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怔了一下，把酒杯接到手上，睁着一双红眼说：“农主任在，吴小妹在，建军也在，我说一句实在话，要不……不是为了修这座桥，二哥我也……也不愿出来受这种气！这杯酒我喝，我们是兄弟，亲兄弟！”
农丰收觉得再喝下去，二哥的话可能会越来越难听，吴启明也会愈来愈难受，就自作主张给每个人上了一碗米饭，打箅吃饱了走人。不料二哥并不愿领情，他高声叫道：“建军，再上一瓶。今晚一定要喝够！”
正和吴桐说话的建军吓了一跳，他征询了一下吴启明的意见，吴启明做了一个埋单的手势，便埋头吃起饭来。二哥似乎还是意犹未尽，又大声说：“上，怕个卵！老子辛辛苦苦，挨打受气，不喝干什么？”
建军见状，悄悄过去把账结了，回来又把二哥架起来。二哥挣扎说：“我不走，喝不够不走！要走你们走，我要和我兄弟喝酒！”
建军毕竟有劲，加上吴启明和农丰收帮忙，二哥被推推搡搡地送回到招待所房间。吴启明嘱咐建军照顾好二哥后，就和农丰收吴桐一同走出门口。他们快出大门时，建军扛着一袋糯米气吁吁地从后边赶了上来，说让吴启明带回去。吴启明只好接受下来，催促建军快点回房间去照料二哥，然后对吴桐和农丰收说：“他们拿来的糯米，我们三个人各分一点拿回去尝尝鲜吧！”
吴桐欢呼说：“喔，是糯米啊，我太喜欢吃了！”
农丰收则表示自己不喜欢糯米，让他们两个自己分了，说着他就要先走。吴启明赶忙扯住他说：“丰收，今晚有点扫兴，我二哥就那样，你别和一个农民计较啊！”
农丰收说：“嗨，我要是你二哥，也会是这样的。”
吴启明说：“下次，我们再认真喝一回，你要来啊！”
农丰收打趣地说：“吴桐来我就来！”
吴桐伸出一只手说：“好，一言为定。”
农丰收走后，吴启明到街边商铺买了一只蛇皮袋，把大半的糯米倒给了吴桐。吴桐也不拒绝，盯住他说：“哥，其实我也可以帮你们一点忙的。”
吴启明瞪大眼看她说：“你能帮什么忙呀？”
吴桐神秘地说：“我帮你们弄个二三十万恐怕没问题。”
吴启明兴奋得简直想要拥抱她，激动地说：“你说的是真的吗？”
吴桐认真地点点头。吴桐告诉吴启明，她母亲在财政庁农财处当处长，只要有项目，只要她肯帮忙，她就可以有权批给这笔钱。他听后有些怨恚地说：“我以前怎么没听你说过你妈在财厅呢？别骗我啊！”
吴桐说：“我妈原来在别的处当副处长，刚调过去三个多月。我怎么会骗你呢？罚你，帮我送糯米到我家去！”
吴桐骑上摩托先走了，吴启明望着她的背影无奈地摇摇头，心里说，女人怎么都是一个样呢！他只好招手要了一部的士，把两袋糯米装了上去。整个夜晚，吴启明都在想一个问题，就是二哥为什么会在这种场合，在这个时候让他难堪呢？甚至连面子都不肯留给他。他晓得，二哥一直和自己缺少交流和沟通的机会，从他到县城读初中的时候开始，二哥和二嫂就不管弟妹们死活了。那时候，虽然二哥有一份工作，也住在同一座县城，但是不晓得为什么，他就是很少得到二哥的接济，他也不敢去找二哥要点什么，二哥就像不是他的亲哥一样，隔着一层膜。现在，二哥居然把满腔的愤懑都泄到他身上了，仅仅是为了被冷落吗？或是为了无端被打？他都不得而知。第二天，吴启明起了个大早，来到招待所，准备请建军和二哥吃早餐后就送他们回家。不料，吃过早餐后，建军却告诉他说，二哥他还不想走，还想留在南宁好好玩一两天。他无话可说，他们出来一趟确实不易，这些天又为修桥的事劳顿奔波，在城市玩一玩也是应该的。不过，他实在没有时间来陪伴他们，请假太多别人也会有意见，更何况他今天确实有事。吴启明和胡一几文艺三个人一起买了两大包礼物，来到市第五医院看彭琪。医生说目前她的情绪还比较稳定，病情也已有很大好转。进人住院区，吴启明远远地看见，彭大姐正和一个病友在一起边散步边聊天。他立即做出一种轻松的表情迎上前去，打招呼说：“彭大姐，彭大姐！”
彭大姐见是他们来了，撇下病友就跑过来热烈握手，惊喜地说：“哎呀，我昨晚还做梦回去上班了呢，没想到今天你们就来看我了。真高兴呀！”
文艺说：“给你带了些吃的东西，新鲜的水果，你爱吃的。你先拿到房间去放吧！”
彭大姐说：“我说你们啊，只要人来看我就行了，人来了比什么礼物都好，还带什么东西呀。你看看，我都肥了三公斤了！”
吴启明说：“大姐，带来了你就尽管收下吧，难道还要我们拿回去呀？”
彭大姐说：“好好，那我就先收下，你们在这里等我一会，里面不好说话。”
彭大姐提着礼品走了。吴启明说：“看样子好得差不多了。”
文艺说：“刚送来那时很吓人的，看眼神都可怕，还乱骂粗口话，还动手抓陈宁的脸，太恐怖了！”
胡一几却说：“看样子还不行，动作这么夸张，哪像彭琪呀！”
说话间，彭大姐转回来了。她指着前面的凉亭说：“我们到那里去坐吧。”
又说：“小吴，吴桐她干么不来？”
吴启明说：“哦，他们处这两天赶材料，准备一个会议，我没有叫她来。”
彭大姐说：“这个疯丫头，她找到男朋友了吗？”
吴启明摇头说：“都是网上的影子朋友，没一个是真的。”
彭大姐说：“这样怎么行，挑三拣四，挑肥拣瘦的。文艺，下次你们叫她来，让我好好教育她一下。”
四个人坐到凉亭下，彭大姐说：“怎么样，大家都好么？”
吴启明说：“国庆节中秋节快到了，大家都很想你，就派我们来看你。朱主任和罗厅长去政府汇报工作，何英姿和陈宁守家！”
胡一几说：“大家都不错，刚长了一级工资，已经给你划到卡上了。”
彭大姐突然阴郁地说：“唉，工资长不长倒无所谓，就是我不上班给大家添累了！”
吴启明赶忙说：“大姐，你别想那么多，人都不是铁打的，谁没有个病痛？你现在主要任务是好好安心疗养，别心急，等养好了身体再回去上班！”
彭大姐说：“其实我现在已经没什么症状了，医生说要再给我巩固一下。我晓得他们还不是想嫌我的钱嘛！”
说完了客套话，吴启明感觉到彭琪真的是接近痊愈了。这时，他才决定把她最想听到的事情告诉给她。经过纪检部门的介入，她的前夫李康终于受到了党内警告处分。听到这个消息，彭琪沉默片刻，眼泪终于抑制不住夺眶而出。她再次紧紧攥住吴启明的手，双手哆嗦着久久说不出话来。吴启明和胡一几生怕她控制不住情绪，都紧张得对视了一下，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大姐，大姐。”
吴启明怯怯地轻声叫她。同时也感觉到她的手在慢慢松软下来，她接过文艺递给她的纸巾，缓缓擦拭着眼睛，哽咽说：“我感谢组织。不过，我真是太难过了！”
吴启明紧张地盯住彭琪的眼睛，关切地问：“彭大姐，你真的没事吧？”
彭琪缓缓地站起来，两眼放出两道光芒，像念台词般激动地说：“我……我真是太髙兴了！”
胡一几说：“大姐，李副他已经搬走了。你看是不是帮你换只新的锁呢？”
彭琪说：“别换，换了我儿子回来就进不了家了！”
吴启明向胡一几递了个眼色，胡一几会意，说：“大姐，见到你身体状态这么好，我们真替你很高兴啊！”
吴启明说：“我们要把你康复的消息带回去告诉大家，让他们也高兴高兴。这样吧，我们先回去，过些天再来看你！”
彭琪依依不舍地又紧紧握住吴启明的手说：“小吴，你代我向李丽问好。下次你们来，给我把吴桐那个疯丫头带来，我想死她了。好吗？”
吴启明说：“好的，好的。大姐，你要安心疗养，听医生的话，过几天我们再来看你。啊！”
彭琪缓缓松开手，再次热泪盈眶。她木桩似地站在原地，不停地朝他们挥手，直到一名护士将她带走。回来的路上，吴启明一直沉默不语，他陷人了浑沌之中。胡一几说：“启明，文艺，你们说彭大姐她真的好了吗？”
吴启明反问：“你说呢？”
文艺说：“我看她和正常人已经没有什么两样了。照我看，应该箅好了吧！”
胡一几沉吟一会，说：“我看她还没有全好，语无伦次的，最多好个七八成吧。刚才她握我的手时感觉还是很神经质的，表明她的情绪还很波动。”
文艺说：“但愿她好快一点，唉，彭大姐命真苦啊！”
吴启明没再说什么，他的思绪还没从迷惘中缓过神来。原来好端端的彭大姐就这样被情感被生活甚至被亲人折磨疯了，人的精神和肉体其实都是脆弱的，一旦有了刺痛和打击就有可能轰然倒塌。但他相信，彭大姐并不是那种一碰就倒的人，她应该还箅是坚强的，只不过她太无助了，她的老公太无情了。于是，她就成了一个被自己亲人送进精神病院的可怜人。从医院回来，吴启明的心情莫名地感到抑郁起来。他关上办公室的门，然后倚靠在沙发上，闭上眼睛，让脑子空白，极力不去想任何事情。李丽打电话来叫他下班后顺便绕到她那里一趟，他问她有什么事，她没有明说。他握着话筒久久不放，脑子里还是没有转过弯来，李丽那种教师对学生式的口吻，令他如嘴里含一口辣椒难以咽下。此外，他还十二分地不愿意到她们单位去，他的障碍来自于李丽那些多嘴多舌的女同事。刚结婚那段时间，接送李丽上班下班是吴启明每天必须的课目之一。上班时，他用老黑狗托她到学校门口，然后再匆匆赶往自己的单位。
下班的时候，他还是骑着老黑狗准时来到学校门口，挤在那些迎接孩子的家长们中间，面对校门口翘首以盼。然而，李丽每次离开学校的时间又往往是不确定的。有时候，她会随着潮水一样的学生人流涌出校园，无言地走过来跨上老黑狗离开学校。但多数时候，他和老黑狗就像海滩上的礁石一样，潮水和鱼都退去了，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他，在耐心地等待大楼上的某一盏灯最后熄灭。然后，她依然是不声不响地跨上老黑狗，任他驶往何处。他晓得，她患有慢性咽炎，每次离开学校时都会含一种名气很响的喉宝或者含片。这样，她上了车之后就很少跟他说话了，有时候只能采取打哑语的方式交流，但有时候她甚至连哑语也懒得打了，这是因为她累坏了。吴启明已经不大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不再让他接送她上下班的。反正，好像是她先说了一些关于老黑狗的坏话，她说不仅是她的同事们对他的老黑狗不恭，连一些中学生也敢拿老黑狗来奚落她。后来她就干脆不让他去学校门口了。再后来，她自己也买了一辆不用换档的女式摩托，像个时髦女郎一样在街道上风驰电掣了。从此以后，他就很少再到她们学校去。现在，李丽主动把吴启明叫到学校去，竟让他生有一种陌生的感觉，连他自己一时都感到费解和疑惑了。下了班，他不等领导走完就快步下楼，生怕又被别人逮住。随着他的酒量大幅提升，他在单位的知名度一下子提高不少。不仅厅领导应酬时爱带他，连一些处室摘接待也喜欢叫他去充当撒手锏。平常日子，就是在下班路上他也难免会被别人一把拉住，然后钻进汽车去酒桌博杀一番。吴启明像个贼一样骑着老黑狗离开了单位，赶到李丽的学校门口时，她已经站在那里迎候他了。李丽没多说什么就把几张小纸片塞到他手上，他一看才认出是一些月饼票和水果票。
她的意思再明白不过，就是让他到那些酒店和商铺去把这些东西取回家去。此时此刻，他才意识到国庆中秋双节已经来到跟前了。不用多说，他晓得这些过节物品都是学生家长们送给李丽的。每年的这个时候，一些学生家长会通过各种方式，将这类票子递送到老师们手上，目的是让老师们对自己的孩子好一点。趁天色还早，吴启明决定先到名苑饭店去取其中的两盒月饼，拿回去让宝宝尝尝鲜。他来到名苑饭店餐厅外卖部时，才看见大门口处人头攒动，人们已经排起了两列长队。他连忙存好老黑狗，靠过去跟在队列的后面。每年中秋国庆到来之前，最让人们感觉到浓烈节日气息的是各种名目繁多的月饼大战。在这座南方城市，人们对中秋节的期待和关注很可能都超过了任何一个地方。早在农历七月初几，商家的月饼争夺战就提前打响了。而每年做得最大最响的就是这个位于南湖之滨的四星级饭店。这个饭店生产的嫦娥牌月饼源自一个当地的月饼世家，据说已经有百余年历史。以往每到中秋佳节，许多老南宁人都以能够吃到嫦娥月饼为荣。为此，尽管这里的月饼比其他地方贵，但仍然门庭若市。凡要以月饼送礼，人们都首推这家饭店生产的嫦娥月饼。李丽一个人能够得到两盒嫦娥月饼，说明现在学生的家长出手还是相当大方的。一个白发老者笑容可掬地来到吴启明身边。
他以为老者想要插队，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老者就如耍魔术般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叠粉红的月饼票，问他要不要，嫦娥牌的，如果要就打八八折卖给他。吴启明惊奇地问老者从哪里弄来的这么多月饼票，老者说是人家送的，家里吃不了这么多，送亲友也送不了这么多，所以就拿来转让了。他心想这个老者也是了得，又送又吃了手上还剩下这么多嫦娥月饼票，看来也是有很深背景的。他看队列还长，便拉开架势欲跟老者长谈一番。不料才聊两句，人家就警惕地走开了。老者刚走，又有一位中年女人过来向吴启明推销月饼票。女人声称自己是为女儿卖月饼的，她女儿是名苑饭店一名员工，领导分配每个员工节前推销一百公斤月饼的任务，谁卖不掉就扣谁奖金。他看见女人满面愁容，不像刚才那个老者的样子。他相信她说的是真话，但只能表示自己对她爱莫能助。他领到月饼时，已经接近七点钟了。回到家，李丽有些不髙兴地说：“哎，怎么摘那么晚呀？莱都等凉了！”
吴启明解释说：“人太多了，根本快不起来。”
李丽说：“你应该先去要水果，家里的水果都吃光了。你也不想一下，你这么早就把月饼拿回家，明摆着不是要害宝宝吗？”
正在吃饭的宝宝勺子一扔，尖声说：“我要月饼，爸爸，我要吃月饼！”
李丽呵斥道：“不许吃。吃月饼你以后就会肥得像香猪一样！”
宝宝才不管呢，仍然不依不饶地闹着要吃月饼。搅得李丽心烦了，她恼怒地瞪了吴启明一眼，说：“你看看，都是你干的好事！”
吴启明想说点什么，却又不吭声了，这时候他才觉得肚子确实饿了。夜里，李丽依然对吴启明穷追猛打，焦点还是先取月饼还是先取水果的问题。她认为，他之所以选择先去领取月饼，完全是农民意识作怪，乡下的农民处理事情往往都是以填饱肚子放在首位，当作重中之重。她感到很疑惑，他读书都读到硕士毕业了，还学经济学呢，到城市生活也那么多年了，怎么还是除不掉那种讨厌的泥土味呢！李丽冷嚷热讽的时候，吴启明一直在翻一本幽默故事杂志。这段时间他已经无法阅读那些政经读物，更读不下那些所谓有思想有品位的东西了。他一般阅读也习惯于在临睡前或是蹲厕所时随意地翻一下，目的是催眠和打发时间。每当这个时候，他就变得神情轻松而悠闲。而令李丽恼火的是，他自始至终都没有还她一句话，就像是课堂上没有学生答话一样。她后来不得不强行将他手里的杂志夺走，狠狠地丢到地上。这一招终于把吴启明给激怒了，他倏地坐起来，瞪眼说：“哎，你有完没完啊？”李丽说：“没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