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又出来了不是?灯一灭你又出来了!你们在干啥?你们像马队一样在黑暗中奔跑吗?我看到你们的眼睛了!你们这些杂种!你们咯咯吱吱地在啃啥?你们在啃啥!那都是我的东西,我辛辛苦苦挣来的东西,他妈的老子做生意赔进去十二万,就落下了那几个破箱子你们还想给我啃坏是不是?他妈的你们的牙就是俺主任的心!咯吱咯吱--呼啦呼啦--你他妈的你们还有没有完,我不就是欠单位里俩钱吗?咯吱咯吱--呼啦呼啦--我受不了了--我抓住非活剥你们不可!咯吱咯吱--呼啦呼啦--我日你奶奶,老子受不了了,老子的头就要炸了!
啪--灯又亮了。
你们在哪儿?你们在哪儿?你们这些可恶的东西!我看到你们了,他妈的,你们竟敢爬到我的书架上去,我看见你们了,你们竟敢钻到我的书架里去!我非砸死你们不可!我顺手抓起一件东西,恶狠狠地砸过去。
啪--那东西把书架上仅存的一块玻璃也给砸碎了,那是一瓶墨水,在灯光里我看到那些黑色的墨水洒在了书背上,样子像一穗沉甸甸的谷子。那些老鼠也都在灯光里逃散了,只在一瞬间它们就逃得无影无踪了。
妻子“噌”的一下又坐了起来,她指着我的鼻子说,你还有完没有完?
我说,老鼠。我的头都要炸了,我受不了了!
你以为我受得了?
你受不了你走呀。
好呀,这可是你说的!我走,我走!
妻子说着就跳下床,她几乎是在一瞬间就把衣服穿好了,她气昂昂地走到门口,拉开门,她朝我吼道,离婚,我跟你离婚!说完,她“咚”的一下摔上门,不见了。
我坐在那里听着她愤怒的脚步声渐渐地消失在黑夜里。我呆呆地望着那个书架,那个落满了灰尘的书架。连我自己都说不清我有多少日子没有碰过那些书了。那些书上积满了老鼠屎。老鼠,他妈的老鼠。我突然感到疲劳,我浑身无力,我的胳膊就像被绳子捆住了一样,我的眼皮上就像吊着一只破鞋,我面前的灯光变得一片浑黄,那浑黄的光像水一样把我淹没了。
咯吱咯吱--呼啦呼啦--这是什么在响?是老鼠,是老鼠。我看到你们了,你们就在我的眼前,我看到你们了,你们想怎么样?你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这个家就是你们的家,是你们的家也是我的家,呼啦呼啦……咯吱咯吱……那是什么?老鼠,到处都是老鼠……就像……黄色……的……水……老老……老鼠……
恐惧
他们追上来了,追上来了……他一边奔跑一边想,他们就要抓住我了,他们就要抓住我了……
他在拼命地奔跑,公路两边的树都在跟着他奔跑,两边的田野在跟着他奔跑,头顶上的天空也在跟着他奔跑,一切都在跟着他奔跑,那些东西都快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了……我就要死了,让我停下来歇歇吧,我就要死了,让我停下来歇歇吧,我就要死了……可是,他们就要追上来了,他们手里拿着刀子,他们要扎死我呀……他在拼命地奔跑。
前面有灯光,灯光下是什么?那是一条铁路?是铁路,有铁路就有人了,快救我呀。可是铁路边也没有人,天这么黑,哪儿会有人?只有一座又一座房子,不,是楼,一幢又一幢的高楼。谁在喊?他们又追上来了,让我歇歇吧,我就要累死了,可是他们拿着刀子追上来了,他们要扎死我呀……
他拼命地喘息着,这是一条街道,路边上有一幢又一幢的楼房,那是什么?那是一个大门。我就要累死了,让我歇歇吧,他们就是扎死我我也不跑了,我跑不动了,让我歇歇吧……
有个人在开门,他看见我了吗?没有,有一辆汽车从大门里开出来。谁在喊?天呀,他们又追上来了,他们又追上来了,我到这个院子里躲一躲吧,我去躲躲……他趁着那辆汽车开出来的空儿,就跑进了院子里。这是哪儿?一个好大的院子,三面都是楼房,院子里还停着几辆小汽车,我到哪儿去?躲到汽车下面去吗?对,躲到汽车下面他们就找不到我了,咦,这水泥地真凉呀……他躲在汽车底下,趴在冰凉的水泥地上喘息。有个人拿着一把扫帚从一个门洞里走出来,他开始在院子里扫地,他没有看见他,他不知道汽车下面还躲着一个人。天就要亮了吧,那个拿刀子的人再也追不上我了。他的心还在咚咚地跳,太阳穴也在咚咚地跳,他想,追我的人就在大门口吗?
一个警察从楼洞里走出来了,他想,是他吗?他怎么知道我在这里?他的刀子呢?他把刀子藏在哪里了?警察朝他藏身的汽车走过来,他不敢大声喘息,他怎么知道我躲在这汽车底下?老天爷,这回我是真的没命了。他想,我还是跑吧,不能让他抓住我。他悄悄地从汽车底下爬出来,可是他一出来,就被警察看见了,警察在他的身后喊,谁?
一听警察喝问,他就哆嗦,他拔腿就往大门边跑。警察在他身后喊道,站住!
他一边跑一边想,我不能站住,我一站住就没命了,可是,他跑了几步就站住了,他看到大门被那个手拿扫帚的人堵住了,那个人对他吼道,站住!他站住了,他回头去看那个警察,警察一边朝腰里摸枪一边朝他追过来,他的头发梢儿都奓了起来,这下我可完了,我得跑,我不能就这样……他不顾一切地朝最近的楼洞跑过去。
他跑进了楼洞,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往楼上跑,一层又一层,跑着跑着,他的腿一软,就瘫倒在了楼梯上。楼梯上传来了喊叫声和脚步声,警察追上来了,他想,我不能让他抓住,可是我往哪儿跑呢?那是啥?楼道里的窗子。就从这窗子里钻出去吧……他挣扎着爬起来,来到窗子前,可是那个窗口太小了,小得装不下他的身子。楼道里的脚步声离他越来越近,那个警察追上来了,他想,我就要没命了……
救命呀--他拼命地喊叫起来,救命呀--
那个警察手里握着枪出现在他的面前,警察的身后跟着那个手拿扫帚的人,可是他仍在不停地喊叫,他喊叫的声音惊动了很多人,有几个男人把他从楼道里拉了出来,那个警察说,不要喊,有话好好说,不要喊,我是警察!
他一下子停住了喊叫,呆呆地看着他说,你……是真的……还是假的?
那个拿扫帚的说,当然是真的。
人群里有个老太太指着警察说,他是真的,啥事你给他说。
他说,有两个警察在路上拦住了我们的车,他们拿着刀子,把我身上的钱全抢走了,他们还要扎死我,我就拼命地跑,拼命地跑……
警察说,你干啥去了?
我打工去了,给人家盖楼房,我们村里一块儿十几个人呢,我们回家过年,走到路上就被那两个警察拦住了,挣的钱都被他们抢走了,他们还要扎死我,我怕……我害怕……我要回家……
警察说,你家是哪里?
哪里?他摇摇头说,我不对你说,我不对你说,我要回家……
那个老太太说,他是吓傻了。
警察说,他肯定遇见了歹徒。
警察说着在他的面前蹲下来说,你别怕,我是真警察。起来起来,跟我去派出所,先去报案,然后再把你送回家。
不,他说,我不去派出所,我要回家……
说着,他就挣扎着站起来往外走,可是警察伸手拦住了他,警察说,你得去报案。
他说,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警察不再理他,警察挥了挥手,对身边的人说,帮帮我。
警察说完,就有几个男人把他架起来塞进了一辆面包车,“呱咚”一下,车门关上了。那个警察也上了车,他发动着机器,那辆面包车驶出了院子,来到了大街上。
他哆哆嗦嗦地趴在车窗前,透过车窗他看到一条陌生的街道在车外奔跑,他头顶上的警笛突然鸣叫起来,突然而来的警笛声吓得他从座位上跳起来,可是他的头撞在了车顶上。前面开车的警察回头朝他厉声地说道,老实点。他就坐在那里再也不敢动,他惊恐地张着嘴,瞪着眼,听着头顶上的警笛像针一样刺着他的耳孔,他的双手抱在胸前,哆嗦成一团,他像一条无家可归的狗在低呜着,他嘴里不停地叫着,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寻找
星期天的上午,楼下来了一个卖煤的,我就站在阳台上往下喊,哎,卖煤的。
卖煤的是位老人。老人抬头看看,把煤车停在路边上,伸手擦了一把汗,他喘了一口气说,下来吧,下来看看。
妻子说,多少钱一块呀?
卖煤的说,下来看看,相中煤了再说价。
于是我就和妻子一道儿下去看煤。煤不赖,煤块饱满而光滑,煤块上一点一点的焦煤在阳光下反射着太阳的光芒。
妻子说,多少钱一块?
卖煤的老人说,人家啥价咱啥价,还是一毛二。
妻子说,好烧吗?
老人说,不好烧不要钱。
我说,说实话好不好烧?
卖煤的老人脸就红了,他咽了一口唾沫说,我活这么大年纪没给谁说过瞎话。我每拉一车煤都要先在煤场试一块,不好烧我就不拉。老人消瘦的脸上满是皱纹,皱纹里积满了灰尘,看上去他的脸似乎从来都没有洗干净过。
妻子看他生气了,就说,不是不信你,上一次买的煤就不好烧,可卖煤的偏说他的煤好烧。
老人说,人跟人不一样。
妻子说,那是那是,看你也不会骗人。俺怕万一不好烧,再从五楼上搬下来不容易。
那样吧,老人说,要是不放心,就先给我一半的钱,要是不好烧,还是我的煤。
就这样讲定了。可卸煤的时候又有了问题,老人说,咱说到明处,搬到五楼一块给我加一分钱。
我说加就加吧,一车煤搬到五楼也不容易。我安排妻子给老人倒上茶水、放上烟,而后就去书房忙我的,我在赶写一份材料。我在书房不断地听到老人的脚步声进屋来,那脚步很重,踏、踏、踏……同时伴着粗重的喘息,就有些坐不住了。等老人又一次搬煤上来的时候,我就走出来。我看到那些煤块被老人码在一个方板上,齐齐的一排贴在他的胸口上,由一楼搬到五楼,老人的腰都弯了,大滴大滴的汗珠从老人的脸上流下来。论年龄,他能做我的父辈,我怎能忍心看着他这样一趟一趟地搬下去?等他走后,我就对妻子说,我去帮他搬吧。
妻子说,你帮他算老几,你去搬咋给他算钱?你去搬说不定他还不高兴。
想想妻子说的也是,我就又回到书房里去写材料。等老人卸完了煤,妻子就先拿给他一半的钱。老人说,先给个整数吧,给五十,余下的过两天我再来。
妻子说,讲好的先给一半嘛,要是这煤不好烧我咋办?
老人说,好烧,真的好烧,我这么大年纪,骗你不是人。
我说,就先给他五十吧。妻子白我一眼,但最后还是先给了他五十元。当天我们就烧那煤,那煤果然好烧,妻子很高兴,说,这老头儿的煤真好烧。过了两天,到中午做饭的时候,上面那块煤怎么也不起火。妻子就生气了,这个老头儿,骗人,这样的煤咋烧?正说着,有人敲门,开门一看,竟是那老头儿,显然,他是来拿钱的。妻子劈头就说,你这老头儿咋骗人?你弄的是啥煤?
老人的脸刷地一下就灰了,声音也发颤,他说,咋了?不好烧?我那煤好烧呀。
妻子生气地说,好不好烧你自己过来看吧。
老人就过来看煤,看着炉子上瞎红瞎红的煤块老人颓丧地说,不一定哪一块,正赶上煤底了。
妻子说,咋恁正好,正好赶上煤底了?
老人就不言语,慌忙从屋里退出来,到门口他说,再烧烧看,真的,不一定哪一块,赶上煤底了。老人立在门前,好像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他低着头内疚地说,再烧两天看,要是真不好烧,我就拉走。老人说完就转身下楼了。
又烧了几天,果然让老人说中了,不好烧的就那么一块,妻子也渐渐地高兴起来。妻子说,那老头儿一看就不会骗人。过几天妻子又说,他也该来拿钱了。可是从那天起,我们就再也没有见过那位老人。起初我总认为他会来,就对妻子说,他会来的,他拉一车煤才赚几个钱?
我们就一直等着,一直等到那一车煤都烧完了,一直等到冬季来临,老人也没有出现。这样一件小事倒成了我的心病,老人搬煤的样子老在我的面前晃动,使我不能平静。我对妻子说,老人挣俩钱不容易,可他咋不来拿钱了呢?
妻子说,他不来我有啥办法?
停了一会儿我又说,要不我去找找看吧。
妻子说,这么多人,你去哪儿找?
我说,人多,这一片打煤的煤场总有数的吧?
妻子说,那你去吧,把钱给他咱也心净了。
在冬季来临的时候,我骑着车子在我所居住的这座北方小城的大街小巷去寻找那位卖煤的老人。可是我找遍了所有的打煤球的煤场,问了许许多多卖煤的人,也没有找到那位老人。他到哪儿去了呢?回他农村老家去了吗?那几张十元钱的钞票都快被我捏出汗来了,可是,我始终没有找到那位面容消瘦的老人。那位实在忠厚的老人,在这个嘈杂的城市里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