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桐说完得意地走了,丢下一个傻愣愣的吴启明坐在那里。不管她说的是真是假,他都是必须认真对付的。到了这种时候,如果他处理得不慎重,不仅有可能失去一个好朋友,还有可能失掉那笔潜在的修桥款。吴桐的脾气他是领教过的,她是一个任性而倔犟的女孩子,优越感特别强,容不得别人对她的自尊心有一点伤害。然而,对于他来说,带一个与自己没有亲缘关系的女孩子回到农村老家,将会引起怎样的后果呢?他记得,他和李丽刚刚恋爱的那一年,他们还未登记结婚,李丽就执意要跟他到乡下去过年。想不到大年初二那天,竟引来了一拨又一拨放鞭炮贺礼的亲戚,这是他老家农村对婚姻的一种民间认可。当时那种突如其来的情况既令他手忙脚乱又无可奈何。现在,他惟一想做的是打自己的嘴巴。要是刚才不把要回老家的话说出来,也不至于会带来这样的烦恼。他懊恼地将手掌高举起来时,朱岩突然出现在门口。从朱岩的角度看过去,他的这个动作就有点像士兵敬礼的姿势。朱岩忍不住笑了起来说:“哎,小吴,你给我敬礼干什么呀?”
吴启明佯装拂了一下头发,解嘲地说:“嘿嘿,给领导敬个礼也是应该的嘛!”
朱岩有些反常地坐到沙发上,翘起二郎腿,又掏出一支烟,递给吴启明说:“抽吧?”
他摆手表示不要。朱岩说:“你经常摘接待,抽点烟也是可以的嘛!”
吴启明说:“我也想抽,主要是经济问题。”
朱岩点点头,便自己点燃了烟,然后长长地抽了一口。朱岩这套动作表明他真的有什么心事,准备坐下来和他长谈。他正好也想摸一摸这位顶头上司最近有什么想法,于是赶忙起身给他倒了一杯茶,放到茶几上。“什么茶?”
朱岩问。吴启明说:“我老家县里产的白毫茶,据说欧盟都准入了,就是产量和工艺跟不上,档次上不去。”
朱岩说:“养在深闺人未识呀,既然是好茶,总会有出大名的时候嘛!”
朱岩谈话的风格颇为老道,总是由表及里慢慢切人。吴启明觉得自己有足够的耐心等待,于是就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不出他所料,朱岩确实遇上了难题:他那个十七岁的儿子早恋了。他那个叫朱子青的儿子是个高二学生,在市内一所重点中学就读。高一的时候还是班上第五名,到高二了却猛然跌到了三十名以外。原因是儿子恋上了一个同班的女孩,早早坠入爱河了。吴启明看到,朱岩在说这件事的时候,表情显得十分痛苦。他晓得,对于一个中年男人来说,孩子的教育问题是最头疼的事情。要是孩子书读好了,顺利考上大学,不仅使父母有一份成就感,而且也会除却一份最为揪心的事情。看得出,朱岩似乎被儿子的事搅得有些疲惫不堪了,从他的语气里就可以品味出来。朱岩说,现在的孩子恋爱方式真是大胆之极,不仅在大街上公开搂抱拥吻,还敢把女友带到家里去。有一天,他甚至还在便盆的水中发现了一只避孕套。毫无疑问,那个套子除了儿子之外,家里不会再有其他人使用了。由于儿子的恋情已呈公开化,朱岩的夫人整天都郁郁寡欢,还不时悄悄到街上新开的哭吧去哭,把眼睛都哭得红肿了。朱岩一下子公开了自己儿子的那么多丑闻,这在平时是不可思议的,以至让吴启明越听越发不安起来。他晓得,在一般情况下,人们的家丑是不轻易外扬的。
家丑其实就是隐私,晓得别人太多的隐私反而对自己是一种负担。因为你不得不为别人保护隐私,还不得不为别人分担痛苦。这种经历吴启明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就像那次他和吴桐无意中晓得了彭大姐的秘密一样,这一次他也渐渐感到了一种难以言说的难受。和彭大姐不同,朱岩不论在工作或是生活上都是一个强者。在现实社会生态环境中,强者就像是森林中的老虎,即使它病了受伤了,它仍然是一只老虎。其实,有一点是吴启明所不明白的,朱岩就箅是只老虎也有脆弱的一面,他是男人,是父亲,是遇难者。他也需要发泄,需要倾诉,需要同情和理解,甚至还需要帮助。朱岩对吴启明说了那么多,其实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一般来说,年纪越大的人越爱面子,朱岩也是如此。他是真的想得到他的帮助,他已经和夫人以及女孩的家长反复磋商,终于取得了共识,那就是赶快把两个热恋中的孩子拆开,把其中一个调到别的学校去。原来,朱岩曾经有一个方案是要把儿子送到深圳他妹妹那里去,但是又考虑到深圳太远,夫人也不同意,于是就做出了在市内转学的打算。朱岩说了这些之后,脸上写满了无奈。此时此刻,他在吴启明的眼里真的很像一只患病的老虎。他无助地看着吴启明说:“小吴,你能不能回去和李丽说一下,把我那个混账儿子转到他们学校去。我在别的学校也认识人,不过都不是什么好学校。我打听过了,李丽他们学校还不错,每年都还有一两个考上清华北大的!”
吴启明听了,心里不禁咯噔了一下,朱岩的话似一股电流,击中了他那根最敏感也最脆弱的神经,这种时候他能够去和李丽谈什么呢?他想了想,壮着胆说:“朱主任,不晓得你们考虑过没有,让孩子在同一个城市转学就真的起得到隔离效果吗?下了课他们还不是照样可以泡在一起?还有呢,他现在班上还是中游水平,要是硬给他转学,思想上更加抵触,那会不会产生更大的叛逆吗?”
朱岩狠狠吸了一口烟,盯住他说:“你继续说!”
班车到达县城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多钟。吴启明摇醒了倚靠在他肩头上昏睡的吴桐,她睁开眼睛问:“哥,到哪里了?”
吴启明说:“到了。”
吴桐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说:“怎么就到了呢,我还没坐够嘛!”
吴启明揉揉麻木的肩头,嗔道:“还说呢,你就睡得跟死猪一样!”
两人下车走出车站,吴启明要了一部三马仔,催促吴桐先坐上去,不料她却想慢慢走路看风景。他不想在路上被人看见,就从她背后用力一搡,把她推了上去,直奔县宾馆。选择这个时间到站也是他精心考虑过的,这个时候不太可能会碰到什么熟人。毕竟和一个女孩子偷偷摸摸回到自己的老家来,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尽管县城里住有几个亲戚,但回来之前,他一个电话也没打,生怕惊扰了人家。吴桐和他的心情却不同,小县城里的一切对她来说都是新鲜的,她一边好奇地左顾右盼,一边叽叽喳喳地问这问那。登记住宿的时候,服务员说新楼都住满了,要住就只能住旧楼了。吴启明不解地说:“不是已经放长假了么,怎么还有那么多旅客?”
服务员说:“住宿的都是一些自驾车的游客,他们早就预订了。”
吴启明说:“那……旧楼就旧楼吧,开两间。”
服务员狐疑地盯着两人看,似乎不太相信他说的是真的。吴启明再次强调说:“我们一人住一间。“吴桐假装东张西望,站在一旁不说一句话。离开服务台,吴桐指着满院子的汽车说:“哥,以后我们也合伙买部车,逢年过节了就可以到处游了!”
吴启明笑说:“你做梦吧!”
他们打开各自房间,放下东西后,在卫生间进行简单的梳洗,然后便出门去找地方吃饭。就在到什么地方吃饭这件事上,两人还是发生了争执。吴启明想找个正规的小餐馆吃饭,吴桐却坚决要到街边夜市去吃风味。他这么想,主要是考虑餐馆比较隐蔽,再则比较卫生。吴桐想的是要吃当地的小吃,体验一下小镇的夜生活。吴启明最终拗不过她,只好低头耷脑地将她带到一条小街边,在一处偏僻的烧烤摊上坐了下来。小吃摊上的东西果然是应有尽有,除了各种畜禽身上的一些小玩艺儿外,还有小鱼小虾小蟹和一些叫不出名的小虫,都一律烤得香喷喷的,令人垂涎。吴启明选了个背光的位置坐下,看吴桐一边不停地用数码相机拍摄食物一边点东西。他心想,要是没有眼前这个吴桐,这个时候他肯定已经坐在家里和老母亲一起吃夜饭了。那天下午,当他以无奈的口吻在电话上通知她,他已经同意带她回老家。令他想不到的是,这时候她已经在步行街准备行装了。她得意地说,她早就晓得,他是不敢不带她回去的,他还没这个胆量。她还要求他马上到街上去跟她汇合,却被他拒绝了。
他要去水街给宝宝买河鲜和海虾。不过,为了避免出现不必要的麻烦,晚上他还是把她约到咖啡馆小坐,并对她约法三章:第一,不能让单位和家人晓得。第二,她必须以考察平用大桥项目的身份出现,言行不能太随便,他们以兄妹相称。第三,一切行动听从他的指挥。为了能跟他回他老家,她当时答应得好好的。谁知第二天刚上班车不久,她就把第二条禁令给抛到了脑后,将头枕到他身上便呼呼大睡起来。害得他一路都像蚂蚁爬满了全身,车上所有的眼睛都盯住自己似的,很不自在。这次为了找个吃东西的地方,她又我行我索,不把他的禁令当回事了。现在,她竟然完全不顾他的情绪,自顾自地在夜市里大拍特拍。这时候,他真的有些后悔把她带回来了。要不是为了让她帮忙争取另一笔建桥款,就是给他天大的好处,他也绝不会带她到这种地方来。吴桐终于回到座位上,满脸兴奋地说:“简直太好玩了。哥,我们喝点啤酒吧?”
吴启明说:“还是别喝了吧。久不喝啤酒了,会很难受的!”
吴桐又说:“那就喝烈酒。反正今晚我是要喝点酒的,你不喝也不行!”
看着她那俏皮的神色,他不禁暗暗叫苦,一脸无奈地说:“那就喝啤酒吧。一人一瓶,不能多喝!”
小吃陆续上桌了,吴桐髙兴得像个孩子,她先提起酒瓶和他碰了一下,狠狠地喝了一大口,然后夹起一只烤蝗虫,闭起眼睛皱起眉头送进嘴里。随着牙齿的磨动,她的神态也渐渐起了变化,最后脸上绽开成一朵花,大声喊道:“啊,真香!”
吴桐再吃烤虫子的时候,还要求吴启明用相机给她拍了几张照片,有咬虫子的,有提瓶子喝酒的,还有挤眉弄眼的。不知不觉,一瓶酒就喝光了,没等征得他同意,她就打了个响榧,要求抖上一瓶。看到她快乐的模样,他也把原先的约束忘在了脑后,干脆拉开架势和她畅饮起来。吃饱喝足,吴桐意犹未尽,要求吴启明带她到街上走走。这时候他的酒劲也刚好到了兴头上,一时忘了自己在什么地方,想也不想就答应了。于是,他们就像一对情侣一样,一路上手牵着手,一路打情骂俏,一直从北街走到南街,又从南街走到东街。好在路上灯暗人稀,没有遇见什么熟人。回到宾馆时,已经十点多钟,他抬头看到宾馆闪烁的霓虹灯时,不觉吓了一跳。发愣之时,吴桐扯了他一下,他扭头对她说:“吴桐,这里是我老家,我们不能这样!”
吴桐一撇嘴没说什么,临进房间时,她忽然在他脸上吻了一下,轻等他反应过来,她就打开房门,进入了房间。吴启明洗了澡,打开电视,然后躺在床上看。那种久违的自由和独居一室的宽敞感,使他感到特别地舒畅。刚刚迷糊睡去时,床头电话忽然响起,他拿起听筒喂了一声,对方细声细气地说:“先生,你需要按摩吗?”
吴启明厌恶地说:“不要!”
刚放下了电话,他才发现电视仍然开着,便关掉了电视又继续睡去。不料,这时电话又响了。这次他拿起听筒就吼叫说:“我不要,别再打……”“哥,是我。吼什么呀?”
电话那头传来了吴桐的声音。吴启明说:“噢,你怎么还不睡呀?”
吴桐说:“我睡不着,老有人打电话来。”
吴启明说:“你把线拔下来吧!”
“我有点怕。”
她说。吴启明说:“有什么好怕的,锁好门就可以了!别打电话啦,我要拔线了!”
没等她再说什么,他就把电话线扯出来了。咚咚咚!半夜里吴启明被一阵敲门声惊醒了。他打开床头灯,戴上眼镜,心里嘀咕是谁三更半夜的还来敲门呢?他满怀疑惑地去幵了门。不料还没等他看清是什么人时,吴桐已经缩着脖子钻了进来。吴启明急忙转声追过来挡住她,说:“哎哎,你怎么能这样呢?”
吴桐打着哆嗦说:“有蟑螂,还有老鼠,我怕!”
吴启明提起的心放了下来,平静地说:“那有什么可怕的,你要是怕,我过那边去睡!”
吴桐说:“哥,求求你了,你让我睡在这边吧!”
吴启明严肃地说:“不行,这样不好!”
吴桐央求说:“行啦,哥,我是真的怕那些东西嘛。我们一个人睡一张床,我保证軲水不犯河水!“吴启明说:“吴桐,你听我讲,这样子真的不好。你这个人怎么讲话不算数的呢!”
吴桐说:“谁会晓得房间里还有蟑螂和老鼠呢?这些都是我最讨厌最怕的东西!”
吴启明垂头丧气地坐到床沿,吴桐趁机过去把门反锁了。这时候吴启明才发觉自己身上只穿一条内裤,他赶忙收腿上床,钻进毛巾被里。“吴桐的突然出现,令吴启明陷入了为难之中,他不得不重申了若干条警告,直到她那边传来一阵轻微的鼾息声。第二天早上,他们在县城吃过米粉,然后叫了一部三马仔就离开了县城,上了去平用的乡间公路。秋天的驮娘河沿岸,田里稻谷鲜黄,山上草木如茵,山寨上的木屋灰瓦上炊烟袅袅。
来到河边铁索桥头的时候,乡亲们已经收工了,田野里一个人也没有。这是吴启明希望看到的场景,他不想因为他们的到来引起村人们的注意。吴桐主动给三马仔司机多付了十元钱,司机推托着并不愿意收下。她望着三马仔渐远的背影,感慨地说:“给钱都不要,小地方民风就是纯朴,我干脆搬到这里来住算了。”
吴启明说:“要是你到这种地方生活,不到一个月你就变成疯子了!”
她还来不及反驳就大声尖叫起来。她发现了横跨驮娘河上的铁索桥,便兴奋地爬上桥去。桥上的木板已经重新铺设,但桥体还是摇晃不已。两人走到桥中间,桥体便像风吹似的缓缓地晃动起来。她惊慌地抓住栏杆,并大声叫他别动。一会,铁索桥又平静了。她赶紧掏出相机,替他拍了几张,转而又让他帮她也拍几张。折腾了好一会,他们才慢慢走出铁索桥,上了村道。吴启明他们走进院子的时候,母亲正手舞足蹈地将几只鸡从屋子里驱赶出来。母亲显然对那些鸡动了气,嘴上还大声地怒骂着脏话。看见儿子突然出现,老人惊愕得嘴都合不拢了,怔了一会才尖起嗓子说:“我的天呀,是我儿子回来了!”。话音刚落,吴桐从吴启明身后闪了出来,脆生生地喊了一声:“大妈,你好!”
看见母亲满脸惶惑,吴启明赶忙说:“妈,她是小吴,我的同事。”
母亲如梦初醒,嗷嗷地叫了两声,说:“是同志啊,进屋坐,进屋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