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豁子半点也不通融,“不成您哪,现而今这会那会的多了去了,把您这儿免了,当不住那高跷会、小车会的也得要求免。”
“可我这会儿拿不出这么多钱怎么办?”她身上确实分文没有。
“那您就赶快想辙吧,”刘豁子压低了嗓门,“不是吓唬您,宪兵队说了,凡今儿晚半晌之前没交的一律贴条封门。”
白丫头立时着了慌,思量着要尽快找到小德子才好,好一阵才想起德晓峰像是和自己说过,这些日子他一直在帮一个韩国人做买卖,那是一家开在煤市街的类似当铺的小押儿店,其中还有着他的两分干股。记得当时她还问过当铺和小押儿店有什么区别,德晓峰回答说,二者的当期不同,估的价儿也不同,当铺的当期一般是半年至二十四个月,所当之物给价儿偏低,小押儿店的当期最多只有两个月,给价儿偏高,到期不赎即死。她琢磨小德子这会儿应该就在小押儿店里,可那家的字号是什么呢?想了会儿,终于想起来,好像叫做什么“仙岛屋”,她不明白,一个当铺干吗要起这么一个古怪的名字。
她简单地收拾一番,锁上房门直奔了煤市街。隔老远便看到了悬在店铺门楣上的那块“仙岛屋”的牌匾,果然,德晓峰这会儿正在店里背倚着栏柜与人寒暄。
“晓峰,大老远地把我扯到这儿来,有事?”与之说话的是德晓峰的堂兄德瑞峰,白丫头曾在自己的婚礼上见过一面,遂上前打了招呼。
“没错儿,绝对好事!”德晓峰故作神秘,“您是我二哥,有好事儿我首先就得想到您,是不?”
“我可是没什么东西好当的。”德瑞峰四处张望着。
德晓峰牵着他的手,引他来到了后院的一间小屋,屋里只有一张木桌,两把椅子,一铺板床,“如果兄弟我没记错的话,二哥您闲来无事喜欢来上两口,对不?”他伸拇指翘小指,凑近嘴边比划了一个鸦片烟枪的手势。
德瑞峰不禁赧然一笑,“为兄就这点儿嗜好,惭愧。”看到白丫头尾随进来,又找补了一句:“让弟妹您见笑。”
“男人嘛,没点儿嗜好岂不白来这世上一遭?所以,我把哥哥你请到这儿来,是有一样好东西要请您品鉴品鉴。”边说,德晓峰边将一个小玻璃瓶从裤兜里摸出来——里面装着小半瓶白色的粉末。
“这是——”
“白面儿,正名叫海洛因,这可是好东西,高科技!知道不,这会儿大烟不行了,落伍喽,只属于乡下土财主的嗜好,现而今但凡有点儿身份脸面的主儿全都改了这个,这才叫时尚!”
“这……”德瑞峰显然知道这种东西,“听人说,这玩意儿可比大烟邪乎!”
“比大烟过瘾,舒坦!”德晓峰纠正道,“一口儿下去,保准赛过活神仙!”
“可我听说这东西老贵老贵的,一小两就得百十来块呢。”德瑞峰已然有点儿心动,“哥哥我今儿没带够钱,要不……”
“瞧您说的,上小弟我这儿来,还能让您自己掏银子?”德晓峰拿出一包老刀牌的烟卷,拆开封取出一支在桌子上蹾了蹾,接着打开玻璃瓶,用耳挖子了一撮白粉末倒在烟卷前端的空处,示意堂哥把烟卷叼在嘴上,随之划着了火柴,“吸吧二哥,您就是一位活神仙!”
只见德瑞峰大张鼻翼猛吸了一口,之后,脸色煞白两眼一翻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手抚胸脯好半天才将一口大气喘出来,“啊哟,妈爷子,好他娘的有劲儿……”
德晓峰难以掩饰心中的喜悦,把玻璃瓶和一包香烟一齐塞到了他的手里,“这两样全都归您了,没说的,用完了您就再来找我。”
德瑞峰撑持着站起来,打着晃,一脚高一脚低地走了出去。
白丫头已然看明白,这家所谓的小押儿店其实就是一所白面儿房子,由不得一声斥问:“小德子,你还嫌孽作得不够是吗?这么做你到底是为了什么?”
“不为别的,就为来钱冲!”德晓峰大言不惭。
“这话我就听不懂了,你这儿不是白送吗?”
“白送一回,听清楚了,就一回。不光他,谁第一次来都是白送。跟你说,等他把这点儿东西用完了,他就自然而然会来找我,到那时候,只要能让他再抽上一口,你就是让他把裤子当了他都干!”
“不要脸!为了钱,连你自己的亲戚你都坑。”
“这可怨不着我,刚才你都听见了,原本他就是个大烟鬼,我不过是帮他把鸦片换成了白面儿。街面上有首顺口溜唱得好,‘一二三四五,小押儿赛老虎,先吃大烟鬼,再吃失物主。’二哥他正经就是我这儿的主顾。”
“德子,听我一句,咱不干这缺德事儿成不成?你弹弦儿,我唱曲儿,咱也能养活自己。”白丫头苦苦相劝。
“说得好听,就凭你挣的那仨窝窝俩枣?”
“我挣得虽少,可那钱来路干净!”
“少废话,大爷我没工夫听你扯闲篇儿,说,找我有什么事?”德晓峰已经不耐烦。
白丫头把献铁交钱的事告诉了他,“有钱你就给我,没有拉倒,顶大让人把门封了,我回娘家就是。”
“新鲜,回娘家?你回一次我瞧瞧!”德晓峰发出了一声嗤笑,“不是我说,见了我那位老丈人,你俩就得人脑袋打出狗脑袋来!”
“你才是狗!”一向软弱的白丫头瞬间像变了个人,“你就是一只被人骟了的逮谁咬谁的疯狗!”
“臭娘儿们,你找打是不是?”德晓峰抬起手,气势汹汹一把揪住了她的脖领。
“德掌柜,干吗要发这么大的火呢?”一个中年男子不知从哪里走了出来,拉住了德晓峰的胳膊,“换了我,这么漂亮的太太,我可不舍得下手。”
白丫头转脸看去,见此人面色黧黑,浓浓的眉毛,长长的下巴,鹰一样的一双圆眼闪着令人难以捉摸的目光,似乎曾在什么地方见过他。
德晓峰一下松了手,脸上即刻现出了笑容,“让您见笑,我们两口子这是……在闹着玩儿呢,您说得对,谁的老婆谁不疼?哈,不光您,我也不舍得真下手。”转而对白丫头介绍道:“崔老板,仙岛屋的东家。”
“请多关照,崔洁实,叫我老崔就行。”崔洁实向着白丫头鞠了一躬,一口中国话说得还算标准,只是带着一点点东北味,“冒昧地问一句,德太太今天可否赏光,留下来在我这里吃一顿便饭?”
白丫头厌恶地白了他一眼,二话没说,回身便走。
“我说,床底下我的毛窝毛窝:北京话,棉鞋。里有几块钱,你自己拿!”德晓峰急忙追出来,“还有,后儿开始有三场赈灾义演,我替你报了名……”
“群芳大会”在雅园如期举行——主办方挑选了北平最好的杂耍园子,聚拢了北平最具台缘儿的大鼓妞儿,凑成了一场平日难得一见的大热闹!提前一周,“义演”的海报就上了北平的大小报纸,而且全都安排在了显着位置,一长溜儿冠以各种溢美之词的鼓姬的名单,让人看得眼花缭乱。操持者还特意在雅园安装了霓虹灯,“群芳会”三个大字一忽儿由蓝变绿,一忽儿又由绿变红,闪闪烁烁,变幻不停。另外,不知从哪儿又调遣来了一支童子军的鼓号队,排列在园子门口吹吹打打呐喊助威。
前来捧场的除了闲人便是富人,闲得发慌的大爷小爷终于有了一个打发无聊时光的好机会,富得流油的老板掌柜也终于有了一个炫耀财富显示身份的理想场合。至于北平老百姓现下那一种捆着发麻吊着发木的感受,于他们似是毫无关联,这一群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的行尸走肉,甭管让谁拘管着,他们也依旧照吃、照喝、照玩。
林雪梅埋头在后台换装,觉到有一只软和和的手搭在了自己的肩膀上,转回脸看去,见章红宝正笑吟吟地站在身后。
“姐,想死你了!”林雪梅兴奋地招呼一声,回身挽住了她的胳膊,“你怎么有空过来了?”
章红宝鼻子里哼了一声,“不知是哪个缺德鬼把我给想起来了,点着名儿要我到这儿来票一把,不来吧,惹不起,来吧,好长时间都没张过嘴了,上了台还不定唱成啥奶奶样呢。”
林雪梅一下想起来,大门口的水牌子上确实有章红宝的大名,好像还列了在头牌。“老日本中村会同意你抛头露面?”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问出这么一句。
“还说呢,我已然好长时间没见到他了,”章红宝凄然一笑,“最近,老鬼子身边又多了个小鬼子——他把他小儿子从日本接过来了,这小王八蛋可是他的心肝儿五脏,走到哪儿带到哪儿,形影不离,我去了,把他儿子往哪儿安排,总不能仨人睡一张床上吧?”
林雪梅问道:“高亚萍是干什么的?怎么从来都没听说过?名号还挂在了头一个。”
章红宝撇撇嘴,“刘大肚子的老婆,跟我一样,早先也是个卖的。你问她凭什么挂头牌?借他男人的势力,假公济私呗。”
这时,黑丫头从上场门探进了脑袋,“雪梅,大门外头有人找你。”
林雪梅披件夹袄来到园子门口,看见三伏正独自一人坐在洋车上啃窝头,右手食指插在窝头眼里,拇指和中指合捏着一块老腌咸菜,左手端着一碗大碗茶,咬一口窝头啃一口咸菜喝一口水,一副自满自足的神情。最近这些日子林雪梅为了锻炼身体,已改为单独跑步到园子来,因此便少了和三伏的接触,另外,她感到三伏似乎在有意无意地躲避着自己,尽管他照旧每天两趟到园子接送靳大红,可经常是一转脸就不见了他的身影。
“三伏哥,是你找我?”她急急地走了过去,“怎么,你天天顿顿就吃这个?”
三伏憨憨地笑了一声,“靳老板不在,俺一人吃口就得,省钱又省事。”
三伏告诉她,靳大红借着园子义演的三天空当回了通州老家,自己没事可干便出来拉拉散座,挣多挣少总比闲呆着强。
“原本没啥要紧事俺就不见你了,可……”三伏三口两口把窝头塞进嘴里,引着她来到一个僻静的胡同,“可俺觉得这件事和你有关,应该让你知道。”
他说,方才他从东方饭店往这儿拉了一男一女两个散客,两个人他都认识,男的是报社的记者孙维本,女的是金三省的闺女金盈儿。但是他们俩似乎并没认出他来,谈起话毫无顾忌。从一上车,两个人就像刚捡了一个金元宝,兴高采烈地聊个没完。
孙维本拍拍怀里搂的一个皮包,“没骗你吧,三场票一张没剩,爆满,真就像相声里说的,再卖就得卖挂票了。”
金盈儿说:“我只想知道最后咱究竟能落下多少钱?”
孙维本说:“甭管多少,反正,印你的特刊绰绰有余。”
金盈儿说:“开粥厂不也得花上一笔?”
孙维本说:“开粥厂花多花少全凭咱自己,反正是打发要饭的,只要有几个米粒儿漂着就得管它叫粥。”
金盈儿问:“中村不知道这事儿吧?”
孙维本回答:“瞧你这点儿胆儿!等他从南京回来,黄花菜都凉了。不过,我还是得再嘱咐你一句,这事儿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万一泄露出去你可知道将会有什么后果。”
金盈儿说:“还是多嘱咐嘱咐你自己吧,我没那么傻。”
孙维本沉沉又说:“盈儿,有件事儿想和你通融通融,咱这本特刊往后放放再印成不成?”
金盈儿说:“嘿,刚见了钱,你小子就想反悔是不是?这事儿没商量。”
孙维本说:“你误会了,是这样,现下物价一天三涨,咱应该先拿这笔钱做点儿差不离的生意,比如说囤点儿粮食、药材什么的,过俩仨月一出手保准翻倍,到时候——”
金盈儿马上接过了话头:“要想让我答应,到时候你得另外再送我一件礼物——芭拉首饰店的脚戒,人家都想小半年了。”
孙维本说:“仨油俩醋,小事一桩。”
说罢,两个人便旁若无人地搂在了一起。
片刻,孙维本问:“通知林雪梅了吧?今儿打炮头一场,缺谁也不能缺了她!别看小丫头还没出师,玩艺儿可是越来越地道,小嗓子跟火车鼻儿似的,听一句,比六月天喝口雪花酪还过瘾。”
金盈儿一把推开了他,“滚一边去!瞧谁好找谁去,男人就没一个好东西,全都是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当初姑奶奶就不该让你上我的床。”
孙维本紧着解释:“我的话还没说完呢,她地道,你比她多个更字,更地道,随便哼哼两句就比她强,尤其是在床上……”
金盈儿扑哧笑了,骂了一句:“你这狗嘴永远吐不出象牙来,长得像个书生,心里边却一天到晚就想着那点儿事。”
孙维本说:“我这可是在讲儿的,坊间早就有‘四大好听’的总结,叫做‘撕绸缎,敲茶盅,百灵哨,妞儿哼哼’。”
金盈儿笑成了一团,末了还是没忘说一句:“我可告诉你,别打林雪梅的主意,要不然我跟你小子没完!”
讲到这儿,三伏朝着地上啐了一口,先骂了句“狗男女”,又说了句“妹子你得多加小心”。
林雪梅静思片刻,骤然间明白了,“真卑鄙!敢情他们这是在挂羊头卖狗肉,借赈灾义演的名义贪图钱财、中饱私囊!”此刻,气得她咬牙切齿,怒火在胸中熊熊燃烧,她真想马上变作一个金刚力士,当着面把孙维本手里的皮包一把夺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