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了毛泽东从井冈山到瑞金的那段日子。此间,毛泽东被三次免职,存中央没有一点发言权,但他没有消沉,平静地做了阿件事:一件是写调查报告;一件便是潜心读书、在江西特有的樟树下,他把马列的书真正读懂了,也就胜券在握了。
所以,真正的好书,都是为失意者预备的。然而,有好书读得下的日子正是幸福的时光,又何来失意!
13.英雄的诞生
20世纪80年代初,《自由或死亡》的文字版和电影版都给我震撼与激荡,使我感到:作为一个男子汉,天生就跟英雄与伟业相联系着;“不自由毋宁死”,既是争取民族独立的宣言,亦是英雄实现的一种图式。
现在是一个非英雄的时代,靡软温颓的生活气象,令人不可忍受,便渴望呼吸到一点英雄的气息,便率然再读《自由或死亡》。
《自由或死亡》,卡赞扎基著,王振基泽,外国文学出版社1982年8月第一版。卡赞扎基是新希腊文学的缔造者之一,生于1883年,从青少年时期就开始写作。他曾被选为希腊社会党高级议会主席,并被任命为内阁部长。由于不能容忍英国凌驾于希腊之上,使希腊无法摆脱屈辱地位,便断然辞去公职。从此离开祖国,定居法国,继续为自由、和平事业而奋斗。所以,《自由或死亡》,既是他的代表作。又是他的信念之作。文学与信仰的高度统一,使他赢得了被压迫社会的广泛尊重,中国人民保卫世界和平委员会,曾于1957年邀请他来中国访问,受到周恩来、郭沫若和矛盾等的亲切接见。感于中国人对他的崇高礼遇,它写了歌颂中国的文章,并把包括《自由或死亡》在内的他最重要的几部著作的版权赠送给了中国作有协会。
重读《自由或死亡》,感到它与中国的英雄主义诗篇的最大的不同,就是它的非概念化。
他笔下的英雄人物,不是神灵与圣子,而是活生生的人。他们既不是纯粹的利他主义者,也不是一成不变的自私自利者。好人、勇敢的人会变成懦夫;而懦夫、坏人也会有善良和勇敢的活动。善与恶互相渗透着,英雄与懦夫互相转化着,一切都缘于生活本身的变化与诱惑。在他的小说里,英雄会随时跌倒,随时又会重新站起来;没有大功告成的终极胜利,有的却是自我不断的迷失而又得救的过程。因而,英雄的产生不是教条的产物,亦不是空穴来风,而是生活之赐、人性之赐,是美好的人性受到时事挤压之后的裂变与突变。所以,《自由或死亡》既是一部英雄史诗,又是一部平常人的牛活史和心灵史。正如1956年法国《知识生活》所说:“小说气势磅礴而又充满人情味和生活气息,理所当然地置身于世界文学巨著之林。”《自由或死亡》的几个英雄人物,均是男性;他们英雄气概的迷失与复得,亦集中体现在他们与女性的关系上在土耳其未进犯之前努里·贝是个好汉,其标志在于,他拥有了克里特最美丽最风情的女人爱米奈。爱米奈有雪白的胸脯、优美的腹线,身上常常散发出蚀人心魄的麝香。这一切,让克里特的权贵人物米哈伊队长心中不快;他想铲除掉努里·贝。因为努里·贝是个异教徒,米哈伊便有了行动的口实,他要努里·贝离开克里特。当要求被拒绝之后,米哈伊在爱米奈面前捏碎了一只酒杯,显示自己的男人气概。敏感的爱米奈懂得男人的心,便提醒他的丈夫怒里·贝:“砸碎一个曼陀林,你能行,努里,真的,你能行。”
然而,宽容的努里·贝并没有以牙还牙,去砸那个曼陀林而足主动表示与米哈伊和解。因此,好汉努里·贝在女人心中的地位陡然下降了;从英雄变成了懦夫。米哈伊从此获得了心理平衡。后来,努里·贝终于遭到暗算,伤了阴囊,失去了男性雄风;在绝望巾,他用匕首刺进,自己的心脏,悲壮地挽回了自己的面子。
米哈伊终于以能够拥有爱米奈而称雄了,却痛苦地发现,他的伙伴波里辛吉斯队长捷足先登,成了爱米奈的情人。他开始鄙视爱米奈并与伙伴展开了无情的明争暗斗。
正此时,土耳其人进犯了,在民族危难关头,两人只好一致对外,但内心深处,却产生了难以弥合的裂痕。在一次战斗中,米哈伊得到爱米奈被土耳其人劫持的报告。出于一种本能的爱,米哈伊放下正在战斗的波里辛吉斯支队,悄悄地离开了主战场,去救爱米奈。米哈伊中了土耳其人的离间计,爱米奈得救了,但波里辛吉斯的队伍却受了重创,两人的分歧愈来愈深了。
这时,米哈伊陷入两难境界:他既想拥有美丽的女人,又想在民族危亡关头充当拯救者的角色;他想主动放弃爱米奈,又经不住她美色的诱惑。在时局逼迫面前,他感到爱米奈是个障碍-一他的存在,涣散了他的战斗意志,分散了他与波里辛吉斯的战斗合力;美色像一条温柔的绳索,羁束着他建立功业的英雄壮举。于是,男性内心的软弱,使他决定了一个最有悖于人性的选择,把美丽的女人杀了--他一个箭步窜到房间中央,慢慢拔出匕首,屏住气,踮着脚尖,迈着轻步走到床前,伸出左手,揭开毯子。这时,女人的胸脯露了出来,发出白光。米哈伊的眼睛顿时显得明亮,但思想仍然阴郁。熟睡的女人轻轻叹了口气,动了动。她准是做了一场美梦,因为她在微笑,嘴唇在动,像是悄悄地说几句秘密的话。米哈伊低下头去,在长明灯的微光照耀下,刀刃反射出一道寒光,然后猛地一下,利刃插进白色的乳房,一插到底。爱米奈叫了一声,眼睛睁开了一刹便又合上了。她看见并认出了米哈伊,既惊又喜,既是疼痛又是责怪,都在这一短促的最后一瞥中闪现出来。“哎呀!”这男子汉全身被痛苦所撼动,发出一声吼叫。他迅速地拔出武器,一时妄想对方不致丧命,但为时已晚,爱米奈的眼睛已暗淡无光。
(《自由或死亡》第399页)这是一段凄美得令人心碎的文字,读到此,我失声大哭--为美丽的无辜者而哭。
爱米奈消失了,两个男人又重新结成英雄的联盟,毫无牵挂地,亦是绝决地走上反抗侵略的征途。最终,高喊着“自由或死亡”的口号,流尽了最后一滴血。英雄便如此而诞生了。
那么,是谁给了英雄的自由?不是英雄自己,而是英雄的祭品--无辜的女人。
这不禁使我想起水泊梁山的诸位好汉与英雄,比如宋江、武松、石秀、杨雄等,他们劈荆斩棘的英雄之剑上,哪一个不沾染着女人的鲜血!这些英雄的本质,都是怯懦的、好色的,有着双重的人格;他们有享乐的欲念,经不住世俗的诱惑,对女色的觊觎与占有是一种代表。这构成他们把自己造就成英雄的障碍,所以他们惶恐而自卑;但他们个个都好面子,便把一切归罪于女人,从鄙薄到斩除,以消灭女性来医治他们六根不净的致命伤。这路英雄的心理,已有人描刻得极其深刻和细致了,那就是“新感觉派”的作家,比如施蛰存。他的《将军底头》和《石秀》可以算是经典文本。
由此看来,无论中国,无论希腊,世界上的英雄之途差不多都走着相同的轨迹--是女人的血,或者说,是人性的淬火,才使他们的懦夫之剑,有了英雄的钢性,他们都有着并不光彩的“出身”。
也不难看出,男人的天性是享乐的,容易迷醉于世俗的快乐。在和平时期,他们以能否拥有和享受女人为荣誉的标记;在战争年代,是外部的压力,迫使他们树起反抗之旗,但贪恋享乐的劣性,使他们不得不以牺牲女人,作成就英雄的前提,换言之,和平时期,男人是以拥有女人的利益为荣;战争年代,男人是以牺牲女人的利益称雄。
无论如何,英雄的在线,总是以对女人的占有为点击。
于足,一想到英雄的桂冠上常常沾染着无辜女人之血,我们敬慕的眼神便有些黯淡了。那么,从感情上,我们便真的痛恨战争了。
正由于《自由与死亡》揭示了英雄产生的真实样相,它人道主义的伟大光辉便穿越了时空,沐浴着我们凡屑的心灵,更加渴慕真正的英雄了。
14.金钱挤压下的文思
萨冈是法国文坛的畅销书作家,其成名作是《您好,忧伤》。她的小说一般描写的都是两三个人世界里的感情波澜,无大的格局。她喜欢写调情、通奸,笔下的人物之间的确有不可告人的狂热爱情,但并非单纯的三角恋爱和情场艳遇,而是由特殊境遇孕育起来的真情。因而就异常地诱人和感人。
萨冈是法国当代文学的奇才,19岁便在文坛上崭露头角、青云直上,迄今为止她已发表了近三十部小说、剧本和回忆录。人们关注她的一切,采访者众,但她极力回避采访,她说:“我憎恨谈自己,因为几年来我听人家谈我谈得太多了,也就是对自己是什么,自己在人家眼里又是什么,再也不感兴趣……”
萨冈拒绝采访、憎恨淡自己,不是一种矫饰,是她独特的人生经历的必然表现:(一)她19岁就已享有盛名,女人的虚荣心已被喂食得肥硕,几近魇足;(二)被社会空前的关注,使她听到了太多的有关自己的议论,使她感到,真实的自我与他人眼中的自己从来都是格格不入的。
她坦率地承认,她写作,并没有深刻的背景,而是她爱好写作:写作是一种恶习,也是一种德行。在写作两部书之间,她不碰纸,不碰笔,不写任何东西。她很慵懒,坐在躺椅中与小狗同眠,醒来阅读几页侦探小说,然后去散步,去看望朋友。在这种舒适的环境中生活久了,她感到了一种难以承受的平庸,她需要振作一下,获得一种新的平衡,便拿起笔来写作。她写想象中的一切,从不把自己和生活中的人与事写进书中的章节,她认为:如果那样,很贫乏、很不知羞耻。
还有一种情形促使她写作,便是外界的压力,既需要交税,又要有钱花的迫切需要,她说:“这恰是救了我,我若下辈子不用愁钱,上帝知道我会落得个什么下场”是建立内心平衡的需要与外界金钱压力的汇合促使她写作。她说二者是一种纠缠,不写作就无法解脱。
所以,从来不缺钱的萨冈却有穷人一般的金钱观。她说:
说钱不重要是不得体的。要自由,要独立,钱是必须的,钱可以提供方便。没有钱很可怕,不可避免地与人产生摩擦。五个人住一个房间,五十人挤一节地铁车厢,一个人永远没法单独过!经常能单独过,这是幸福的一把钥匙。我一直在想这句话:钱是个好佣人,但是个坏主人。这是一个手段,不是一个目的。为什么?因为钱使人定心。(《答复》)她的钱可以使人定心的话再通俗不过了,但她的没有钱就“不可避免地与人产生摩擦”的话却极为深刻地揭示了金钱社会人际关系的本质。在纯朴的时代,在饭桌上,人们从不谈钱、谈财产、谈风化;而现在的饭桌上,谈得最响亮的,就是这些货色。在那个时候,慷慨解囊,扶危救贫,是人们的自觉意识;现在发大财的人个人都拒绝借贷和赠与,仿佛财富就是要学会说“不”。
至于她的没有钱,“一个人(就)永远没法单独过!”
(而)经常能单独过,这是幸福的一把钥匙的说法,则深入到了人性和精神的层面--单独过,是人格独立、个性自由的象征;亦是爱写作者生存的条件--一个写作者真正所需是什么?正如伍尔芙所说,“一间自己的屋子”而已。一间自己的屋子是什么?“单独过”的权利而已,虽然如此简单,在价值失衡的金钱社会,“一问自己的屋子”,没有一定的金钱保障,亦无从谈起人说,金钱的挤压,是一般生民的初级感觉;在萨冈这里,更是知识者、思想者和写作者心灵的深层感觉。如果有谁只一味地强调让文人安于清贫,那么,他不是不明事理,便是别有用心。
15.两种诗人
马雅可夫斯基与帕斯捷尔纳克都是大诗人。但是,是两种不同的诗人。
在十月革命初期,革命与斗争是人民生活的主题,读者无暇静心于文化的修养,所以,他们的阅读与欣赏能力不能算太高,只是需要激励自己斗志的作品。于是,他们选择了马雅可夫斯基,喜欢他的作品,便是极自然的事。
几十年过去了,和平生活又重新激活了俄国人民热爱艺术的天性,读者的阅读与欣赏水平大大提高了。他们已不再满足于只富激情的诗,他们还要追求深奥典雅、远离政治而贴近人性的作品。所以,读者又选择了帕斯捷尔纳克。
因为二者是不同性质的诗人,读者自然对他们有不同的选择;对前者,可以说是时代的选择;之于后者,则是历史的选择。时代选择激情,而历史选择深刻;激情易现易逝,深刻却沉入时间深处。并不是比较两个诗人的优劣,而是客观地评出一种文艺现象。
郭沫若是集两种不同性质的诗人特征于一身的诗人。
同望历史,他写出了沉雄而深刻的诗篇;涉身时代,又写出了激越而躁动的华章。尽管人们对他的两种诗人特质有褒有贬、或褒此贬彼,但这毕竟是一种文艺存在,即:郭沫若是一个不灭的奇特的历史存在。这个存在的根本特点,便是;既投入于时代,又关照于历史;既沐浴于政治风云,又亲和于世道人心。于是,之于郭沫若,他的激情华章,易逝;他的历史诗篇,长存。他是一座绕不开的风景:你可以喜欢帕斯捷尔纳克式的郭沫若,而不喜欢马雅可夫斯墓式的郭沫若;你亦可以喜欢马雅可夫斯基式的郭沫若,而不喜欢帕斯捷尔纳克式的郭沫若……总之,他总有你喜欢的那一个点,总有吸引你折服你的哪一点。
这是不是伟大?这是不是不朽?
但可以说,一切文学家,都逃不脱这两种诗人的命运。
我想,像郭沫若这样集两种诗人于一身的文学家是千年一出、或万年一出的个例。我们可学,但很难修出正果;可以不学,但须有清醒的操守--可以贴近政治,投入时代;但不能是投机、迎合、谄媚与附庸。文学有独立的品格,它以人性的眼光看待政治,它要求社会的政治生活不悖逆世道人心,以对人的最终关怀为其运作准则和出发点。如此,大到马克思、列宁和鲁迅,小到遇罗克、张中晓和顾准,虽亦于预政治,却亦有不朽的文学生命。
亦可以做时代的歌手与鼓手,但须真诚。以自己的真情而歌而鼓,为时代播送激情与呐喊,做时代的赤子。当时代前进了,社会进步了,原有的激情可能被新的激情替代了,但诗人已完成了时代的使命;诗篇虽逝,诗人犹荣。在社会发展史上,会有诗人闪光的一页。否则,如姚氏之流,以文学为猎取政治资本之手段,获取个人名利为目的,不仅被文学史所埋葬,亦为人类史所不齿。
一些作家以远离政治、远离时尚为创作原则,以求得艺术上的纯粹与不朽,这是一种文学的自尊,不可指责。
但是我想说,远离政治、远离时尚,不应该是远离善恶、回避是非。对善恶与是非的评判,可以鉴别出一个作家的文学品格,亦可以鉴别出一个作家的人生品格。
孙犁的《荷花淀》虽然没有正面写八路军的抗战场面,却歌颂丁人性中正义之美。这种正义之美,如诗如花,是可以荡涤邪恶的生存之基。其后期作品虽远离政治,却对文场与世情场的是是非非做了率性的评说,剥去了丑的包装,擦亮了善的容颜,让人感到了人格的魅力与文心的妩媚。
16.一句风流
时光如漏:初始,浩瀚如海;最终,只剩下茕然一粒。
这一粒,或许不是真理,但却有着真理般的价值;因为,它是存在的证明,是历史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