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佛祖爷哟!”徐五姑踉踉跄跄跑上前,一把将镯子抢到手里,反反复复看着,接着飞快地套在了手腕上,生怕它再次遁去,“您叫我怎么感谢才好呢……”
金盈儿实在没料到会有这么一出,喜出望外地上前鞠了一躬,“先生,谢谢您了,今儿我们算是遇上贵人了,我妈为这镯子都快急死了,这么着,回头让我妈请您吃饭。”
“算不了什么,小事一桩,举手之劳而已……这东西碰巧让我手底下的两个小兄弟捡着了,没费事,甭客气。”他回身招了招手,两个放爆竹的小子从树后闪了出来。
金盈儿蒙了,她实在搞不懂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怎么会一瞬之间老母鸡就变了鸭?
“敢问小姐,您在何处高就呀?”大肚子男人笑微微问道。
金盈儿紧忙还上了一个笑,“我在天桥二友轩唱大鼓,有工夫欢迎您过去坐坐。”
“一定,一定去!”男人转脸对着面前的两个小子训教道:“跟你们说,以后有钱不能乱花,要正经去书茶馆捧捧这位小姐。知道不,那是个教你们学好的地方,能让你们长学问,明事理。”
两个小子连连点头,看得出来,他们很是敬畏眼前的这个大肚子。
男人掏出一张名片双手递给了金盈儿,“往后,小姐和夫人有用得着我刘某人的地方,只管来找我,千万别客气。”
名片印得十分精美,烫着金,上面赫然写着:北京市新民会城南分会会长刘连仲。
金盈儿望着名片发了呆,暗忖道:这一位会不会就是我命中要遇见的贵人呢?
金三省由茶馆回到家,看到三个徒弟正齐齐地守候在饭桌的两旁,一壶老酒已经烫在水盂里,几个荤素搭配的小菜也摆放整齐。他净了手,意得志满地坐到了迎门的主位上。今日,老婆携女儿去了妙峰山,老虎不在家,猴子便可以称大王,虽说徐五姑算不上一只老虎,但总在跟前晃来晃去,到底是个碍眼的角色。
林雪梅把酒杯斟满,金三省吩咐一句“把话匣子打开”,黑丫头转身拧开了条案上的收音机。收音机是昨天才搬来的,再生牌,产自日本,也是日本人强逼着北平的住户们买的,为此,小鬼子还在东四六条专门设立了“收音机配给所”。对这件事,金三省并没产生太大的反感,因为,老早他就盘算着要添置这么个玩意儿了,闲时听听戏、听听曲儿,不仅是种享受,还能从中学点儿什么。机型分高中低三档,他一狠心,花十几块钱买了这个功能最齐全的四个管的高放机。
时值正午,刚好到了十二点,收音机忽然中断了正在播放的京戏,静默片刻,先听到外头街面上放了一声响炮,接着便由收音机里传出了一阵呜里哇啦的喇嘛念经声。金三省听茶馆掌柜的提起过,说这是日本人给北平的广播电台立下的规矩,每天中午十二点必须准时照此放送,它代表着中日亲善的意思。日本人也真会玩幺蛾子,他想不明白,这大炮、喇嘛与亲善有什么关联,好像没听说过有谁用大炮来行善。
他看到,白丫头站在一旁发着呆,满腹心事的样子,几个月过去了,她好像还没有从伤痛的往事中解脱出来,脸本来就白,此时竟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该遛的活都遛了吗?”金三省抿了一口酒,问道。
徒弟们纷纷点头。
“你,给我唱唱《霸王别姬》里边的那段(数唱)。”他夹了一筷子菜填进嘴里,朝白丫头吩咐一句。
白丫头只好暂时将思绪收回,正正身子缓缓唱起来:“楚霸王能拔山举鼎,称得起是盖世的英雄,九里山一场恶战……”
刚听了三句,金三省便愠色厉声喝住了她:“得得,打住,赶紧上一边凉快去吧!你这叫唱曲儿吗?纯粹是张着嘴瞎哈哈,正房厢房都倒了,就剩下南厅(难听)了。我看,你一天到晚没想别的,净琢磨吃了。”
白丫头委屈地瘪了嘴,眼睛里即刻含了泪水。
“你,吃完饭,到我屋里来一趟。”他又向着黑丫头叮嘱了一句。
盈儿娘儿俩最早也要明天上午才能回来,金三省知道,今日是个难得的绝好机会。而且,一连三天他和徒弟们都不用再去书茶馆,因为新民会这几天征用了二友轩的场地,要庆祝“徐州陷落”。
正午的太阳透过玻璃窗上的纱帘,在金三省坑洼不平的脸上落下了一片斑驳的光影,他终于盼到黑丫头端着茶走进来。趁她往桌上放置茶碗时,他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丫头,这阵子,你可是瘦多了……”
出乎他的意料,黑丫头并没有像往常那样着恼,只是木呆呆地站在桌前,听凭他在自己的胳膊腕上来回摩挲。
“瞧这小身子骨,单薄得让人心疼啊!”触着滑溜溜黑翠一般的肌肤,他的心里产生了一种麻酥酥的冲动,“和你说过多少次了,要知道照顾好自己,你就是不入耳朵。甭跟白丫头学,一天到晚脸绷得跟个正宫娘娘似的,到了怎么样,还不是让日本人白白占了便宜?人这一辈子得想开了,不能总一根筋,什么人对你好,什么人对你差,不能糊涂,是不是?”
黑丫头面无表情,“您找我有什么事?您吩咐就是。”
金三省只好暂且把手抽回来,转身拉开抽屉,从里边取出了一本厚厚的装订整齐的册子,“有样东西想给你看看,这个呢,是记录了西河大鼓整整一百段唱词的一本册子,可说是来之不易啊!怎么讲呢,它是我搭了一个月的工夫,赔了酒赔了饭,跟‘西河一杆大旗’马三峰面对面一字一句记下来的,完了还送了他一笔钱。你会唱的、你不会唱的,这上边全有,什么《走马观碑》、《一百单八州》,什么《闹天宫》、《杨八姐游春》,全都记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你想想,你要是把它全都学会了,将来出了师上了杂耍园子,仨月俩月不带唱重样的,那得是什么成色?还不天天吃香的喝辣的,顿顿不是丝儿熘,就是片儿炒。”
“听您的意思,您打算把它给了我?”黑丫头不由一阵窃喜,气儿已经有些喘不匀。
“是有这么个想法,可眼下我还没拿定主意,”金三省嘴角挂笑盯向了那一双亮漆般的黑眸,“俗话说,俩好儿换一好儿,我还不知道你会拿什么来回敬我——”
黑丫头知道他想要的是什么,沉默片刻,回道:“容我想想行吗?我……”
“行,就容你好好想想,只是,别过了今儿个晚上。”他把册子重新放回到抽屉里,上了锁。
黑丫头低着头步履沉重地出了门,这时,她听到师父在屋子里轻轻哼起了太平歌词:“天上下雨地下滑,自己个儿摔倒自己个儿爬,想要亲朋拉一把,还得酒换酒来茶换茶……”
吃完晚饭没多会儿天就黑了,难得有这么闲在的一天,姐妹几个洗洗涮涮之后便都躺在了床上。黑丫头闭着眼睛琢磨着自己的心事,她听到,外屋的林雪梅很快就打起了小鼾,对面床上的白丫头却一声长吁接了一声短叹。
“唉,我好悔……”不知白丫头是喃喃自语,还是有意在说给别人听,“想当初,我要是不那么在乎脸面,不那么死心眼儿,也就不会……”
黑丫头已经好几次听她这样说了,她的话意思很明白,应该早一点儿像大师姐胡翠珠那样把自己给了师父。一个女人一辈子就那么点儿值钱的东西,守来守去,想不到却让小鬼子一把抢了,早知有今日,当初何必非得死活不依地和师父硬扛着?弄得现而今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我真后悔,悔得肠子都要青了,人要是能重活一回,我就……”她不停地念叨着,像得了气迷心。
“姐,别总惦记这点儿事了,说多少遍了。早点儿睡吧,明儿一早还要去坛根儿喊嗓子呢。”
黑丫头并不想劝她,想想她说的话的确有些道理,相比之下,大师姐现而今不是过得比谁都好?整天没事人儿似的,吃得安稳,睡得踏实,凭着肚子里宽绰会的活多,前不久已由前场挪到了中场,不用说,份儿钱自然也会水涨船高,如此,谁又能说她缺了点儿什么?
黑丫头对生活本没有什么奢望,只求日后出了师,上园子挣一份份儿钱,能把两个老家儿养了,有合适的机会找个知冷知热的男人嫁了,不愁吃不愁穿一辈子也就知足。可她知道,仅凭着现下自己学的那点本事,在杂耍园子里根本就舞巴不开,时下北平城里的大鼓妞有着百十来位,哪儿就缺了她这一号?眼见还有半年就学徒期满,功不成名不就的,到了日子口儿就这么一拍屁股走了,岂不是白白给金家当了三年奴隶?这时,那本册子开始在她的眼前晃动起来,一摞摞的纸仿佛幻化成了一摞摞的钱,实话说,这些纸就是钱,她渴望能够马上拥有它!她想起了晌午师父唱的太平歌词,“要想亲朋拉一把,还得酒换酒来茶换茶”,这册子是师父用钱和心血换来的,自己不拿出点儿什么来,岂不也有失公允?依了他又能怎么样?会少块骨头还是会少块肉?有白丫头在这儿摆着,难道自己还想学她不成?人啊,有得必有失,遇事掰斤掰两就什么也别想干成!
她的心瞬间平静下来,如一潭死水,没有一丝涟漪。她连叫了两声“白姐”,又喊了一声“雪梅”,全都未见回应。她估摸这二人已沉沉睡去,于是,在被子里脱去了贴身的衣裤,抻过一件在舞台上穿的单旗袍披在身上,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
小院静悄悄的,师父的屋子里还亮着灯光,一阵凉风掠过,令她不由得打了个哆嗦。她站在北屋门外停了片刻,狠狠心,一把推开了门。
金三省半靠墙歪在床上,手里翻看的正是那本西河大鼓的册子,似乎他早就料准她必定会来。
她缓步走到床前,抬头看了金三省一眼,两手一松,旗袍顺势滑落到地上,就这样,在灯光下裸裎了自己寸缕未着的身体,“师父,我想明白了,今儿晚上,我索性给你了……”
尽管早有预料,金三省还是吃了一惊,“别抖搂了,小心着了凉!宝贝儿,还不赶紧上来……”
黑丫头光溜溜地躺在了师父身旁,取过那本册子盖在了自己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