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乘马逃出数里，此时天色已黑，只有一轮弯月，山道也极难行。正在急奔中，不知什么野兽窜过，那马吃了惊，提起前蹄，人立了起来，宁空和妙天都倒跌下马，宁空心中一慌，紧紧抱住妙天。妙天本想要飞起，被他一带，二人竟一起滚倒在地。
宁空头脑昏昏沉沉，只觉得抱着一副软绵绵的身躯好不舒服，忽然想起妙天乃是女儿家，怎能如此轻薄搂抱，忙推开她，口中连念：“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却见妙天侧身躺在草丛中，一动不动，心下又惊，道：“你……你没事吧？”
妙天这才翻过身来，哼哼唧唧道：“就这么从马上掉下来……能没事么……”
“可是你不是有法力在身的吗？”
妙天慢慢起身，拂去身上的尘土草叶，虚弱地苦笑道：“你当那持法王是好对付的？刚才那几下子，已经耗尽我全身的法力了……”向后面看了一眼，道：“还好，那些小女妖被我用幻情笛慑了心魂，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够老家伙忙一阵子的了。”
宁空有满腹疑窦，也不知从何说起，见妙天要爬起来，腿一软又要摔倒，宁空只好去扶住她，到一旁找了块平整的石头坐下，问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妙天道：“我早告诉过你，西行路上，步步荆棘，这还只是个开头呢，前头还不知有多少劫难。”
宁空道：“可那些不是什么狐精狼怪，而是……是紧那罗，他们怎么会在这深山中干这勾当？”
“紧那罗又如何？为了活下去，干什么的都有。”
“怎么说也是八部天神，怎至于如此？”
妙天的神色转为凝重，摇头道：“你以为这百年来只是人间大乱么？错了，天上的神佛也是一样！这才是天地间大乱的根源。”
“这……是什么意思？”
妙天凝视着被云雾遮蔽的弯月，淡淡吐出四个字：“末法时代。”
声音不大，宁空却如中电殛。
宁空精通佛学，深知有些佛典上记载，佛有正法五百年，像法一千年，末法一万年，据说是佛祖秘密的开示，但说法不一，莫衷一是。
末法时代，即人心被黑暗侵蚀殆尽，世间再无光明的时代，佛法也被世人遗忘，或者完全被歪曲乱解，无人能够明白佛经的真谛所在。
从尘世的情形来看，这些年来战乱、饥荒、灾异已经笼罩天下，佛法也已衰落，若说末法时代已经降临，确实有此征兆。但神界难道也有末法时代吗？
“三百多年前……”妙天缓缓道，“玄奘从西天取经而归，他是最后一个见过佛祖的凡人，此后不久，佛祖与诸弟子、菩萨便都入无余涅槃，彻底灭度了。”
“彻底灭度？”
“对佛众来说，或许相当于离开了我们这个恶劣的娑婆世界，前往无尽的三千大千世界去教化万民。但对世间的人类与天龙各族来说，却是西天的佛国完全消失了。”
“这怎么会！”
“你当然不知！天界为了避免人间大乱，所以对凡间封锁了消息。佛教继续在世间流传，也常有高僧大德兴起，譬如中土的禅宗，但佛的本体已经不在这世界上，那无上的清净佛土也彻底与世间隔绝。或许也有人能往生彼净土，但无论是神众还是人类都难以知晓了。”
一阵山风吹过，宁空不由浑身战栗起来：“你是说，佛真的消失了？一点痕迹也没有留下？”
“自然也留下了不少痕迹，但那传说中的佛国却是此世的神人妖鬼都再也无法到达了。所以昔年的八部众也不再是护持佛法的力量，相反，为了争夺佛界消失后的势力范围，却相互攻杀起来，三百年来，愈演愈烈。天众之主黑天虽然勉力维持安定之局，但也越来越无能为力了。”
“慢着，我在经文中读到，天众之主应该是帝释天啊？”
“佛经？”妙天冷冷一笑，“都是几千年前的老黄历了，帝释天等八部众中成就正果的与佛陀一起灭度，各大部众内部也有升降嬗变。但不论怎么说，还是天、龙、阿修罗这三族实力最为雄厚，也大占上风，乾达婆……根基稳固，也混得不差；其余的如迦楼罗已经灭族，只有很远的支系，要不然就是像夜叉和紧那罗一样，被人奴役或者逃往凡间为妖。”
“那摩睺罗伽呢？”
妙天一怔：“摩睺罗伽？”
“那日在长安，你降伏的那条白蟒，便是摩睺罗伽吧？”
妙天身躯一震，低呼道：“你怎么知道？”
“如此大的蟒蛇世间能有多少？仔细想想，那摩睺罗伽又称伏地龙，乃是巨蟒大蛇之属，正合那白蟒的身份，加上你又是天人，所以自然是摩睺罗伽了。”
妙天呆了片刻，点头道：“你说的原也不错。摩睺罗伽是八部众中最卑下的一支，本来只是佛的庙神，无知无识，法力弱小，后来……哼哼，后来就更不用说了。好啦，西天的情形，便如我说的一般。本来不想告诉你们凡人，不过和你也算一场相识，就说与你听。老实告诉你，要找到佛国全无希望，你还要去么？”
宁空抱膝而坐，沉默良久，点头道：“要去。”
“你还要去？”妙天诧异道。
“我告诉你一件事吧。”宁空出神地道，“我虽自吴越国来，却不是吴越人，我的家乡本在河南，小时候也是在河南长大的。”
“嗯？”
“我八岁那年风调雨顺，家乡的庄稼好不容易有了丰收，谁料河东节度使石敬瑭引契丹兵马南下，与朝廷的军队在我们那里交战，虽然只打了几天仗，但两边的兵卒却把村里秋收的粮食都抢光了，比车轱辘高的男子也都被拉了壮丁。丰年变成荒年，村里人没有粮食吃，冬天里饿死了一大半，我妈妈和妹妹也……”
他顿了顿，凄然摇头，又道：“剩下的村民没有了活路，听说江南富庶，没有战乱，于是都背井离乡，向南边逃难。我们村里有几十口人，还有远近其他村镇的，加起来足有上万人，就这样一路逃荒南下。我爹也带着我们家剩下的人一起上路了。但从河南到江南千里迢迢，路上又连口饭都吃不上，也实在艰辛万分。一路之上，不知死了多少人，我爹爹、姐姐、弟弟，都死了，只剩下了我一个，也是饿得奄奄一息。”
他讲述着这人世间最悲惨的事，声音却平静如水。妙天不禁动容。
“亲人死后，有个小姑娘和我一起走，她叫……不知道她真名叫什么，但那时候我们都叫她小小。她像是出身诗书人家的，每次我支撑不下去了，她都安慰我，给我讲故事，特别是佛的故事。她说，在西方有一个叫作佛祖的神，最善良，最慈悲，他为天下人缔造了一个极乐世界。我不知道极乐世界是什么样子，她告诉我说，那里人人都有舒舒服服的大房子住，每天一步也不用走，就有吃不完的米饭、面条和炊饼，我的亲人都在那里……很可笑吧？不过那时候对我来说，这就是真正的天堂了。
“我对自己说，有一片极乐净土，一定有那么一片净土，走到那里就再也不用走了……如果不是这个念头支撑着，我根本不可能走到江南。”
妙天默然思索着他的话语，又听宁空道：“所以，虽然你如此说，但是佛国，我心中知道，它就在那里，当然和小时候想的样子肯定是两码事，但是它一定在那里……”
“那小姑娘呢？”妙天忽问道。
宁空又转为黯然：“她和我一起走了一个多月，然后生了一场病，本来病得倒不算重，但在那种情况下，根本不可能医治的……如今她……她也早该转生了。”说着声音也哽咽起来。
妙天恻然道：“那小女孩如此良善，想来也会投胎到太平富贵人家，你也不必难过了。”
“话虽如此，但当今天下，处处是战乱，处处是饥荒，恶霸横行，妖魔作祟，哪里还有太平人家？我想，只有佛法再弘于天下，才能够还世间一个清平。”
“嗯，所以你要去西天取经吧。”妙天道，“不过我倒不明白，你既然出身如此贫苦，几度要丧命，后来到了江南，我听人说那里也算鱼米之乡，被高僧收为弟子，也算是莫大的福缘了。为什么有福不享，又要来西域穷荒之地找什么佛国？”
“一人一时能有衣食之安，又算得了什么？”宁空肃然道，“一旦往生轮回，来世不知道又会变成什么。何况吴越小邦，在乱世也未必能保全，不知何时便会遭逢兵祸。我经常梦见西湖变成一片血海，上面漂浮着人的断肢残躯，情景可怖之极……只有普天之下信奉佛法，才能永久获得太平喜乐。”
“原来如此。”
“对了，那你呢？”
妙天又是一震：“我？”
“我是说……”宁空倒有些难以启齿，“你是女儿之身，对不对？”
妙天稍微犹疑了一下，道：“不错，其实我的真名，是叫作妙颜。”
“妙天，妙颜……原来如此，那么你为什么……为什么要一路保护我一个和尚呢？真的只是为了救我一百次？”
“我……”妙颜沉默了一会儿，“自然不是，是因为我——”
她还没有说完这句话，忽然扑了上来。宁空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她一把抱住，扑倒在地上，滚入一堆长草中。
“你——你干什——”
“闭嘴！”妙颜轻声道，“听！”
果然，在夜风中夹杂着什么东西扑闪翅膀的声音，宁空从草叶的缝隙间望去，看到一个庞大的黑影从头顶掠过，马头般的脑袋上长着长长的尖角。
宁空吓了一大跳，待那黑影远去，才低声道：“是持法王？”
妙颜方轻轻推开他，喘道：“废话！我杀了他的姬妾，他怎肯善罢甘休？”
远处传来几声马的惨嘶，宁空道：“我……我的马……”
妙颜叹道：“定然已经被他杀了，算啦，不过是一匹马——”
宁空道：“可我的竹箱还在马上……”
“什么？”妙颜顿足道，“啊哟，不是让你贴身带着吗？这回糟了，我们去看看！”
竹箱里有宁空的度牒和经书，还有妙颜送的舍利子。他甚是焦急，然而妙颜却似乎比他还要着急，二人便悄步从草丛中掩了过去。
月光之下，血腥弥漫，宁空看到自己骑了好几天的马倒在一旁，已然毙命，那持法王站在边上，手中拿着偌大一个马头，大口大口地吃着。马头人吃马头，甚是滑稽。再一看，竹箱滚倒在马尸边上，倒是安然无恙。
然而持法王啃了一会儿马头，眼睛却直勾勾地盯在那竹箱上，似乎发觉里面有什么东西。愣了一会儿，扔了啃了一半的马头，向竹箱走去。
妙颜低低咒骂一声，道：“你去取回竹箱，我来对付他。”悄无声息地放出飞剑，直射持法王背心而去。
那持法王岂是易与之辈？发现之后，随手便打落。妙颜发一声喊，上前又与持法王缠斗起来。宁空只见人影上下，光华闪动，却什么也看不清楚。他一颗心怦怦乱跳，想起妙颜所说的话来，心中一动，便趁持法王和妙颜相斗，连滚带爬地跑上前去，将那竹箱抱在怀里。
刚拿到竹箱，就觉背后一紧，已经连人带箱被拎了起来。再一看，妙颜也已被持法王用另一只手擒住，持法王哈哈大笑，道：“两个小鬼当真可笑，自投罗网。”
他睥睨着妙颜道：“你这丫头，刚才使的可不是天众的功夫，你到底是什么来历？莫不是乾达婆么？”
妙颜苦笑道：“持法王，乾达婆变幻无方，我若是乾达婆，只需将身体化为清气散去，你还能抓住我不成？”
持法王“嗯”了一声道：“这倒也是。不过你的音律之技太精，不像是天众，若非乾达婆，那就是……无妨，先带你回去慢慢审问。”
持法王带着二人飞起，从山坡上向自己洞府飞去。宁空只觉耳畔风声呼呼作响，山间草木从自己身下掠过，又看一眼另一边的妙颜，也是脸色惨白，无计可施，心道此番当真死定了。
正在此时，持法王忽然停住飞行，转身道：“什么人？是什么人在跟踪老子？现身吧！”
宁空心想，这边哪里有人？念头刚转过，便见月下风云大起，云气变幻，隐隐有一个人影在月影中出现。
持法王知道定然是极厉害的对手出来，应该先解决后顾之忧再说，于是一掌拍下，想要击杀妙颜。妙颜大声喝道：“毗沙门天王，快来救我！”
持法王一怔，心想此女是何来历，竟然能有毗沙门天王保驾？倒是不便先杀了，于是将妙颜和宁空扔在一旁。却见月中那人已乘风云而下，长袂飘飞，衣带流转，手执琵琶，哪里是毗沙门，却是一个极婀娜的修长女子，面孔如明月般是银色的，淡淡生辉，一时看不见面目。
持法王却也认出了她：“画军，是你？”
“持法王，久违了。”那女子画军含笑道。她身上一股奇香弥漫，宁空等远远闻到了，也是心神俱醉。
“画军，自当年天帝城一别，一直也没你的消息，怎会在这里？”
“小妹如今是弥勒佛祖座下大护法，如今弥勒佛祖驻跸敦煌，听说边境上有一些妖鬼作祟，又勾结夜叉、修罗，妄图入侵我佛国，我特来探查。”
“你……是弥勒座下护法？”持法王哈哈大笑起来，“当年你就是我手下一个普通的飞天歌伎，什么时候当了什么护法！”
画军从容道：“今非昔比，当年出入天帝城的持法王，如今不也是流落山野，抓人来吃的草寇吗？当年的小小飞天，为什么不能成为护法？”
“你在讽刺我？”
“不是。”画军忽然脸色一板，“持法王，我是在堂堂正正地教训你。我金山国乃是弥勒佛祖统领的佛国，岂容你成日在这里杀人作乱？你的罪行我已查明了，你束手就擒，随我回去面见弥勒佛祖，说不定还有生理，否则格杀勿论。”
持法王见她愈发狂妄，心头大怒：“想教训我？倒要看你有什么本事？除了你的床上功夫，我倒没领教过别的呢！”
画军却也不十分着恼，掩口笑道：“比起天帝城许多天人来，你的床上功夫却又差得远了……”
持法王大怒，蓦然间发出一声狮子吼，声震天地。妙颜和宁空在一旁听到，也是头晕目眩。又见持法王手中发出光芒万道的闪电霹雳，直劈向画军身上。
画军身形一晃，已然消失不见，持法王连连怒吼，不住发出闪电，却哪里劈得中她？
“画军，你果然本事大了许多，可还不是东躲西藏，又能奈我何？”持法王大笑道。
画军又一声轻笑，现出身形，反弹琵琶，手挥五弦。那琵琶线引得周围空中出现道道波光，持法王的闪电再也打不到她身上了。
“你……”持法王怒吼，不住加强攻势，却始终碰不到画军。相反，画军的琵琶连弹，空中气流如波，翻涌起来，便如出现大海浪潮，气势万钧，持法王如同在暴风雨的海面上，东倒西歪，难以自持。
宁空正看得心驰目眩，妙颜拉了他一把：“抱住我。”
“啊？”
“抱住我，我带你走。”
此时形势危殆，宁空不及多想，便抱住了妙颜的纤腰。须臾间眼前一黑，持法王的叫声便小了许多，几乎听不到了。
“究……”宁空想说话，口鼻之中却都是泥土，心下暗惊，难道我是在地下不成？
他呼吸不到空气，胸中憋闷异常，好在过得片刻，妙颜又带着他露出头来。宁空忙大口吸气，问道：“我们……是在哪里？”
“啊——”妙天尚未回答，忽然间远处传来持法王的号叫，异常凄厉，然后又杳无声息。宁空抬头，发现自己离原来的地方已经有数百丈远，但仍然可以看到持法王已然倒下。
画军收拾了持法王，抬起头来，四下环视，似乎是在找他们的下落。妙颜变色道：“快深呼吸！”宁空忙吸了口气，又被妙颜抓住，潜入地下。
又过了许久，妙颜才带着宁空上到地面，这回抬头一望，画军已经提着持法王飞天而去。
见画军远去，妙颜才松了口气，拍着胸口道：“好险！要是被她看到，我就死定了。”
“但她可是救了我们啊。”
妙颜冷冷地道：“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可不代表大鱼就不吃虾米了。”
“她不是弥勒佛祖的什么护法吗？”宁空问，“对了，那弥勒佛祖是什么来头？”
“未来佛弥勒，你不知道么？”
“这个自然知道，但你不是说佛国已灭了么？怎还会有弥勒佛在这世界？”
“其他的佛众走了，未来佛还在啊。据说弥勒佛将在这世间修行，直到成佛后，重建佛国，再弘佛法，取代佛祖的地位。所以现下虽然还不是佛祖，但大家都叫弥勒佛祖了。”
“那这弥勒佛难道真的在敦煌不成？”
妙颜道：“这就不知道了，据说百年之前，弥勒佛祖忽然来到敦煌，显现出无数神通法力，吸引了大众皈依，又击败了许多挑战的神魔。据说不久后，乾达婆王执乐天被修罗王罗睺所杀，临终时让乾达婆众都去皈依弥勒，所以乾达婆众都成为弥勒佛祖的部属，那画军便是其中的佼佼者。”
“但弥勒佛祖在此，为何天界和其他部众不来朝拜呢？”
“当年弥勒只是在凡人面前显示神通，不久后便说，他还未成为佛祖，所以要闭关修行，不见外人。到现在除了他手下的众飞天外，几乎没有八部神众见过，至少没有活人见过。”
“那应该有很多人怀疑吧？”
“当然有许多人怀疑了。便有些龙王、修罗王之流的向他挑战，不过往往连他手下的护法也打不过。个别能进去见他的，都没有再出来过，出来的也发疯了……此人一定是一个厉害角色，但究竟是不是弥勒，却是众说纷纭。也许是弥勒，也许是什么厉害神魔。他既然占着金山国这一块地方，旁人打不进去，也只有承认了。总之，我们还是少招惹为妙。”
宁空想了想道：“到了敦煌，我还要去打听一下。”又问：“对了，刚才你忽然抱着我——”
“谁抱着你啦，是你抱着我！”
“差不多啦，刚才你让我抱着你到了地下，那是什么神通？”
妙颜脸色一板：“遁地术而已。好啦，这里没什么好看的，我们快走为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