号叫
武善说,军他妈,你疼你就哭吧。
呀--我疼呀--咦--疼呀--
武善说,你疼你就喊吧。
呀--我受不了了--
武善说,受不了你就喊吧,这样会好一些。
咦--叫我死吧,老天爷,叫我死吧--
军他妈痛苦的号叫声从屋子里传出来,像夏季夜晚里的热风在镇子里的街道上吹来吹去,像明亮的月光一样穿过树冠把街面打得斑斑驳驳,焦虑和痛苦如同汗珠一样被那个老女人的号叫声挤出来在身上流淌。夏夜在街道里睡觉的人都被这突来的号叫声吓呆了,人们往武善家的门前拢过去,他们隔着门窗看到那个瘦弱的被疾病折磨得死去活来的老女人。
有人说,武善,把她抬出来吧,街上有风。
武善就在众人的帮助下,把那女人躺着的兜床抬到街面上,他们连同她的号叫声也一起抬到月光里,那痛苦不堪的号叫声在寂静的夏夜里传得更远。老女人的号叫声使人们忘记了连绵不断的蝉鸣,男人们在那号叫声中默默地抽烟,女人们在那号叫声中悄悄地为男人们捶背。女人最后终于忍不住还是问男人,到底是啥病?
男人说,肠癌。男人说完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医生说没有几天的活头了,唉,这人……
女人说,武善婶子这一辈子,真是,没享过一天福。
是呀,年轻的时候带一群孩子,家里一把地里一把,没明没黑地干,现在孩子都大了……
女人说,咱成亲的时候武善婶子还年轻,一人能推动全家的石磨。你看,一转眼她就老成这个样子,还得了这种病。
在那个闷热的夏夜里,那个老女人痛苦的号叫声一直持续了很久,人们就在那痛苦的号叫声中呆坐着,一边悄悄地回忆有关那个女人的一些陈旧的往事,可是没有人能记起有关这个女人的一些事件的细节,她的往事她所走过的路在人们的记忆里模模糊糊,如月光下的树影。那天夜里许多男人和女人因为那个女人痛苦的喊叫声而久久地不能成眠。到了白天,那个女人平静下来,她就躺在自家门前的老槐树下,睁着一双塌陷的眼睛,望着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可是一到晚上,她就疼痛难忍。
武善说,军他妈,你疼你就哭吧。
呀--我疼呀--咦--我疼--
武善说,你疼你就喊吧。
呀--我受不了啦--
武善说,受不了就喊吧,这样会好一些。
咦--叫我死吧……老天爷,叫我死吧……
街坊邻居就被浸泡在她痛苦的号叫声中。
女人说,武善婶子一辈子都没个大言语,连抬杠都不会。
男人说,是呀,好人。憋了一辈子,让她叫吧。
那个老女人的号叫声一声连一声,像无边无际的痛苦把人们浸泡在里面,那痛苦一直渗透到他们的皮肤里,渗进了他们的血液里和骨骼里。那痛苦的号叫声一夜接一夜地响起来,把人们的神经都锉钝了,他们在闷热的夏夜里,在痛苦的号叫声中慢慢地入睡,他们渐渐地适应了这痛苦而无助的呐喊,他们对这痛苦的呐喊渐渐感到亲切,并产生了一种依赖的心理。那个老女人的号叫声一直这样持续到秋季来临的日子。有一夜,那老女人的喊叫声突然消失了,人们坐在街道里等待着那号叫声响起来,然后在那痛苦声中慢慢地入睡。可是,在那个秋季来临的日子里,那喊叫声始终再也没有响起来。
女人说,咋啦?咋不叫了?
男人说,死了。
突来的空寂使人们惊恐不安,在那个闷热的夜晚里,在没有痛苦的号叫声里,人们翻来覆去睡不着。他们在焦躁里怀想着那痛不欲生的号叫声,这样一直到东方发亮。
阳光
那是啥在晃?树。村庄。田野。奔跑的羊群。一切都在晃。不,不是,是阳光在晃。你看,爹,多好的阳光呀,娘,你看呀,地里到处都是阳光,金黄色的阳光。秋天吗?爹,是秋天。爹,那个赶牛耕地的是你吗?娘,那个在河里洗衣服的是你吗?咚……咚……河道里传来了棒槌捶打衣服的声音,阳光在河水里一晃一晃地映照着他的眼睛。妈妈,你看,河水里的阳光在晃……可是那声音为啥离我越来越远,阳光也越来越暗淡?
一个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来,他醒了,爸醒了。
他慢慢地睁开眼睛,他看到了医生,那个戴着眼镜的医生,还有他的女儿和儿子。老伴驼驼的背在他的眼前晃了一下就被医生那白色的大褂挡住了。医生说,他醒过来了,让他好好地休息,你们都先出去吧。
他们都走了,连医生也走了。我这是在哪儿?白色的墙壁。吊针。在给我打针吗?是的,这是医院。我生病了吗?我怎么突然间就病了?我的腿在哪儿?我的胳膊在哪儿?我咋会啥都没有了?那是啥?那是窗子。那明晃晃的是啥东西?是阳光,阳光从窗子里穿过来了,你看,照在对面的那张床上,床边的茶几上放的是啥东西?一把花儿,一把桃花,是桃花。哦,我想起来了,是桃花,春天,春天,阳光下的春天,我要到外面去,来人呀,让我到阳光里去,来人呀,把我移到窗子下的那个床上去吧,我想看看阳光,我想让阳光照照我,我想让阳光照照我,多么温暖的阳光……
他听到了脚步声,他看到有一个人朝他走过来,那个人在他的床边站住了。那个人看着他说,你醒了?你不要说话,你不能说话,你的鼻子里还插着吸氧管呢,你不要说话。老丙,我是炳灿呀,认出来了吗?我就在那边的床上住,我都在这儿住了快半年了,你忘了,我初住院的时候你还来看过我,想起来没有?你没事儿,昨天你进院的时候昏迷不醒,谁知病房里又没有床位。那会儿正好我出去,你老婆都急哭了。我说哭啥,在我房间里加张床。医生说,这中吗?我说有啥不中的,我说你知道我们是啥关系吗?我们从小就是光屁股一块儿长大的,又一个学校一个班上学,参加工作还在一个单位,我们是一辈子的老同事了,加张床有啥?这是我们的缘分。我这样一说,他们就让你住下来了。老丙,你累了吧?你看,我给你说这些干啥?好好休息,你放心,这是高干病房,条件好,你就好好地治病吧,医疗费你放心,有我在你不要怕……你看,我给你说这些干啥?我就在对面的床上,你好好地休息,我过去了。
他过去了,处长过去了。处长。他总是在阳光里。他的床在阳光里。他的课桌在阳光里:从小学到大学。他的课桌总是在阳光里。这多么不公平呀!王炳灿!你是班长,是不是,你怎么老是班长呢?你为啥老是坐在有阳光的窗子下呢?我为啥老是坐在墙角里呢?王炳灿!有一天我一定要坐到窗下的阳光里去!一定!你的办公桌又放到阳光里去了,我坐在门边看着你在阳光里伸懒腰,一年又一年,你总是在阳光里,我啥时候才能坐到有阳光的窗台前办公呢?我想总有一天,我会的。可是,你看看,你总在阳光里,就连现在的病床也是这样,阳光照着你,可我却躺在阴暗里,阳光啥时候才能照到我这儿来呢?我啥时候才能像你一样躺在有阳光的窗子下呢?王炳灿!等到你离开这个世界吗?你看,多好的阳光呀,可是阳光离我却是这样的遥远……有人走进来了,是谁来了……
一个男人说,王处长,你看书呀。处长说,哎呀,是小陈呀,你们小两口怎么来了?哎,看看,来就来了,还拿东西干啥?一个女人说,让你补补身子嘛。早就说来看你……处长说,忙,都忙,小陈不是来过几次了吗。哎,你们看,那个床上躺的是谁。一个男人说,那是谁?处长说,那是老丙。那个男人说,老丙,李丙堂吗?处长说,是他。小声点,他睡着了。那个男人说,听说他病了,没想到他也住进了高干病房。那个女人说,这还不是因为王处长……处长说,哎,不要这样说,我们俩从小一块儿长大,又是多年的同事。那个男人说,是呀,你们的关系单位里谁不知道?老丙可真是好福气,这辈子碰到你这样的好领导,真是好福气,连生病也能跟着你住进高干病房。
冷,我冷。王炳灿,你是一棵大树吗?我总是在你的树阴下吗?你看,别人都在看着我,看着我头顶上的这棵大树,好稠密的树叶呀,遮得连一点阳光都照不下来,我冷呀,我是谁?我的胳膊呢?我的腿呢?你看,那阳光多么的温暖,可是那阳光总是离我这么远,那阳光总是在别人的课桌上,那阳光总是在别人的办公桌上,那阳光总是在别人的病床上,不,不,我也要阳光,我要阳光。冷呀,为啥这样冷,阳光,你在哪儿,快来给我温暖吧。阳光,你在哪儿?你就在我的面前,你就在窗子的外边,你就在那院子里,可是你总是离我这么遥远。不,我要找到你,我要回到你的怀抱里去。爹,你看阳光下的土地,你刚刚犁出来的土地正在映射着太阳的光芒呀;娘,你看,你看河水在波动,河水也在映射着太阳的光芒呀,娘。我要到阳光里去,可是我的胳膊在哪儿?我的腿在哪儿?阳光……
他突然从床上坐了起来,他不知道自己为啥会突然从床上坐了起来,他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力量,他伸手拔掉了手脖子上的针头,拔掉了鼻子上的吸氧管。
他这突来的动作把那几个人都给吓愣了,他听到一个声音说,老丙……
他没有理会那个声音,而是从床上下来,蹒跚着往外走。他听到了身后有一个声音在喊叫,可是那声音在他听来一点都不真实,那声音像风一样从他的耳边吹过。他就那样沿着走廊往外走,最后来到了院子里,他看到明晃晃的一片,可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他站在那里犹豫了一下,最后他还是朝那片明晃晃的世界里走去,一走进那个世界,他就感到了温暖。他的头一阵眩晕,就跌倒在地上。在他躺下去的时候,他突然明白过来,那明晃晃的东西就是他所渴望的阳光。
画像
十多年前,我在故乡的小学里任教,同院里住着一位性情非常古怪的老木工。
这老人形象非常好,宽额银发,所以我常常以他为模特儿画几笔写生。他也挺乐意,一反往常的冷脸儿,对我乐呵呵地说笑,又拿烟又敬茶。开始画时,他又变得格外呆板,头一动也不动,粗糙的双手放在膝盖上。我告诉他放松一些,这样画不出神来,可他越发变得木然。没办法,我就和他拉家常。一拉家常,他便来了兴致,山南海北地给我讲起来:怎样在胡宗南手下当兵,怎样在小兴安岭伐木,怎样在华山寺院里做木工……我发现他并不是木头疙瘩,也不那么古怪。他觉得理解他的人太少,世上又没有亲人,因而他就变得少言寡语了。只是他有个毛病,要吐又脏又浓的痰,真是让人受不了。我感到恶心,可又舍不得这么好的模特儿,又不好意思画个半截就停下来走开。于是每次只好画到妻子叫我吃饭的时候为止。
那时正好是冬天,天很冷,可老人每天晚上都不动炊。问他,说是不想吃,实际是懒得动手做。妻子是个善良的农家女,看着老人不进口热汤心里挺难受,就让我端碗热饭送过去。有次一时腾不开,我把饭碗放在他那里,第二天,等把那碗拿回来,我用热水洗了几遍仍觉得不干净。
老人重感情,你敬他一尺,他便敬你一丈,他决不会白白吃你的东西。因而他也常常给我儿子送些果子饼干之类的甜食。那果子不知是谁送给他的,他一直放着,不舍得吃,打开后,匣里的果子已经生了虫。但他一片好意,也只好收下。可收下又没人吃,一次一次地放到角落里。放得久了,就成了心病,于是我便悄悄用纸包了拿着丢进粪池里。
一天,我把上了彩的素描画像给老人送去,走进屋里,他正抱着头坐在凳子上。我喊他,他一惊,抬起头来,我看到他眼里湿漉漉的,不知为什么而伤感。我把画像递给他,以求他的欢心,可他连看也不看,就把画像放到凳子上,仍木然地坐着。我心里很不安,回到家里,就同妻子说了送画的事。妻子忽然想起了什么,她说清晨赶集回来时,看到老人在粪池里用铁锹扒着什么看,是不是……我心里一惊,忙跑到粪池边,看到那些果子都还在冰冻的水面上,我的脸顿时就热辣辣的。
后来,我很长时间没敢和他照面。有一次我去粪池边倒垃圾,在一堆新倒的禾灰里,我看到了一些烧剩的纸片。我细细辨认那上面的线条,原来是我给老人的画像,他烧了。我心里疼痛难忍,感到有一种永远也卸不下的缺憾和内疚。
复苏
他有些驼背的身子不安地在写字台前踱来踱去,可他的眼睛却没有离开写字台上的那张晚报。那张本地当日的晚报仿佛一条吐着毒芯的蛇,使他感到有一种无形的恐惧在威慑着他。
春天的脚步已经登上了他家的阳台,那些月季、牡丹都钻出了嫩绿的叶芽,把整个春天的气息灌满了这所房子里,然而他却感觉到了时光仿佛接近了深秋,寒霜已经浸透了叶柄,单等一阵“飕飕”的朔风。
门外传来上楼的脚步声,是那样的欢快。儿子。他一听脚步声就知道是儿子回来了,他在沙发上坐了下来。门开了,儿子穿着一件咖啡色斜插袋式大衣,乳白色的西装里露出橘红色的领带,加上一双黑亮的皮鞋,潇洒而稳重。这奇怪的遗传基因!当年,他大学毕业分到本市这家最大的医院里工作的时候,也同儿子一样觉得生活充满阳光。
“爸,晚报您看过了?”
“嗯。”
“这回您该相信我的观点了吧。劳动是最好的良药,能医治百病。”
“你有什么理论根据?”
“根据?还要什么根据?难道范长生不是事实?他二十四年前得了癌症,可他却没有死,一直活到现在,而且身体非常强壮!难道连您这个癌症专家,也不承认这个事实?”
他知道一场论战不可避免了。是的,他承认范长生生存下来是个奇迹,可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奇迹呢?那个身材瘦削面黄肌瘦的范长生,又一次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他认识他,而且常常会在梦中见到他。1960年秋季的一天,在来到这所医院里的第一天,他就碰到了那个聪明能干的锅炉工同一个年轻漂亮的护士在一起。因为那个漂亮的女护士,范长生瘦黄的面孔就深深地刻在了他的记忆里了。
“不错,这是事实。但有些偶然的事实毕竟不是科学。这里如果掺和了人的感情,人的欲望,奇迹就会出现的。你还年轻,这些你还不懂。”
“您否认这件事实本身的科学根据?那当年是谁得出范长生患的是肝癌的结论的?是谁?是您!难道当年的X光透视不是科学?您为了您那篇关于癌症论着的最基本观点,就否认这是事实吗?”
他感到有点口渴,而且那焦渴是从心里滋生出来的。他不想同儿子争论,他把头倚在沙发背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这时门又开了,儿子转过身,一看到母亲,他就从愤懑的情绪里解脱出来。儿子说:“妈,您回来得正好。报纸您看过了?”
儿子看母亲点点头,又接着说:“这下好了,您可以作证了。当年您和爸爸一起工作,那个锅炉工得癌症的事您是知道的。可爸爸就是不赞同我的这篇报道。我们总编今天还特意让我回来听听爸爸对这件事的看法呢,可他……”
他微微地张开眼睛,望了他们一眼,说:“见秋,你不要听他胡说。”
“妈,您看,我这怎么是胡说呢?”
母亲的神情异常激动,她的手有些发抖,声音也颤颤的:“老路,我太高兴了,没想到他还活着。”说着,她的眼里忍不住流出了泪水。她放下提兜,走到柜子前,掏出钥匙打开柜子,从里面取出一个旧式的小匣子。她从匣子里取出一张发黄的照片来,递给儿子。儿子仔细地辨认着:“哎,妈,这不是您吗?这个……这个是范长生!哦,原来你们早就认识?”儿子吃惊地睁大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