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慕白没有回答，沉吟了一下，缓缓道：“你刚刚去看过天羽？他还好吗？”燕蓉微微摇头，轻轻道：“他的情况你难道还不了解？有何‘好’可言？”
李慕白沉声道：“不错，天羽的日子是很苦、很难。可是蓉妹，你可知在‘金剑门’，还有一个人过得比他更苦、更难？”燕蓉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喃喃道：“比天羽更苦更难？他是谁？”
李慕白苦涩一笑，道：“那个人就是你的丈夫，现任‘金剑门’掌门李慕白。”燕蓉有些气恼地咬了一下樱唇，皱眉道：“慕白，我不喜欢你开这种玩笑。”
李慕白废然长叹：“玩笑？蓉妹，你看我像是在开玩笑吗？”燕蓉惊异地看着丈夫，他神情严肃，确实不像开玩笑。
李慕白缓缓道：“蓉妹，这十余年来，你以为我这个掌门很好当吗？长岭一战，‘金剑门’一败涂地，你知道江湖中对我们的传言是什么吗？说我们‘金剑门’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徒有虚名而已，真正遇上什么事就不堪一击。阿爸正是听到了这些传言，才急怒交加，吐血身亡。”
燕蓉芳心一阵颤抖。这时她才发现丈夫面色苍白，神情显得十分憔悴。虽然今年李慕白才刚过四十岁生日，但两鬓已经斑白。
燕蓉低低道：“慕白，对不起，我误解了你。”
李慕白面颊肌肉扭曲，神情痛苦，低声道：“蓉妹，我并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我只恨自己没有能力，无法重振‘金剑门’昔日的辉煌。甚至，‘金剑门’百年的基业就要断送在我的手上……”
燕蓉大吃一惊，道：“慕白，你为什么这么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李慕白摇摇头，表示他不想谈这个问题，只是道：“蓉妹，我今天特意在这里等你，只是想告诉你一件事，立刻收拾行装，离开‘金剑门’，有多远就走多远，永远也不要回来。”
燕蓉脸色一下变得惨白，失声道：“慕白，你为何这么说？你……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如果你不说清楚，我是绝不会走的。”
李慕白微一迟疑。他其实也很明白自己妻子的性情，外柔内刚，如果不说清楚，她肯定不会听从自己的安排。叹了一口气，他缓缓道：“三日前，我接到了‘神刀门’殷断岳的下书。”
“殷断岳的下书？”燕蓉的脸色微微一变，道：“那个老狐狸又想玩什么花样？”
李慕白淡淡道：“这次他想要的是我们取消‘金剑门’之名，臣服于他的‘神刀门’，从此改称什么‘金剑分堂’。”
“什么？”纵然燕蓉性情温柔，此时也不禁勃然大怒：“这老狐狸未免欺人太甚。”
李慕白冷哼道：“阿爸在世之时，早就看出此人野心勃勃，一直留意提防，谁知还是中了他的奸计。”燕蓉提出一个疑问：“慕白，为何这奸贼一直要针对‘金剑门’？究竟我们和‘神刀门’有什么解不开的仇怨？”
李慕白摇头道：“‘金剑门’和‘神刀门’没有私怨，只有公仇，那是因为我们‘金剑门’弟子众多，势力遍布两湖。殷断岳要想称霸，就必须臣服我们，否则他怎能安心坐上武林盟主的宝座？”
顿了顿，李慕白又道：“自从‘长岭一战’过后，这奸贼的野心膨胀的更加厉害，为了早日坐上北六省武林盟主的宝座，这十年来，他大肆扩张，一步一步蚕食收买各门各派，现在已经能看见他梦寐以求的权力最高峰，而我们就是横在他面前的最后一块绊脚石。”
燕蓉神情肃然，道：“慕白，那你准备怎么做？”
李慕白淡淡一笑，道：“这些年‘神刀门’步步进逼，我一意隐忍，为的是什么？不过就是为了保全‘金剑门’的百年基业不至于断送在我手。可如今，大祸既然已经降临，隐忍也不是办法。既然忍无可忍，那就无须再忍，我意已决，就此与殷断岳作个了断。宁愿整个‘金剑门’全体玉碎，也绝不委屈求全，苟且偷生，改作什么‘金剑分堂’！”
燕蓉芳心激荡，紧紧抓住丈夫宽厚的大手，一时之间，反而不知说什么才好。
李慕白道：“殷断岳已经收到我的答复，十日后他就会亲自前来向‘金剑门’兴师问罪，那时就是我们‘金剑门’全体玉碎的时候了。只不过在这一天来临之前，我必须安排好一些后事。最令我牵挂的就是你和两个孩子，蓉妹，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燕蓉美目中泪影蒙蒙，哽咽道：“慕白，我当然明白。可是你怎能要求我在你最需要我的时刻离去，我毕竟是你的妻子。”
李慕白正色道：“正因为你是我的妻子，所以我才要你为孩子考虑，避开这一场劫难。”
燕蓉摇头道：“不，慕白，你不必为孩子担心。只要把孩子送往我的父母之处，他们自然会将两个孩子抚养成人。而我，绝不会在现在这种时刻离开你。 ”
李慕白皱眉道：“蓉妹……”燕蓉斩钉截铁道：“慕白，你不必说了，我是绝不会离开你的。”
看着面前美丽刚强的妻子，李慕白只能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惜。
四．
旭日初升。
淡淡的雾气消失，万道霞光映射在“金剑山庄”那一片连绵起伏的屋宇上，也映射在门前广场上那一片昂然肃立的人群身上。数百名“金剑门”弟子各按所属，依序排列，以迎接最盛大庆典的姿态迎接准备到来的殊死决战。
每个人的神情都是严肃而冷峻的，似乎每个人都感受到肩头那沉甸甸的重担。的确，他们面对的虽然只是一个“神刀门”，但谁都知双方力量对比悬殊。一旦开战，最后的结局只能是全体玉碎。但为了“金剑门”百年的威名，也为了一个“金剑门”弟子的荣誉，他们别无选择，只能应战。
悲壮森寒的气氛如一块巨大的岩石，紧紧压在每一个“金剑门”弟子的心头。
在行列的最前面，昂然挺立的是李慕白和燕蓉。相比而言，他们的神情较其他弟子更为轻松自如，因为他们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既然连死都不怕，还有什么可怕的？
等待总是漫长的，也不知过了多少时辰，山庄外的林荫道上，影影绰绰出现了十余个身影。只看他们纵跃如飞的身形，便知来者均是一流好手。
燕蓉忍不住道：“这老贼好大的胆子，只带十几个人就敢硬闯‘金剑门’？”
李慕白缓缓摇头，道：“你错了，殷断岳根本没有那么大的胆子，他的人全部都隐伏在外，只要我们一动手，他们就会顺势杀进来。事实上，殷断岳这么做，是故意激我们出手，只要我们一出手，他就有了借口可以名正言顺地挑了‘金剑门’。”
说话间，殷断岳大袖飘飘，已经来到面前，呵呵笑道：“慕白贤侄，多年不见，一向可好？”
从表面上看，殷断岳绝无半分武林大豪的气度，他体态肥硕，衣饰豪华，一张圆乎乎的胖脸永远挂着热情甜蜜的微笑，无论怎么看，他都更像是一个家大业大的富商巨贾。
但如果你相信自己的第一眼印象，那就大错特错了。
面前这位肥硕可笑的“富商”，不但能使一手其快如电的“闪电刀”，更以心机深沉，狡诈阴险而闻名江湖。
在他出道这几十年来，已经有难以计数的武林高手栽在他的手中，其中就包括“金剑门”的上一代掌门人李思源。
对于这样一个算得上是“杀父仇人”的对头，李慕白心中恨得几乎要滴血，但表面上仍然要微笑着拱手施礼，道：“托殷前辈的洪福，晚辈一切都好，不过看来是比不上前辈你了。只看前辈面色红润，神情欣悦，最近想来诸事顺遂，真是可喜可贺。”
殷断岳脸色微微一沉。
他当然明白李慕白话语中的讥讽之意，当下皮笑肉不笑道：“多谢贤侄吉言。如果贤侄不是口不应心，那老夫就心满意足了？”
李慕白淡淡道：“晚辈不明白，殷前辈可否指点一二。”他当然并非是真的不明白，而是要殷断岳亲口说出来，将他的险恶用心大白于天下，以激发“金剑门”弟子的血性。
殷断岳呵呵一笑，锐利的目光扫了一眼燕蓉，漫不在意地道：“贤侄这就是明知故问了。前些时候蒙江湖朋友抬爱，公推殷某出任北六省武林盟主，贤侄一意反对，老夫就不说了。十日前，老夫提出两派联合，共创大业的提议，贤侄又公然拒绝，令老夫实在纳闷，不知贤侄这闷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没奈何，老夫只好不请自来，巴巴地问一声，贤侄究竟意欲何为？”
李慕白沉声道：“晚辈想什么，难道还能逃脱殷前辈的法眼？坦白说，晚辈并不认为你是北六省武林盟主的合适人选，故而反对。至于说两派联合，让我‘金剑门’取消名号，改称‘神刀门’下的什么‘金剑分堂’，晚辈更不敢苟同。先祖百战创业，何等艰难，后辈弟子不能发挥光大，已是罪过，怎能与敌谋皮，同流合污，自毁前途？”
他这番话说的可就太重了，燕蓉听得几乎要鼓掌喝采，殷断岳面色一变，目光中闪过一缕森寒的杀机，但他随即又恢复笑容，道：“贤侄有此想法，也怪不得你。不过老夫既然已经接任武林盟主， 断然不能接受‘金剑门’如此作为，不知贤侄有些什么法子可以解决这一难题？”
李慕白若无其事地道：“你我都是江湖中人，当然还是要依照江湖规矩。”
“那好。”殷断岳面色一沉，断然喝道。随即他双手一拍，众人只觉眼前一花，在他身后，已经出现了一个身形高瘦的黑衣人，面色僵硬，神情冷漠，目光空洞骇人，纵然是艳阳高照，每个“金剑门”弟子心中仍然感到一丝寒意。
殷断岳顾盼自如，呵呵大笑：“只要‘金剑门’有人能胜得了我这个记名弟子，殷某拍拍屁股就走路，如何？免得一旦动刀动枪，人家还说我老人家欺负后辈小子。”
李慕白嘴唇几乎咬出血来，面上神情依然是不为所动，反而含笑道：“前辈此言当真？”
殷断岳微微觉得有些不妙，不过还是不相信“金剑门”会有什么高手，而据他安插在此处的内线也报告说，“金剑门”的高手除了李慕白之外，已经没有什么突出人物。当年的“金剑小神龙”方天羽更是已成废人，可以不论。
“一言为定。”殷断岳傲然道。
李慕白转过头，紧紧盯着眼前这个突然出现的黑衣人，深深吸了口气。第一眼看见他，李慕白就认出了他。虽然当年长岭一战，李慕白因为在家中留守，并未见过黑木豹介，但从父亲和许多世交朋友的口中，他早已熟悉了现场的一切，甚至有身临其境之感。
呆板的面容，冷漠的神情，腰间悬着一柄造型高古的月牙形长刀。这黑魔般的高手，一直是整个“金剑门”弟子心底深处最可怕的梦魇。
李慕白忽然笑了，他的笑容古怪、诡异，背后似乎还隐藏着一丝莫测高深的意味。殷断岳微微皱眉，李慕白的神情态度似乎有些不大对头，他正在沉吟。只听李慕白缓缓道：“你要动手了吗？”黑木豹介目中杀机一闪而过，冷冷道：“不错。”
话音未落，雪花般的刀光骤然而起。那一道如惊虹闪电般的刀光，没有劈向他面前肃然而立的李慕白，却劈向了他身后得意洋洋的殷断岳。
殷断岳大惊失色，他做梦也想不到黑木豹介竟然会骤施突袭。虽感意外，但他毕竟也是混迹江湖多年的武林枭雄，心性奸狡、反应快捷，一声厉喝，缠绕在腰间的百炼缅刀化作一道银蛇，疾如闪电般迎向那道耀目的惊虹。
殷断岳虽然已经是年过五十的老人，但作为“神刀门”的掌门，他的那一手“八十三路风影刀法”却并未搁下，出手依然快捷无比。他完全有信心，他全力施展的这一招绝命杀手“风月无边”，并不在黑木豹介的“披风一刀流”之下。
可就在他全力反击黑木豹介的突袭的关键时刻，殷断岳忽然感到了一股森寒的杀机。他不明白这股杀机从何而来，但他的眼角余光，似乎看到一点寒光，正一闪而逝。
“叮！”的一声大响，双刀相交。黑木豹介这一刀看似来势汹汹，力道却并不大，也缺少那种排山倒海的凌厉杀气。殷断岳微感诧异的同时，忽觉胸腹要害处一凉，随即全身明显无力。殷断岳吃惊地睁大了眼睛，映入眼帘的是李慕白一脸从容，缓缓抽出“金羽剑”，剑尖锋刃处血迹殷然。
殷断岳明白了。这“金剑门”历代掌门人专用的宝剑，出自铸剑大师袁醉的珍品，正从他的体内抽出。换言之，真正致命的一击，并非黑木豹介的“披风一刀流”，而是李慕白的“幻影七式”。
殷断岳脸颊肌肉抽搐，目光凶狠而愤怒，他的嘴角开始溢出黑色的血流，胸腹处更是血流如注，但他却似乎毫不在意，只是死死盯着黑木豹介那毫无表情的脸庞，厉声道：“你……你为什么……”
黑木豹介目光冷峭，轻轻抿了一下嘴唇。他没开口，一旁的李慕白却悠悠闲闲回答了殷断岳心中的疑问：“殷前辈，你以一千两黄金、外加两名北国美女的代价让他冒充你的记名弟子前来，杀死“金剑门”的掌门、也就是我――李慕白。为什么你就没有想到，也许别人也同样会收买他来杀你？当我告诉他，我原意出五千两黄金，只要他在此时此刻出一刀，你说他会选择哪笔生意？”
听完李慕白的解释，殷断岳脸色变幻数次，忽然嘶声大笑起来，他点头道：“好……李慕白……老夫倒小看了你……你比你老子……聪明……聪明……”话未说完，他双膝一软，整个人扑倒在地。
所有的荣华富贵、雄图霸业，都离他远去。
现场形式一波三折，急转如下，燕蓉和在场众人看得眼花缭乱，无不惊得呆了。谁也想不到就在这片刻之间，原本胜券在握、意气飞扬的“神刀门”掌门殷断岳居然一命呜呼，丧生在他根本就瞧不起的后辈小子李慕白之手，更令人想不到的是，那个东瀛高手黑木豹介居然会临阵倒戈，相助“金剑门”。
李慕白瞅了一眼黑木豹介，淡淡笑道：“黑木先生，你只出一刀，就赚了五千两黄金，看来这桩生意对你而言，真的很划算。”黑木豹介冷冷道：“若非我那一刀，李先生又怎能那么轻易地杀死‘神刀门’的殷先生？若以真实武功而论，你未必是他的对手。”
李慕白点点头，道：“不错。纯以武功而言，我确实不是殷断岳的对手，但我们中国有句俗话，不能力敌，就要用智取。”
黑木豹介目中闪过一丝困惑之色，他虽然在中土流浪闯荡了这么多年，但仍然无法理解中土一些人或事。不过，他也不想理解，他更关心的是另外一件事。
黑木豹介冷冷道：“李先生，我已经做完了你要求的事，现在该你偿付你的诺言了。”李慕白微微一笑，道：“当然。先前我支付的两千两黄金只是订金，现在既然大事已成，剩下的三千两自然应该交付给先生。”说着，他双手一拍。
一名弟子飞步而出，手中端着一只精致小巧的锦匣。
李慕白淡淡道：“这里面是三千两黄金的银票，请黑木先生点收。”黑木豹介接过锦匣，冷峻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道：“唔，李先生很讲信用，希望以后还能跟你合作。”
他一边说，一边双手按动锦匣的机纽。
五．
“嚓！”盒盖弹开。
几乎与此同时，黑木豹介发出一声夹杂着痛楚和愤怒的厉吼，将锦匣扔在地上。从翻开的盒盖中可以看出，锦匣里面空空如也。令人骇异的是，在黑木豹介的脸颊上，却插着几只细若牛毛的金针。
原来，在黑木豹介打开盒盖的那一瞬间，他已经发现盒中空无一物。黑木豹介反应机敏，立即想到其中有诈，所以当盒盖完全弹开，射出那一蓬金针的时候，他已经有所提防。纵然如此，他还是没有完全避开，脸颊上中了三四针，一种酥酥麻麻的感觉立刻弥散全身。
李慕白朗声大笑，目光中杀机隐现，他缓缓道：“黑木豹介，你以为我会放过你吗？当年若非你在‘长岭一战’令我‘金剑门’在天下英雄面前蒙羞，家父又怎会一病不起，撒手人寰。今日天赐良机，李某要为父报仇了。”
“金羽剑”再次出鞘，剑光乍现。李慕白出手就是“金剑门”最凌厉的剑法――“幻影七式”，长剑一挽，千百朵剑花，立时封满黑木豹介的前方。
黑木豹介运气三转，已经察觉丹田有异，怒吼一声道：“你用毒？你这个卑鄙小人！”见剑光临身，一面强运内气压制毒气蔓延，一面脚尖轻点，身形迅若鬼魅般后退两步，同时身前幻出一道绚丽的光华。
弯月刀出鞘，杀气四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