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八卦算阴阳,算了算,星星月亮长在天上。
算了算,五谷杂粮就属蚕豆大,算了算,地里的庄稼就属高粱长。
算了算,爷儿俩相比当爹的岁数大,算了算,媳妇的妈是丈母娘。
算了又算,皇宫里边有皇上,算了又算,皇上的媳妇是娘娘。
算了又算,土地庙里有小鬼,算了又算,老爷庙里有周仓。
文王八卦算得准,娶媳妇的倒比出殡的强。
——铁片大鼓《文王卦》
徐五姑的儿子小锛儿头由南京回来了。离家两年多,他似乎变得成熟了,不像以前一睁眼就话痨,从早贫到晚。个头儿长高了不少,样子也老成了许多,让徐五姑竟好一阵没认出来。然而,不知什么缘故,无论屋里屋外出来进去他总是戴着个毛线帽子,这让众人很是不解。
清早起来,小锛儿头主动提出要陪林雪梅去坛根儿喊嗓儿,说是借机会一起说说话。然而,一路上他都紧闭着嘴,像揣着一肚子的心事。
林雪梅不免感到一阵纳罕,到了天坛坛根儿,有一搭无一搭地叫嚷了几声,便搬了两块城砖拉着他一起坐下来。
“锛儿头哥,你到底是怎么了,从进家就没听你说过几句话,变得像个闷嘴儿葫芦?”她真诚地问道,“还有,不阴不晴的你干吗总弄顶帽子捂在头上?”
小锛儿头手拿一根树枝茫然地在地上划拉着,半晌,终于开了口:“因为……它掩盖着我的一份耻辱!”他一把扯下了帽子,把脑瓜顶向着林雪梅凑近过去——清晰可见,光秃秃的头顶上面落着好几个指头肚大小结着疤的紫红色伤痕。
“这是——”林雪梅不由得惊呆了。
小锛儿头眼睛里闪动着泪花,对着知心朋友道出了事情的原委。一日,他和师父在南京的一家园子里做场,使的是老段子《打灯谜》,他逗,师父捧。那天的观众显得格外热情,竟让他俩接二连三地返了好几次场。最后一次返场时,他看了看台下,没见有日本人在座,就临时加了一个自撰的新灯谜,是个荤迷,当他最终揭开了“日本人”这个谜底时,场子里笑得几乎要掀翻了顶棚。可不承想,此时偏巧有个穿着便服的日本军官正坐在下面,旁边还带着个翻译,那翻译居然就掰开揉碎地把这句话翻了出来。小锛儿头还没下场,就被人叫到了台下,那翻译一把搂住了他的脖子,日本军官二话没说,便将正抽着半截的雪茄烟一下下摁在了他的头顶上……
“我恨他们,尤其恨那些个汉奸,我要是手里有把枪,就把他们一个一个……”小锛儿头的眼睛里冒着火星。
林雪梅深表同情地把他的帽子轻轻戴回到头上,“我和你有同感,数这些个帮狗吃食的汉奸最可恶,要是没有他们给日本人牵马坠镫,小鬼子就不可能在咱中国呆这么长久。”她对他提起了刘连仲、德晓峰、孙维本,说这伙汉奸如何献媚取宠,如何为虎作伥,如何助纣为虐,一直说到了头几天孙维本、金盈儿借操办“群芳会”之机侵吞赈灾款的事。
“他俩怎么这么大胆儿,就不怕知情的把这事儿捅给日本人?”
“你忘了,日本人和他们原本就是一狼一狈,再怎么着,狼还能把狈给吃了?”
“这也太拿咱作艺的不当回事了!”小锛儿头义愤填膺,攥起了拳头,“难不成这事儿就这么算了?一大帮子人费劲巴拉接连唱了好几天,挣的钱全都进了这俩孙子的腰包,咱就不能想个法子把这钱夺回来?”
听到这句,林雪梅猛然间灵感一现生出了一个主意,她试探着问道:“在外边这几年,除了说相声,你还演过什么?”
“有时候演演双簧、唱唱数来宝,还演过笑剧,就是那种类似上海滑稽戏带包袱儿的时装剧。”
“你又能扮演什么角色?实在想不出。”
“也就小偷、骗子、店铺小伙计什么的,就这,好多人还都说我天生就是演戏的料,偶尔我再加上几句倒口倒口:曲艺术语,指学说各地方言,敢说活灵活现!”小锛儿头的情绪渐渐恢复正常,话也开始稠起来。
“这次,你能在北平呆几天?”林雪梅突然转了话题。
“顶多三天,从北平去长春,师父他们在那边等着呢,演出合同都跟当地签了。”小锛儿头不明白她问这个干什么。
林雪梅想了想,拉住了他的手,“想不想帮我演一出戏?就像你说的,让金盈儿他俩把这笔私吞的钱吐出来!”
“太想了!”小锛儿头兴奋得两眼放光,已经跃跃欲试,“快说,你想让我怎么干?”
“小时候听我那开药铺子的姥爷说过一句话,‘吃什么药,下什么引子’。”一个近乎绝妙的计划正开始在林雪梅的脑子里形成,“他们不是打算以钱生钱吗?我想,咱索性就帮这两个财迷做一场白日梦……”
华灯初上,孙维本从新民报社的楼里一出来,就看到有个小伙子在大门口转悠。此人的穿戴让人感到有些滑稽,4月天,正当阳气上升、和风煦煦,他却捂着一身棉袄棉裤,头上还戴着顶皮帽子,眼见着一绺绺的汗水顺着他的脑门儿在往下淌。
“这位大哥,俺跟您老打听个道儿,去绿米仓往哪疙瘩走啊?”小伙子主动迎上来,他肩上背个捎马子,手拿一封信,满嘴的东北口音。
孙维本打量过去,见他二十上下,锛喽头,小眼睛,模样虽丑,却透着几分憨厚。“绿米仓?还紫米仓呢。”一听说话就知道他是第一次到北平来,“知道不,那叫禄米仓。”
“对对,是禄米仓,俺脑子笨,让您老见笑。”小伙子又点头又哈腰。
“禄米仓地儿大了,你究竟要去哪儿啊?”
“俺刚下火车,有人就把俺支到这疙瘩来了,不知怎么,总感觉不大对劲儿呢。”小伙子把手里的信封递了过去,只见上面写着:北平禄米仓8号兴源药材公司杜兰斋先生亲启。
孙维本之于杜兰斋并不陌生,他知道,这是一位北平城数得过来的大老板,也是金盈儿的干爹之一,买卖做得顺风顺水,包揽着北平四大药铺的供货,几天前自己还亲自登门给他送过“群芳会”的红票,一张红票五十块,姓杜的竟二话没说抬手就取了十张。
孙维本不由多了个心眼儿,“小兄弟,你去禄米仓干吗呀?”
“俺家掌柜的让俺过去送点儿东西。”
“什么要紧东西,大老远的还专门派人跑一趟,能跟我说说吗?”
小伙子往后退了一步,下意识地拽紧了捎马子,“没啥要紧东西,就是点子草药。”
孙维本看到那捎马子上写着“白忍堂记”几个字,不免心生疑窦,随着诈了一句:“该不会是麝香、人参吧?”
小伙子一阵惊慌,“你咋一下就猜准了呢?”他压低了音量说道:“几苗人参,一路人多嘴杂,俺掌柜的不让说。”
“人参”两个字让孙维本的心即刻产生了震颤,他马上回想起那天和杜兰斋闲谈时,杜老板曾经提到现下人参成了紧俏货,价格打着滚儿地涨,自己的库房目前已经抄了底,虽说现价已是一两参半两金,可还是有多少就收多少。
“兄弟,让老哥我开开眼,成吗?”孙维本逼近了一步。
“这可万万不成。”小伙子躲闪着,“不告诉俺路咋走就算了,俺再找别人打听,还得抓紧去见杜老板呢。”
“这人你见不着了,他死了!”孙维本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冒出这么一句,想想,索性把谎言继续编下去,“他私通共产党,三天前让日本人枪毙了!”
“胡说,你骗俺!”小伙子转身便走。
“瞧你说的,咱俩素不相识,平白无故我骗你干什么?”孙维本挡住了他的去路,“我跟杜老板是莫逆之交,实话跟你说,今儿头午我刚刚在平则门外参加完他的葬礼。”他编得有鼻子有眼儿。
“真的啊?要是这样,可叫俺咋回去交差啊……”小伙子气馁地蹲在了地上。
“急也没用,这么着,先把你这封信让我瞧瞧,回头再帮你想办法。”
小伙子思忖了片刻,无可无不可地把信递给了他。
信笺上用极好的行书写着:
兰斋兄钧鉴:
兄前日所托之事业已办妥,所购上等人参五株计重四十两八钱由伙计王五福奉上,验后请将货款八千一百六十元交王伙计带回。因日本人封山数月,获取甚难,方耽搁至今,万望杜兄体谅。余事容后见面再晤。
弟 张德成
信笺的背后还别着一张名片,上面印着:牡丹江德隆贸易货栈经理张德成。
孙维本翻来覆去看了几遍,不由得喜上心头,肚子里暗暗紧拨了一通算盘,结果是若能将这几株人参掌握,转手到了杜兰斋那里就是成倍的利,禁不住连连感谢老天眷顾垂怜。
上个礼拜他曾在天桥的一个卦摊上算过一卦,有位自称“赛半仙”的老者问了他的生辰八字,又问了他的姓名,随后将一把草棍儿放到桌上摆弄了一番,接着便下了断语,说他身属木命,恰逢龙年得水相济,今朝势必本固枝荣、财运大发。作为一个留过洋的年轻人,他原本是不相信这些个江湖术士的诳语的,可没想到,老家伙的话还真的挺灵验,自己刚刚起了做买卖的念头,一笔生意就主动送上了门。
孙维本拉了小伙子的手来到路旁的一棵大树后面,强压着心头的激动说道:“小兄弟,你看这么着成不成?杜老板你肯定是见不着了,索性把你带来的人参趸给我吧,我有个老娘身子骨虚,正需要这东西,钱该多少是多少,余外,我再多付你十块住店吃饭的钱,两全其美,皆大欢喜,你也不用发愁交不了差了,成不成,就听你一句话。”
小伙子头摇得像拨浪鼓,“这不可成,现而今这东西是稀罕中的稀罕物,轻易见不着,日本人派兵把俺那疙瘩的大山全都封了,山坡上到处埋着地雷,挖棒槌的山民越来越少,是人谁不怕死呢?这次见不成杜老板,俺就把这批货再带回去就是了,想是俺掌柜的也不能埋怨俺。”
“再加二十。”孙维本心里直冒火,“你干脆说怎么能成吧?要不,先让我看看你的货,只当开开眼。”
“你这人真难缠,也罢,也算求了俺一回,就让你看一眼吧。”小伙子显得有些无可奈何,先抬头看看四外,然后从捎马子里掏出一个布包,解开了捆绳,里边又现出一个红绵纸包,他小心翼翼地把纸包展开,赫然可见有五株人参并排着用红线绷在上面。老山参个个足够半尺长、拇指粗,通体金黄,表皮带着精致的花纹,有胳膊有腿儿,像极了襁褓中娇嫩的婴儿。
“七两为参,八两为宝,俺这参每苗都在八两以上,个个都是宝啊!”小伙子感叹着。
孙维本将绵纸包轻轻捧起,凑近鼻子闻了闻,一股清幽的药香立时袭过来,令他精神为之一振,“我说,咱俩再商量商量成不?打今儿起你我就是朋友了,往后再到北平你尽管来找我,这次就当是帮大哥我一个忙,把这些东西直接转给我得了。”
“唉!”小伙子叹了口气,“好话都让你说尽了,也罢,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看在大哥你如此孝顺上,今天俺就私自做一回主吧。但是,话说在前边,钱可一分都不能少!”
“那是那是,小兄弟,这回你可是积了大德了,我先替我老娘谢谢你!”孙维本从皮包里掏出一个牛皮纸包,又从皮夹子里数出一沓零钞,正欲递过去,又一下缩了手,“我说,你这人参该不会是假的吧?”
小伙子怒不可遏,起身就走,嘴里大声骂道:“娘的,好心当做驴肝肺,又不是俺死乞白赖非要卖给你,竟和俺扯这个臊!”
孙维本哈哈笑着拽住了他的手,“跟你小老弟开句玩笑,你还就当真了,信不过你我掏钱干吗?”
小伙子铁青着脸半天没动,见他一直赔着笑脸,只好把装钱的纸袋接过来,认认真真清点了两遍,这才把布包交到他手上,临走还气哼哼地说了一句:“你可仔细看好了,假了别来找俺!”
孙维本不想耽搁,雇了一辆洋车径直去了禄米仓。
杜兰斋闻听有山参送上,且都是过八两的六品叶的大号人参,不免一阵兴奋,他把孙维本让到客厅,未及叙谈,先就急切地将那布包打了,揭开那一层红绵纸,取过一柄放大镜对着参体上上下下地照看。过后,又掰下一根参须放到嘴边用舌头舔了舔。
“这东西哪儿来的?”他皱皱眉,歪着头看了孙维本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