滩上人五人六挺气派,到魔门张开的当儿就草鸡了。“大眼子,狗9的,快问去!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呢!”孙小海重重地吼着,就灭了舵楼呕的柴油机。大眼儿铁青着脸,冲孙小海吐一口浓痰。孙小海没再凹嘴,拿塑料袋子将柴油机包个严严实实。大眼儿踮脚朝他的舵楼里张望半天也没看清他鼓捣啥。孙小海甩掉黄背心,裸着紫铜色的膀子,矮身钻出舵楼子试试风向,就又扯起湿漉漉的老帆。老帆兜满风,鼓起肚子,哗哗有声,孙小海站在帆下觉得自己像个率先攻上碉堡的勇士。他手里装氧气的黑布袋子被抖得呼呼作响,一副很飘逸的样子。大眼儿眼巴眼望地盯住他手里的黑布袋。小布袋变得空幻神秘,纯粹一个精灵。大眼儿愣神的一刹那,孙小海黑憧憧的影子像个幽灵似的,扎进海里,丢下空船像个没有灵性的棺椁吃水浅地逛荡着。大眼儿心里发空,惊讶地望着船帆在贼风里翻卷着,拐搭拐搭地下沉。像吊死鬼的舌头舔着海面上的涩腥味儿。黄雾和海流子紧紧围困着大眼儿,苍穹沉重地汛在他的背上。黛色的波涛下,传出冷嗖嗖的声音。他慌了,当下腿一软。他竭力猜想孙小海在水底的样子。
此刻,孙小海正像一条灵巧的海泥鳅,脚片子一扇一扇 地在海底穿行。大海醉了似的摇舞,一道道砭人肌骨的海流子缠磨他。身子被撕扯得歪歪扭扭。他的耳鼓灌满了滋滋闹响。奇形怪状的海藻也来抓他,缠他,耗他的劲,磨他的神儿。一束硬硬的海草在他脸上顿时划出一道细长的血口子。他咬紧牙,运足气力,不时拽出系在腰间的氧气袋子换气儿,继而臂膀一顶一拥,抽出腰间的鱼刀连连剁着海藻和海草。死亡的气息在他身边幽幽行走。一股儿霉涩味儿涌进他的鼻腔和肺部,火辣辣地痛。他顿觉两只眼珠也如盐花般炸开了。他拿身子来感悟此时此刻海流子的宽度和大体流向,他的每个汗毛孔都是眼睛,都能极敏感地接收海流子传递给他的某种信号。他窃喜地歪扭了脸相,又换一口气,眼前晃起斑斑点点的亮。他的脑袋里仿佛打了一个闪,警告自己该回游闯流了,然而他还要十分耐心地钻进海里侦察一番,他有足够的勇气和耐力征服大海里被渔人视为谜一样的东西。但是他在摸透海流的同时也常常忍受着一个渔人游魂般的孤独和寂寞。韩婷婷的影子又在他脑里晃了一下。单相思的火焰竟烧得他忘记了海流子冷彻骨髓的寒凉。他眼前宽阔了,水流子像银灰色的链条哗哗啦啦地抖动,无情无义地抽打他的身体。他疼得鬼追似的叫唤。他身上肿起一道一道紫色的肉棱儿,鼻孔腥涩涩地堵得慌,一抠,挖出了一团肉囊囊的海藻。他恶狠狠地在心里骂一句,突然触摸到了他那条嘎嘎裂响的大肚蛤蟆船。他壁虎似的将身子贴到粗糙的船底板上,一点一点地引船涉人海流区。他频频踢蹬着双腿,两只大掌死死托住船底,尽量保持船的平稳。海流子斜撞一股,将人和船冲了条斜线,拧得老船一阵痉挛。“哗啦”一下子,老船就彻底在海面上消失了。海流子时急时缓,孙小海发狠地擎着船底,竭力使船按着海路穿行,他恍然觉得自己和海流子之间存在着某种强悍的默契。
“水浸的鬼,该招海神爷报应啦!”望着久久不露船身的海流子区,大眼儿曾幸灾乐祸地咒着。他嫉恨孙小海。大眼儿的烂眼 圈都给憋红了。“哗”地一个大浪,溅起一道一道残阳泡透的晕虹。虹转眼就破碎了,落下一个个跳跃不定的光圈。远远的,光圈落下的海面上,一杆松桅斜挑着水涝涝的灰帆探出头来,继而整个大肚蛤蟆船也浮上来,抖落了一身稀汤薄水,透着明亮庄重的孤傲。孙小海像个小海怪爬上船板细细查看一下船舱,舱里没漏水。他的舱密封绝好,花了大价钱的,遗憾的是竟没人看出来。他神神气气地走进舵楼,解开柴油机上的塑料布广轰”一声响起来。黄雾稀了,像是有一只神手扯去了黄蒙蒙的雾帘子。他抬头都能看见远处透着深沉褐黑色平坦空阔的海滩,以及蚁一样小的人影。他感觉到人群骚动了。他扭问头瞅了一眼大眼儿的槽子船,远远地吼道:“回吧,孬种!”吼完,他就依稀听见挖泥船上的欢呼声贴着水皮儿滚过来了。大眼儿无法忍受他的奚落和嘲讽。他的眼睛在烂眼圈里打着骨碌,莹莹的闪着疯狂的绿。“操他妈!”他骂了一句甩落上衣,也学着孙小海的样子扎进海里。大眼儿的勇猛使孙小海震惊,一种不祥的预感和说不明白的悲悯搜住了他。他不再前行,而是不错眼珠地盯着海流子区。粗糙的浪头子一下一下涌着,大眼的槽子船也拐搭拐搭地下沉,末了就剩下一个翻花的水泡儿。不长时间,孙小海听见大海腹中传出嘎啦啦焦干哑闷打雷一般的声音,一股股浪头子来回翻卷,卷一阵子,海面上突然浮出船底板,一闪,就消失了,留下一片模糊的茫白。孙小海当下腿一软,就知道出事了。他猴急地钻出舵楼,一猛子扎进海里朝海流子区游去。他的脑袋扎出海面时,看见桅杆和白帆如一块白膏药贴在浪头子上一颠一闪地远了。
孙小海料定大眼儿的船已颠哗啦了,当务之急是寻人。他顺着海流子钻去,两条胳膊东一甩西一甩刮拉着大眼儿。他知道大眼儿从小就心劲太盛,他真后悔自己不该激他,这号人逼不得的,踩着乌龟出头越逼越糟,落个船毁人亡。流动的水汽掀出恐怖的声音,冰凉的海水在他周围颤颤涌涌。他触摸到一片海藻。伸手一扯,碰到了温乎乎滑溜溜的东西,是大眼儿,他被海藻缠住了,还在一蹬一蹬地无力挣扎,嘴里大口大口地灌着腥咸的海水,脖子伸得长长的,也没探出海面。孙小海拼命拿渔刀剁着海藻。他的胳膊被海藻划破的血口子阵阵发麻。海藻被割成烂泥,他就拽过黑布袋换了口气。他又将黑布袋的细嘴插进半死不活的大眼儿嘴里。相继,他就十分麻溜地托起大眼儿粗壮笨拙的身子往冋钻。大眼儿糊里糊涂的脑袋在海面上探了一下又耷拉下来,喉咙里呼噜呼噜撕搅着一个声音。他拽着大眼儿艰难地钻出了海流子区。他探了一下头,发现自己的蛤蟆船逛逛荡荡颠出老远。几只海鸟在他们头顶呱呱地叫着。天空由苍黄转为灰青。他长呼一口气,海风将他粗重的喘息声吹向远处。孙小海连拉带拽地将大眼儿拖上蛤蟆船时,日光变得软弱尤力,淡得连影子都丢了。他跌坐在船板上,看着大眼儿头一歪,吐出一滩臭水和没能消化的食物。孙小海开始与工人们搬饭盒。
孙小海闯海流子的场面,孙志明用望远镜看见了。孙志明的身边站着熊大进和韩婷婷。他们悬着心,看见靠岛的白花船,都欣慰地笑了。
韩婷婷挥着小拳头说:“真棒!”熊大进咂咂赞叹孙小海。
只有孙志明明白,孙小海觉悟没有那么高,这小子是冲韩婷婷来的。这一刻,他萌生了促成他与韩婷婷婚事的想法。
孙小海没有想到,忙得脱不开身的大哥孙志明,竟然把他叫到指挥部。没人的时候,孙志明说,小海,你也老大不小了,该成个家啦,爹也想抱孙子呢!孙小海闷着嘴不吭声。孙志明一语点破天机,你小子别装蒜啦,四凤跟我说了,你喜欢韩婷婷。既然喜欢,就大胆追啊!为啥总是豆干饭闷着?孙小海讷讷地说,大哥,俺怕人家不同意。孙志明说他从跟熊大进那里讨了底,韩老师也是喜欢你的,不拿出点胆量来,哪像我孙志明的弟弟!
孙小海被大哥这一鼓劲,他心底里的自信慢慢树了起来。其 实,他不是不敢,是觉得自己在韩婷婷面前自卑。可是这层纸总有捅破的那一天啊。
闲得没事,他就去找韩婷婷。韩婷婷不对他暗示什么也不烦他。他望着朝朝暮暮巴望的中意姑娘,就像看见挂在树上的鲜苹果,淌口水又不敢采摘。他莫名生出一股惧怕,拧早了,就鸡飞蛋打了。他越来越觉得这个冷美人儿也不是省油灯!韩婷婷是山里人。小村不大,靠山。过去穷得兔子不屙屎。这会儿也不富。倒是村里出烈女,日本鬼子来了对脸上抹了黑烟子的女人也不放过,将七个女人追至沙河堤,烈女们一起跳了河。后人给她们立了烈女碑。韩婷婷虽说不是烈女,但小性子使起来也够人受的。小时候家里穷供不起她上学,她独自割草剜菜养兔子挣钱重返校园。她从小爱画画儿,爹撕烂她的晡纸:“混两年找个婆家箅了,穷窝窝儿能画出啥名堂?”她不干,爹管她,她就绝食。愣是四天饭粒不进,活活治服了爹。孙小海能拢住这样的女人么?其实,她太缺钱了,搞油画花销格外大,画布画笔和颜料都贼贵,没名气,画又不值钱,她每月还要拿出50元工资寄给家里。爹瘫了,娘和弟弟去旷野里打草卖钱供她读完了中专,她怎能忘了家吗?买颜料的钱都是姑父给的。韩婷婷家境的困窘,给孙小海提供了机会。孙小海要娶韩婷婷,做梦都想,眼下再也没有比这更大的事了。很长一些日子,好像很平静。她心中只有绘画,忙忙碌碌的工作和绘画忽略了定情的季节。
大海的鲜活气息扑打着她的眼睛,撩拨着她的每一根神经。是大自然的天籁之声呼唤着她,理顺了她的心境,调整了她的色彩感觉。当初她毕业没有工作时,觉得是被发落到了社会最底层,她抱怨、哀叹、心灰意冷地哭肿了眼睛。这会儿,她面对大海陶醉到忘我的地步了。她成名的欲望在浑身脉管里汩汩泛滥了。她做了一个灿烂至极的梦,一夜之间,她发觉自己长大了,长成大姑娘了。孙小海时常赖在她那里缠磨她,熬去她不少时间。孙小海要向她求婚了,韩婷婷垂着头,埋下一脸的娇羞。她心里明镜儿似的知道他在想啥。他凄凄地向韩婷婷复述0己与朱朱不成为婚姻的窝囊日子。他冷冷地望着泥塑木雕般的韩婷婷,闷着嘴,喉管咕咚咕咚响。伴随这声响,韩婷婷心里一挂一挂的。孙小海的身影在她的泪影里晶莹地颤动。她流泪了,她理解俺了,他想。好像从她眼神里领到一份情意。他终于字正腔圆地喊一声:“婷婷,嫁给我吧!”韩婷婷懵着,讷讷地说:“俺想画画儿。”他倔倔地说:“俺不管,俺等的就是你哩!”韩婷婷胸脯一起一伏。“俺真心的,俺的心是你的。”他说。韩婷婷依旧没有表情。“求求你啦,俺为你上刀山下火海都行!”韩婷婷慌口慌心,喃喃道:“你总得给俺考虑的时间吧?”孙小海垂头丧气地走了。
那天韩婷停请孙小海带她去泥岬岛写生。孙小海驾着白茬送她去的。到了泥岬岛,韩婷婷手搭凉眉,远眺老龙湾,迷住了魂儿。孤零零的小岛老牛般地卧着,渔人踩白了小径,弯弯曲曲地从牛脊上甩下来,伸向黄褐色的海滩。蓝虚虚的海岸线像脐带似的在她眼前飘飙悠悠时隐时现,使她感到生命的原始和神秘。她支起画夹儿不停地画。孙小海四仰八叉地躺在她身旁眯眼晒太阳,不时偷看她一下子。他的双腿泡在浅沙里,脚板子不时弄出噗嗒声。她说:“你烦人不烦人哪!”孙小海扮了个鬼脸儿,就弓起身,一个猛子扑进海里去了。
韩婷婷画完两张速写,就髙高卷起裤管儿,梅花鹿般跑上海滩。滩上水渍渍的,大大小小的蟹洞吐着黄澄澄的金沫子。韩婷婷双膝跪在沙滩上,撅着屁股掏小蟹。蟹同人一样精,窝做得深深的,凸凹不平的洞穴,一扒就塌,泥沙粘得满胳膊都是,痒兮兮的。她抠到一只小鬼蟹了,格格一笑,就“哗”地有一浪头子拍来,溅她浑身水涝涝的。她跪在滩上,一手捏蟹,另一手依旧掏蟹窝。水花儿在她腿上欢欢地蹭着。她忽然觉得左边大腿上爬上一样东西,少时,那个部位像被烧红的烙铁击了一下,颤心的疼痛使她“嗷”地叫出声来。她扔下小蟹,回手将一块粘在大腿上的一块白乎乎的东西扯下来扔掉,又是一阵钻心疼。她的大腿上立刻红肿了一片,她蜷曲在滩上,拿腹部紧紧压住大腿。很快,一种无法抵御的疼痛一股一股地向脚趾、后背和双乳放射。怎么了,这是怎么啦?她慌了,扭头朝海里喊:“小海,小海,救救俺……“海滩一片黛蓝,没有人影儿。
韩婷婷嘴唇青紫,浑身痉挛不止。海滩静静的,她乂忍了好长时间,孙小海才赖模赖样地从海里冒出冬瓜头。韩婷婷朝他摇摇手,就一点一点扑倒下来。当下孙小海就知出了事,甩掉手里东西,急头横脑地扑过来:“婷婷,你咋啦?”
韩婷婷说不出话来。孙小海看见她又红又肿的大腿,就说:“坏啦,让他妈毒海蜇蜇啦!”他知海蜇是一种腔旸动物,毒性很大,能蜇死人的,特别是正蜇在韩婷婷的大动脉上,就更玄了。他慌里慌张地说:“这会要命的!你个识文抓字的漂亮姐儿死在这儿,可太屈啦!”
“小海,你说咋力、……”她额头急出汗了。
“得用海螺草,这秃岛上哪儿有海螺草哇?”
“小海,救救俺……”
孙小海将韩婷婷拖上岸来。
她呻吟着:
“咱快回吧,快……”
“唉……来不及啦!”
孙小海大掌掰开她的大腿,勾下头去:“俺他奶奶的将毒液吸出来!”
“不,不……”韩婷碎踢着双腿。孙小海狠狠擂了她大腿一拳:“都啥时候啦,你还封建!”韩婷婷的腿被震木了,咧着嘴巴。
孙小海勾下头,一口口地吸出毒液,乂一口一口地吐出来。他的脸憋青了。她的脸慢慢红润起来。吸完了,他又挖出一团细沙,扣在她大腿的伤口处。她坐起身来,看见孙小海铁青着脸喘息,两唇厚厚地肿胀起来,顿时丢了人样儿像鬼面蟹似的。韩婷婷头疼得像个空坛子,眼窝热了,哽哽咽咽地扑到孙小海的怀里:“小海……”女人的气息撩起孙小海一层迷醉。此刻他病态地抖了,但没有一丝邪念。他哆嗦着身子将她抱到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