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够了,也吃饱了,她二人开始随着心意四处转悠。拉洋片的、耍中幡的、变戏法的、练把式的,各式各样的玩艺儿都在此地设了场,作艺的人谁也不会轻易放弃这一年一次难得的赚钱机会。
“妈,跟您说,这儿人多,贼也多,您可得多留点儿神。”金盈儿提醒着徐五姑。
“没事儿,钱包在你手上,我嘛都没拿。”徐五姑漫不经心地答道。
不远处一个围得里外三层的人圈子吸引了徐五姑的目光,便拉着盈儿的手强挤了进去。放眼打量,只见场子中央摆着一张小独桌,上面置放着笔墨纸砚,一个三十来岁眉目清爽的男子站在桌后,桌子上罩着蓝布桌围,上面绣着“直言无隐,概不奉承”八个大字。
眼观人已不少,场上的男子开了口,一嘴地道的天津卫口音,“列位,不用我说,您了一准儿看出来了,在下是个看相算命的。袖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今日我‘小卧龙’偶步闲游到在这娘娘庙,不为挣钱,只为结个人缘送个相法。俗话说,人过留名,雁过留声。人过不留名,不知张三李四,雁过不留声,不知春夏秋冬。还有句俗话,名不去,利不来,小不去,大不来。故而今日只送相,我是毫厘不取,分文不要。”
听到这儿,金盈儿拽了徐五姑的胳膊就往外走,“妈,您可别信这个,这都是蒙人攥鬼的把式,嘴上说不要钱,等算完了他可不让你拍拍屁股就走。”
徐五姑说道:“放心,我不算,就看看他到底灵不灵。”
男子听了这话,上前一步拦住了她二人,颔首微然一笑,“列位都听见了,这二位既这样说,我还非要给二位算一卦不可,灵不灵的算完了让她们自己说。还有,完了我若提一个钱字,我就是大伙儿的孙子!这位大姐,男左女右,您伸手——”
人家的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徐五姑只能把右手伸到了他的面前。男子轻轻把住她的手腕,将她戴着的一只翡翠玉镯向上推了推,细细端详起来。此时,这一方场地已围得风雨不透。
“看相不看手,必是没传授。有言道,掌为虎,指为龙,能叫龙吞虎,莫叫虎吞龙,指长掌短龙吞虎,掌长指短虎吞龙。大指为君,小指为臣,二指为宾,次指为主。大姐,看过您的手相,我可就要实话实说了——”男子直接盯向了徐五姑的眼睛。
徐五姑已无退身之步,只好说道:“您有嘛说嘛,我听着。”
“好,那我可就直言无隐了!”男子有意放大了嗓门,“听好了,您是个二婚改嫁之人,而且,眼目前的这位小姐,别看她叫您妈,她可不是您亲生的闺女!”
若没有金盈儿在一旁扶着,徐五姑就兴许一屁股坐到地上,这人的眼睛实在是太毒了!卦算得不算不准!她只能暗自惊叹,什么都没说,下意识地点了下头。
“还有,我还知道您今天是为嘛来的。”男子脸上现出一丝得意,说罢,贴近她的耳边小声嘀咕了一句,“……您说,对不对?”
徐五姑两朵红云飘到了面颊上,小声道:“烦您再给看看,能如了愿吗?”
“能吗?您把那‘吗’字去了,简直太能了!”男子大声大气说道,“跟您说,回家以后只管把那老母鸡、红砂糖预备好了就齐啦!”
在场的人们由不得发出了一片赞叹。
男子转回身向着众人说道:“有人可能会说,这有嘛呀,这位大姐叫你小子碰巧蒙上了。那好,在下刚才说了,今天要一并送上两卦,接下来,我就再给这位漂亮的大小姐看上一看。”他不由分说托起了金盈儿的手,只瞄了两眼,便开了口:“你是一位坤伶,我说的不错吧?而且,用不了多久,小姐你就要鸿运当头、大红大紫!”
好话谁都愿意听,谁听了好话都舒坦,金盈儿也从将信将疑之中摆脱出来,眼睛里即刻放了亮光,“嘿,你还真够神的,说得挺准!告诉你吧,本姑娘是唱大鼓的。”
“好!不过呢——”男子卖个关子,闭了嘴。
“不过什么?你接着往下说,我承受得住。”金盈儿未动声色,心头却觉得开始一阵发紧。
“不过呢,要想唱响了,唱红了,光靠小姐你自己不行,得有贵人相帮相扶。有诗言道:‘有木名凌霄,擢秀非孤标,偶依一株树,遂抽百尺条。’《红楼梦》里有话,‘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这话你懂吗?”
金盈儿摇摇头,又点点头,“您直接说得了,我的运途上有帮助我的贵人吗?”她的一颗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
男子煞有介事地再次盯着她的手掌看了一阵,“有,太有了,这掌纹上清清楚楚落着呢,而且还不止一个!至于嘛时候能遇见,就得看小姐你的造化了,兴许一年,兴许一月,也兴许三天两后晌。”
金盈儿的心瞬间亮堂起来,“借您的吉言,真有那一天,本姑娘一准儿给你登报传名!”
徐五姑掏出一张五元的整钞递到男子手上,转过脸对众人说道:“各位看好了,这可不是人家先生自己要的,人家的相是白送,这是我们娘儿俩心甘情愿给的,你们信与不信我不管,反正我信,‘小卧龙’,就是灵!”待她二人往外走时,已经有四五个人挤到了男子跟前。
两个女人各得其所,心情一时好到了极点,只觉得头顶的天空比着哪一天都蓝,太阳比着哪一天都亮,由此,嘴里说出的话也比哪一天都密都稠。
游逛之间,忽见两个二十上下的小伙子一路呼喊着“借光”从她俩面前跑过,其中一个麻子脸怀里搂着个硕大的爆竹,另一个脑后留着小辫儿的扛着一根丈来长的竹竿,竿头绑着一根冒着青烟儿的鞭竿子香。二人径直来到庙门前的台阶下,一面把爆竹安放在平地上,一面开始叫嚷:“游人闪开啦,要放炮啦,崩着可没人管啊!”看上去那爆竹足有三尺多高,小桶般粗细,外皮红得透亮,筷子似的一根药捻直楞楞地插在当顶。
金盈儿岂能放过这个大热闹,二话不说,拉了徐五姑便凑到了近前。此刻,四周遭已经围了不少人,不免议论纷纷,“妈爷子,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麻雷子,真够个儿!”“可不,跟半截柱子似的,留神吧,让它崩一下可不是玩儿的。”
手持竹竿的小辫儿发了话:“跟各位说,我这东西可不叫麻雷子,它叫雷麻子,谁要是让它雷上,一准儿落一脸碎麻子。瞧见没有,我这位小兄弟那一脸麻子,就是叫这玩意儿崩的。后退,都后退啊,我可要点了。”说着,他抢先站出一丈开外,手举竹竿战战兢兢向那爆竹捻儿递过去。麻子脸已提早退到一边,双手紧紧捂住了耳朵。此举引得围观的人们发出一阵大呼小叫,全都有样学样把耳朵堵了。
“哎哟,快看,着啦,着啦……”人群中不知是谁尖叫起来,吓得那小辫儿扔了竹竿就跑。众人也不约而同一齐向后退去。
半晌,爆竹毫无动静,小辫儿回过神来,哆哆嗦嗦凑近到跟前,低头看了看,“起什么哄呀,根本没点着。”众人遂又放心大胆地向前走几步探过头去。
经过如此几进几退,硕大的爆竹终于被点着了,火星子嗤嗤地飞迸起来。金盈儿大声提醒着身旁的徐五姑:“捂耳朵,张大嘴,它可就要响了……”在场的所有人全都屏住了呼吸,手堵了耳朵张大了嘴,胆小的则缩了肩膀背转了身体。
然而,眼看着药捻一寸寸地燃烧到了尽头,火却渐渐熄了——这一根爆竹始终没响。
小辫儿不失时机地向前走去,装模作样地用竹竿胡乱扒拉了一阵,面带诧异地嘀咕道:“邪行,怎么没响呢?放了也不是头一回了,今儿怎么就……大爷我绝饶不了卖爆竹的掌柜的!”说完,抱起爆竹筒子转身跑了。
虚惊一场的人们总算喘出了一口气,但是,时隔不久便听到有人惊慌地呼喊起来,“坏了,我的钱包怎么不见了?”“妈呀,我刚买的一盒老山参上哪儿去了?”
徐五姑缓缓放下了两只手,笑骂道:“这叫嘛事儿,俩小兔崽子纯粹是拿人打镲!”突然,她发觉自己的两条胳膊光溜溜的,此前一直戴在右手腕上的翡翠镯子已不翼而飞!
“盈儿,瞧见我的镯子没有?坏了,我那宝贝镯子不见了……”她脸色煞白,惊慌失措地问道。
“不是一直在您手腕儿上戴着吗?怎么会……”金盈儿想了想,恍然大悟,终于明白她俩这是着了贼人的道儿,刚才那两个放爆竹的小子必是有意制造混乱,才让贪图热闹的人们于拥挤推搡之中放松戒备吃了亏,江湖上管这叫做“造乱行窃”。此时再去寻找那两个贼小子,哪里还有踪影?
“我看您就别找了,找也是白找。”金盈儿看着满地踅摸的徐五姑叹了一口气,“认倒霉吧,咱这是入了贼人的套了。”
“这可要了我的命喽!”徐五姑听了这句一屁股坐到地上号啕起来,“这镯子是你爸娶我的时候特意给我买的,花了好几百块呢,你知道,你爸那人把一文钱看得比磨盘都大,这要让他知道了,非把我吃了不可……大老远地上这儿来,我这是为嘛许的呀……挨千刀的小偷哟,你可缺了大德啦,拿了我的镯子你长噎膈呀,生了孩子没屁眼儿呀……”她只顾悲泣,没发现此时正有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悄然无声地站在她的身后。
这男人体型较胖,四十七八的年纪,一袭浅灰哔叽长衫,细线白袜,青礼服呢圆口布鞋,留着油亮的背头,一手背在身后,一手贴着肚子拿着一顶灰呢子礼帽。
“这位大姐,看你伤心成这样,是不是丢失了什么心爱的物件呀?”男人开了口,上齿正中有两颗金牙迎着太阳闪着金灿灿的光。
徐五姑听到问话,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泪眼婆娑地说道:“可不是嘛,刚才,我戴在手上的一个翡翠镯子一眨眼的工夫就不见了,我这儿都不打算活了……听您这话,莫非说您——”
男人把一直背在身后的右手亮了出来——一只晶莹剔透的翡翠镯子正捏在他的手指中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