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启明和吴桐在母亲的注视之下,一前一后跨过门槛,进人堂屋,把随身带的东西搁在八仙桌上。他发觉母亲的目光一直在吴桐的身上游移,便说:“妈,我们还没吃午饭哩。”
母亲终于回过神来,说:“啊,我就去煮饭。”
吴桐刚坐下就被神台边上的一个镜框吸引住了,那上面贴有一些发黄的老照片,她走过去瞄了瞄,说:“啊呀,真是你们的全家福喔!”
吴启明也跟着凑了过去,指着一张黑白照片说:“这是我爹,在世时没留几张照片,这是1958年照的。”
这时候,母亲从厨房出来,对吴启明说:“老五,你帮我看一下火,我去喊你妹他们过来,这些鸡滑头得很,我一个人捉不得它们哩。”
吴启明走进厨房,看见电饭锅已经亮灯,沼气灶上的水锅也咝咝作响。跟在他身后的吴桐有些惊讶,说:“想不到乡下也用上煤气了呢!”
吴启明纠正说:“这是沼气,是用猪粪牛粪沤出来的,是一种绿色能源。”
吴桐说:“晓得了,报纸介绍过的,就是一种人造的天然气嘛!”
吴启明看着她说:“哎,你感觉到没有,我妈看你的眼神老是怪怪的。”
吴桐坏笑道:“你妈肯定在心里犯嘀咕,老想我儿子是不是又换老婆了。嗬嗬!”
在吴桐的怪笑中,母亲和阿红进屋来了,后边跟着不声不响的妹夫和一个小女孩。阿红说:“哥,回来啦?怎么不带宝宝一起回来呀?”
吴启明连忙解释说:“哦,我们刚刚搬完家,外公外婆现在来跟我们住了,你嫂他们走不开。再说路不好走,怕宝宝受不了。以后再说吧!”
接下来,吴启明又把阿红夫妇和吴桐互相作了介绍,阿红不冷不热地说:“我们家条件很差,老鼠跳蚤多,阿妹你来了要吃苦受累的,多担待点啊!”
吴桐忙说:“哪里,哪里,我感觉很好玩的。”
说着从自己的包里摸出两抓糖果,一抓放到母亲手上,一抓塞进小女孩和阿红手里。母亲欲把部分糖果分给妹夫,妹夫却从阿红手上拈了一粒。母亲又把手上的糖递给吴桐和吴启明,两人都表示不想吃,她只好把糖果放在了八仙桌上,顺手小心地拨开了一颗,放进嘴里慢慢咀嚼起来。吴桐说:“大妈,这是大白兔奶糖,电视上经常放广告的那种。”
母亲边嚼边说:“好吃,好吃!”
刚吃了糖,阿红夫妇便进入厨房接替了做饭的工作,母亲则留在堂屋陪吴启明和吴桐说话。说话间,看起来慢条斯理的妹夫在院子里当众表演了一次徒手捉鸡术。他先是蹲到屋檐下,将一把谷子往跟前一撒,在院边旮旯里觅食的一群鸡就急奔过来抢食。这时候,不动声色的妹夫将右手缓缓地向前移去,然后一然一抓。尘土飞扬中,妹夫的右手已将一只小公鸡牢牢地攥在手里了。妹夫的一整套动作把在屋里的吴桐看得目瞪口呆,以至她都忘记了拿出相机。后来,她匆匆地提着相机跟在妹夫身后进入厨房,拍照杀鸡的过程。吴启明说:“妈,别杀鸡了吧,随便弄点别的就行了。”
母亲说:“嗨,你们不回来我也想吃肉呢,国庆节不吃肉哪时才吃呀!晚上等阿红他们的鸭帮回家了,再杀鸭招待小吴。”
吴启明说:“阿哥他们在家吗?”
母亲说:“晚上再喊他们,人多了又太闹。你二哥他从南宁回来后天天吹牛,说国家给的三十万块钱是他去要得的,都说成是他们的功劳了。我都看不过眼了,气得几个晚上都睡不着哩!”
吴启明说:“二哥他确实吃了苦,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嘛。他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妈你别跟他计较了!”
“那不行。”
母亲说:“他有功劳也不能抹煞别人的功劳呀!还有人家建军呢。你看你跑上跑下的,人家认的都是你的脸面哩!”
看见母亲是真为这事生气,吴启明不晓得说什么才好。二哥确实有贪功的习惯,但也不至于把这还没到手的三十万都贪到自己头上吧?也许母亲听到的是只言片语,不一定准确,但是,这件事要是处理不好,日后的杂音就越来越大了。吴启明担心越说下去母亲就越影响心情,就把上次农丰收来照的相片和几张宝宝最近在新家照的相片拿出来给她看。看到照片,母亲脸上的皱纹立刻蠕动起来,原先的阴郁也一扫而光。“好久没有看见宝宝他妈的照片了,不晓得她现在是肥了还是瘦了?”
母亲像是自言自语的问话,让吴启明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是好。这时,吴桐从厨房里出来,疑惑地对母亲说:“大妈,你怎么是一个人自己住呢?早晚没有人照顾怎么行啊!”
母亲说:“吴同志,我就爱一个人住哩,图清静。白天我一个人自己在,晚上都有人陪我呢!”
吴启明说:“我妈就是这样子,没办法。我去厨房看看,你们聊吧!”
吴启明进到厨房,鸡已经杀好了,妹夫正将鸡肉砍成小块。阿红从家里弄来一些青菜和葱蒜之类的香料,也洗好了。两口子好像正低声议论什么事,见他进来便中断了。阿红说:“哥,你来炒菜吧,我怕我炒了不合你们的口味。”
吴启明说:“没什么呀,炒成怎么样就吃怎么样。不过,我炒也行,给你们尝尝我的手艺。”
阿红把洗好的菜放到灶台,犹疑地说:“哥,这个小吴她还没有成家吗?”
吴启明说:“没呢,连男朋友也还没有哩。”
阿红说:“城里人就是怪,看她也有二十五六了,怎么还不成家呢?”吴启明似乎看出了阿红的心思,以不满的口吻说:“阿妹,你说话好听点好不好?你管人家成不成家干什么呢?她这次跟我来,主要是来玩,没见过农村什么样子。我顺便带她来体验我们农村生活,还想让她帮我们再找一部分修大桥的钱呢!”
妹夫也在一旁帮腔说:“我都说你们女人就是心眼多,阿哥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清楚吗?真是。”
吴启明说:“我就晓得带一个面生的女人回来你们会看不惯,其实没什么的,在单位和在外面我们都像亲兄妹一样。”
阿红说:“哎呀,多一个亲戚多一个姐妹也好,要真是这样,我还高兴哩!”
刚吃过午饭,建军不知怎么就得到了消息,急匆匆赶过来了。看见吴桐也来,他更是跟她热烈握手大声说话,看得母亲都有些不高兴了,说:“建军,你别把小吴给我吓跑了啊!”
建军说:“哎唷唷,阿奶,我哪里敢呀!人家小吴同志能够来,真是平用的福分哩!”
吴桐说:“大妈,我和村长在南宁见过面的,还有二哥哩!”
正说着,二哥也跟着出现在院子里,笑咪咪地没进门就嚷嚷说:“哟,什么风把小吴同志给吹来了呢?”
二哥和吴桐握过手,问道:“你们吃饭了吗?”
吴桐笑说:“刚吃过呢。好好吃的土鸡啊!”
几个人刚坐下来,吴启明就把拨款的消息告诉给了大家。建军听了更是喜不自禁,他把二哥拉到一边耳语了一阵,然后又把吴启明也拉到一边,对他说:“你们这次回来,真是给平用村带来了大好的消息,大家会很髙兴的。我家有一头猪这几天都不太爱吃潲了,我要把它杀掉,今晚大家热闹一下!”
吴启明面露难色地劝道:“这样不好吧,你别这样嘛!”
建军坚决地说:“现在的猪不值钱,卖一头才得四五百块,不干它留做什么?”
见说不过建军,吴启明只好又把情况跟吴桐说了。她听了反而兴奋得叫了起来,大声说:“真的么?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杀猪呢,我一定好好拍一组照片!”
吴启明被弄得哭笑不得。又问她说:“你是不是先休息一会?”
吴桐说:“不,我要看他们杀猪!”
阿红说:“阿妹,先去我家坐一会,等下我带你去看!”
大家说散就散,屋枪下只剩下吴启明和母亲两个人。母亲略带忧虑地说:“老五,你跟妈说直的,这座大桥真的能修起来吗?”
吴启明想了想说:“能啊,不过还有很多困难,主要是钱不够!”
母亲说:“要是太难,就别做了。我也活不了多久了,不能连累你!”
臭启明说:“妈,你别说这种昏话!你现在不是好好的么?要多活它十几二十年,好好享受才是哩!”
母亲说:“哪个人不想长寿百岁呀?我是怕你太为难了,替你担心嘛!”
吴启明端详着母亲满是皱纹的脸和花白的头发,不由地有一种酸味从心头涌起。他站起来说:“妈,你进屋去歇一会吧!”
母亲说:“你呢?你们在城市午睡惯了,不睡哪里行哩!”
吴启明说:“你别管我,我一会去看他们一下。”
母亲站了起来,提起板凳刚进屋,又转身说:“老五,你和宝宝他妈没什么吧?”
吴启明心里又咯噔一下,赶忙应道:“妈,你都想到哪里去了?我们好好的,你放心吧!”
母亲噢地一声,颤巍巍地走进房间休息去了。吴启明一个人呆站在大门口,转身看看堂屋中央墙壁上斑驳的神台,不知是谁人哪年书写的“天地君亲师位”已经黯然无色,几只旧香炉上残留着一些香根。屋顶的什么地方,有几缕阳光透过瓦片的缝隙穿射进来,在幽暗的屋里格外明亮。院子里的阳光下,有几只麻雀跳跃在地上觅食。吴启明轻轻地关上屋门,在门外犹豫了片刻’忽然决定要上山去看望一下父亲,父亲的坟墓安放在屋后的半山上。以往他每次回来,都会上山去看望父亲,在他的坟前默默呆上一会,或坐或站。但是,上次和农丰收来的时候,因为行程匆忙他没能去看,以至他回去后有好几个晚上都梦见到父亲了。吴启明他们家位于平用村的最髙处。当年父亲从大山深处的一个村子搬出来时,担心惊扰村里的老住户,专门挑了一处离去老家路口最近,但又离水最远的坡地上住了下来。许多村人都不明白父亲的用意,问他为何要选这样一个屋基,父亲只是笑而不答。父亲去世之前,他早早地就为自己选了一块既顺路又离家近的墓地,这样,儿孙们往后去扫墓就方便了。吴启明之所以对父亲怀有恒久的敬意,是因为父亲这些固有的品格一直在深深地影响着他。
现在,他一个人爬上这条不知走了无数次的山道,不时停下来转身回头向后眺望。灿烂的阳光下,几十户人家潜藏在绿树的遮掩之中,屋顶青瓦约隐约现。驮娘河从他的左边手流过来,隐进村子尽头的竹林中,转了半个圆圈后,又从他的右边手流出去。河对岸的田垌稻色金黄,偶有几个人影点缀其间……啊,这样的景致真是久违了!他竟独自陶醉了起来。踏上父亲的坟台,他看见坟墓上长了一些杂草,坟前似乎经常有人养护,小草低矮而平展。吴启明和每次一样,将眼镜收起,然后恭恭敬敬地对着墓碑跪下双膝,五体投地,久久不起。直至感觉气有些短了,他才缓缓把头抬起,戴上跟镜,站起身到旁边的青冈树下歇息一会。每当他坐在这个地方极目远望,他会看到莽苍的群山和延绵的森林,看到婉蜒的河流公路和村子,会呼吸到最新鲜的空气,会享受到最宁静的空间。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几声牛铃,在午后的沉寂中清晰而亲切。不一会,大哥和他的几头水牛出现在路的一头。大哥也看到了他,把牛赶进路边的茶油林之后,便向他走来。吴启明连忙站了起来,大声说:“哥,怎么到下午了才放牛呀?”
大哥说:“昨晚喝醉酒,睡过头了。他们在村里杀猪,我以为是什么事哩,原来是你回来了!”
吴启明说:“建军说他家的猪病了,才要杀的。”
大哥说:“不杀留做什么?现在一头牛不过千把块钱。一头猪才三四百块,杀猪佬还嫌远不肯过河来收呢。物贱伤农啊!”
吴启明看见大哥身上依旧穿着他以前送的衣裤,那双塑料凉鞋已经补得变形了,不觉心头一酸,从钱包里拿出两张百元钞票递给大哥,说:“哥,你的鞋子都破了,这点钱拿去买双新的吧!”
大哥瞥了两张大钞一眼说:“不,我要一百块就行了。”
吴启明说:“要两百吧!”
大哥又瞥了他一眼,执拗地说:“一百行了。我们农民在家没有钱也饿不死,你们不行,你们是无钱寸步难行哩!”
吴启明只好将两张钞票折小,然后硬塞到大哥的衣袋里,不想这一塞竟使大哥忽然嚎啕大哭起来。吴启明回到家,吴桐得意地向他展示了刚才观看杀猪时拍到的照片。他一张一张地翻看了一遍,果然拍得不错。往时他回家过年杀猪,也曾经拍过类似的照片,但都拍得不是太好,原因是每次都碰到冬天阴冷的天气。傍晚五点多钟,猪肉宴就开始了。由于吴启明坚持要陪同母亲吃饭,建军二哥和村里两个小组长就过来陪他在家一起吃。建军家里那三桌饭,全由光头叔公打理了。吴桐没见过这样的场面,问建军过年时是不是都这么好玩,建军告诉她,过年比现在好玩多了。她听了就直埋怨吴启明不够地道,从来都不跟她说这些风情,更不想过要带她一起回来过年。二哥打趣地说:“小吴,要是你是我们弟媳就好了,可以年年回来跟我们过年哩!”
吴桐听了就笑说:“哎哟,不是弟媳也是你们妹呀,难道你们就不欢迎么?”
建军说:“欢迎,欢迎。以后我们的大桥修好了,你们就可以把车幵到家门口来了!”
吴启明笑了笑说:“吴桐,听到了吧?村长是有条件欢迎你哩!”
吴桐也笑说:“晓得了,你们别这么功利嘛。你们这么热情,我会尽力帮忙的!”
大家听了都鼓起掌来。二哥趁机端起酒碗,招呼大家喝第一口酒。碗里喝的依然是阿红他们自己酿的米酒,外号叫土茅台,烈度适中,香醇可口。八仙桌上,吴启明和母亲并排而坐,左边是阿红和吴桐,右侧是二哥和建军,两个小组长和妹夫背对着大门口。大哥还没赶牛回家,已经专门留了酒菜。这样的安排是吴启明特意吩咐的。至今他的耳际仍然萦绕着大哥的哭声,大家都是亲兄弟,他自己成了公务员,而最有才华的大哥却成了放牛郎。或许,这就是命吧!吴桐从来没有吃过这么新鲜可口的猪肉,尤其对一种叫做红肠的东西更是赞不绝口。二哥告诉她,红肠是村里杀猪时必做的一道菜,是用新鲜的猪血捞上糯米饭、猪网油、猪胰脏和特制的香料,然后灌进猪小肠里煮熟而成的。“真好吃!”
吴桐又夹起一块红肠送进嘴里。建军向两个小组长使了个眼色,其中的一个即刻站了起来,端起酒碗走到吴启明身边,开始向他敬酒。吴启明也不推让,提出头一碗酒要大家一起喝。几个男人都没异议,都端起酒碗喝个底朝天。建军也没有让吴桐闲着,绕过二哥身后向她敬了两勺酒。二哥宣布说:“你们都不要站起来敬酒了,大家慢慢喝吧。今晚不谈工作,不谈大桥的事情!”
吴启明首先表示赞同。母亲胃口不错,吃了几块肉和满满一碗米饭,吃饱了她就退到一边去看大家喝酒。看见吴启明的酒量比以前大,便在一旁不时地咪咪地笑。鸭子回归时分,大哥也回来了。他刚落座就被建军和两个小组长分别灌了几勺酒。奇怪的是,每个人上来敬酒大哥都是来者不拒,脸上还笑眯眯的。吴桐忍不住过去向大哥作了自我介绍,又敬了他两匙酒。大哥笑说:“好好,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