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列国多奇闻，俞伯牙汉阳抚琴遇知音。
巧逢钟子期对答把琴问，意气相投又把香焚。
他二人分手太急未得细谈论，约会了汉阳相会再等来春。
——京韵大鼓《伯牙摔琴》
自7月7日起，为期两个月的第二次强化治安运动又开始了，北平百姓的神经再度紧张起来，唯恐稍有不慎而招致杀身之祸。7月8日，“华北劳工协会”在北平成立，日本人加紧了招工的步伐，只因一时未能奏效，宪兵队、侦缉队便借强化治安之机罗织各种罪名大肆抓人，将一批又一批的青壮男子押运到了塘沽港。
秋冬之交，不知日本人又触动了哪一根神经，责成新民会出面大张旗鼓地发起了“鼓选”活动，号召各界人等踊跃参与，拟于年底组织北平所有的大鼓妞儿进行连场演出，市府所属的北京广播电台予以现场直播，采取当场投票的方式评选出一批色艺双绝的大鼓妞儿，其中的前三甲将被冠以“北京三艳”的荣誉称号，届时还要举行隆重的仪式当众授奖。
说到北平大鼓妞儿的评选，可谓由来已久。有资料显示，该项活动最早见于1919年《燕风报》发起的鼓选，一时导致九城喧阗。1922年《小公报》薪火相传再行此举。1923年有两名鼓姬被评为才艺科博士，十位鼓姬被评为博士学士。1924年，一批好事者又别出心裁地评选出了合意轩鼓姬内阁，竟为一些个大鼓妞儿加封了总理、内务总长、外交总长、交通总长、财政总长、陆军总长、海军总长、农商总长、教育总长、司法总长、参谋总长、国务院秘书长等头衔。随之，又有人戏拟了鼓界之十二公主，分别命名为桃花公主、玉兰公主、桂花公主、莲花公主、芙蓉公主、李花公主、牡丹公主、海棠公主、桃根公主、柳叶公主、落叶公主、飘红公主。时隔十年之后，1934年《真报》重开鼓选，1935年《箴报》紧紧相随，但均已后续无力，此一项活动由此渐显式微。
这一次鼓选，是北平新民会会同《新民报》共同发起的，闻知此事，金盈儿的一颗心便像秋风吹动的湖水荡漾起来。唱曲这一行她已经干了四年，虽说每日里总有人不断地前来捧她的场，虽说姓刘的干爹已经为她出了特刊，可她依旧感觉功未成名未就，至今还没有人找她灌唱片，更没有人找她拍电影。现下，她必须把握住这一次绝好的机会，争取力拔头筹，名冠群芳，做到一举成名！自然，她清醒地知道，自己的周围还有着几个实力相当的竞争者，要想实现所愿，要想大路亨通，则必须首先把这几块绊脚石搬走。
这天晚上，金盈儿在万明路的新丰楼饭庄定下了包间，邀请德晓峰前来一起喝酒。
华灯初上，德晓峰如约而至。他发现，这一家饭庄竟异乎寻常的火爆，刚刚临近饭点儿，大厅里已坐满了食客，而且大多是日本人，有的穿着军服，有的便装打扮，还有三三两两捯饬得花枝招展的窑姐儿与他们黏缠在一起。他想起来，新丰楼距日本兵营不远，离大森里那家专门接待日本人的“群英”妓院也很近，许是因为如此，才拥有了得天独厚的人气儿。他下意识地哈着腰，向那些并不认识的人们频频点着头，小心翼翼地顺着楼梯登到了二楼。
金盈儿此时正候在二楼的包间里，桌子上已经摆上了凉菜和酒。
“金副会长，德某何德何能，竟让您屈尊驾临如此破费？”德晓峰双手抱拳行了礼。
金盈儿扑哧笑了，“收起来吧小德子，甭跟我这儿装大瓣蒜，这也叫破费？不就俩人一起吃顿饭嘛。”
“此言差矣，老话儿说得好，礼下于人，必有所求，您先把打算要我办的事说明白了，这顿饭我才敢吃。”
“没有比你小子更精的！明说，本小姐的确是有件事要找你帮忙。”
“瞧瞧，我说什么来着？搁平常，您金大小姐可是正眼瞧都不瞧我一眼的。”德晓峰就坡上驴，邪心顿起，“要说呢，凭咱俩的交情，妹妹你的事就是哥哥我的事，义不容辞，根本用不着请吃请喝，只要——”说着，便朝着金盈儿的手摸过去。
“德子，把你那脏爪子缩回去！犯葛，我让你站着进来爬着出去！”金盈儿到底是金盈儿，嬉笑怒骂皆成文章，“告诉你说，本姑娘可不是谁想摸就摸谁想搂就搂的，什么事都没办，就要占我便宜，想得美！”
说话听声，锣鼓听音，德晓峰料到此事对于这个小女子必是十分重要，“得，您先说事儿，我得看看办得了办不了。有一节，能办，办成了，让您老人家满意了，又怎么说？”他贼心未死。
金盈儿岂能不知他的心思，想了想，“你要真能帮我把这件事办成了，本姑娘就恩典你一回！”她极尽夸张地朝着他的下身瞄了一眼，“不过，你还成吗？我可听说……”
德晓峰拿起一杯酒倒进嘴里，把尴尬顶了回去，“先说事儿！”
金盈儿迟疑片刻，吞吞吐吐开了口，“德哥，你……你知道有什么法子，能……能使人塌钟塌钟：江湖语，意为喑哑了嗓子。吗？”
德晓峰不禁一怔，转而明知故问道：“你说什么？塌钟，这句话是怎么个意思？”
金盈儿撇撇嘴，“得了吧小德子，少跟我这儿装傻充愣，咱这行里的事儿还有什么你不懂的？直说，知道不知道吧？”
“回家问你爸不就得了，他不就是塌了钟，又何必跑这儿来问我？”德晓峰有意卖着关子。
“废话，我爸的嗓子是出天花发高烧烧坏的，能一样吗？不想说是不是？不说就滚！”金盈儿真的生了气。
“先告诉我，你究竟想让谁塌钟？谁又跟你有这么大的仇？”
金盈儿看看再也难以隐瞒，遂将自己鼓选拔筹的忧虑表述了一遍，她说，思来想去，眼目前最大的竞争对手只有三个——林雪梅、胡翠珠和唱坠子的乔七巧。论“色”，自己的模样长相与她们相比毫不逊之，可若论“艺”，比较之下却还真就差着那么一截。她百思不得其解，林雪梅一个刚刚出道的乡下丫头，怎么会那么招人待见，隔上仨月俩月就有人在报上为她写文章捧场；胡翠珠更是狂得不可一世，不仅有日本公司为她出了大鼓唱片，而且听说还要邀请她去东北拍电影，怨只怨自己的父亲金三省，竟亲手为自己的女儿培养出了两个冤家对头。至于乔七巧，虽然相貌平常，可那一副好嗓子脆得像个笛儿，令她这“云遮月”的喉咙不得不相形见绌。
“现而今她们几个还都在雅园吗？”德晓峰问道。
“都在。”
“找人把她们仨一堆儿撮了不就得了，还用得着费那个事？”
金盈儿知道他所说的“撮”指的什么，连连摆手，“打住，杀人放火的事我可不干！也就你能想出这缺德主意。”
德晓峰本欲反驳她几句，想想还是忍了，“那就用不太缺德的主意，白马汗混茶，人耳秽泡酒，据说对使人塌钟有奇效，不过我从来没试过。”
金盈儿立马亢奋起来，“既然有此一说，那就肯定管用！”她夹起一只卤鸡腿放到了他的布碟里，“德子，这件光荣而又艰巨的任务本姑娘就交给你了！说话算话，干好了，日后有赏！”
这一阵子，林雪梅总觉得嗓子不大给劲，往常无论唱多高的音儿从来没感到过吃力，可最近一段时间却让她有了强努的感觉，有几次竟然还分了岔。每天起床之后，喉咙里总是辣蒿蒿的，像头天晚上喝了大酒，而且过好半天才能开口讲话。她弄不清这究竟是什么原因，只以为是伤风感冒的先兆。
从天坛喊嗓儿回来，按惯例她先去北屋看望了师父。经过几个月的药物调理，金三省的病情大有好转，头痛已减轻，嗜睡的症状已见缓解，偶尔也能坐起来弹上一会儿弦子，只是出言吐语还时不常不着边际。
“丫头，嗓子怎么哑了？着凉了？”金三省此时的思维倒是很清醒。
“没大事，啥都不耽误。”林雪梅把顺道买回来的一块热炸糕递到了他的手上。
“听我的，去药铺买几颗胖大海，泡水喝，管用。”
林雪梅点点头，嘱咐他记着按时吃药，转身走了出来。
此时，街对面的后窗里传出一阵叮叮咚咚的弦索声，像山间流动的溪水潺潺湲湲。最近，她几乎每天都能听到这断断续续的乐曲声，透过临街的窗户钻进自己的耳朵里，曲子虽然新鲜好听，但悠扬之中仿佛带着一丝忧伤，间或，还会有一个女子伴着弦子放歌，依依呀呀抑扬顿挫的，却听不明白她唱的什么，似是使用的日语。近来，不时地就会有三五穿着艳丽的日本女人出现在北平的街头巷尾，那高叠如云的发髻，闪耀着丝光的和服，一路走一路响的木趿拉板儿，不断地吸引着北平人的目光，已经成为了四九城的一景。或许对门这个弹唱的女子也是她们中的一员吧，林雪梅在心中暗暗揣摩，饶有兴趣地站到了对门小院的窗根底下，只想静静地欣赏一番，她甚至企盼着能再次听到那女子悦耳的歌声。
忽然，只听“咔吧”一声响，乐声戛然而止。林雪梅不免感到有些失落，转身欲走，不料，却被脑后传来的呼唤叫停了脚步。
“这位姑娘，请留步，我们俩说几句话可以吗？”
林雪梅扭脸看去，见走出来的果然是个日本女人，她二十七八的年纪，足蹬木屐，身着白色锦缎的日本和服，肩头上还印着家徽——纹付，方脸素面，细目长眉，相貌清清爽爽，仪态落落大方。她的汉语说得有些缓慢，但发音却不失标准。
“你有事吗？”林雪梅不卑不亢地问了一句。
“我的乐器弹着弹着一下子就莫名其妙地断了弦，这说明什么？这说明我遇到了知音啊，你们中国不是也有这一种说法吗？”
“你弹得很好听，你唱的小曲儿更好听。”
“真的吗？”日本女人显得格外兴奋，“什么都不要再说了，你真的很懂我呢。姑娘，冒昧地问一句，现在，你能到我家里和我坐一坐吗？我知道，你也是个以唱曲为业的艺人，常听见你在对面的小院里演唱呢。”
林雪梅不由警觉起来，莫非说这里边有着什么文章？要不她怎么会清楚我的身份？然而，凝望着对方那一双充满真诚的眸子，她很快便打消了疑虑，点点头，随着她走进了路南的小院里。
整座院落好像只住着她一个人，空空荡荡的。“这两间北房是我租下来的，从我住进来之后，别的人家就都陆陆续续地搬走了，大概因为我是个鬼子吧。”她自嘲地苦笑了一下，表情有些尴尬。
日本女人沏好一杯热茶递过来，自我介绍说，她名叫冈本幽兰，是东京的一个净琉璃艺人，到中国来是为寻找自己的父亲和两个弟弟的，战争爆发伊始，家里的三个男人就全都被征了兵，几年过去杳无音讯，母亲忧伤成疾，抑郁而亡，孤零零的她便于去年春天跟随一个慰问团来到了中国。
“现下你找到他们了吗？”林雪梅关切地问道。
“这一年多，我几乎跑遍了大半个中国，最后才得知，一个弟弟阵亡了，一个弟弟前不久在作战中被炸断了一条腿，现正在北平的一家医院里养伤，唯有父亲一直没有确切的消息，只知道他作为随军医生在黄河两岸辗转。”冈本幽兰的眼睛里闪着泪花，她大声地诅咒道：“这是一场令人憎恶的战争！我们的天皇已经彻底疯了！”
林雪梅不想就这个话题与她深谈下去，毕竟她是个日本人，而且彼此刚刚相识，对她并不了解，于是问道：“净琉璃是一种什么样的玩艺儿呢？就像你平常唱的那样吗？”
“对，就是用说和唱来讲故事。这种演唱形式大约产生在五百年前的日本室町末期，说到它的起源还有一个美丽的传说呢。”冈本幽兰眯缝了双眼，陷入了神思遐想之中，“很久以前，三河国有一个富家少女，名叫净琉璃，她不仅相貌俊美，为人善良，而且精通古代的诗文、乐理，尤其擅长弹奏琵琶。东行一带有个年轻的武士名叫牛若丸，与净琉璃姑娘于偶然之中邂逅相逢，二人遂产生了纯真的爱情。女孩的父亲嫌弃这个穷困潦倒的武士，百般逼迫净琉璃嫁给当地的官绅，可她宁死不从，由此牛若丸便遭到了残酷的迫害，重病之中被人无情地抛弃在了海滩上，最后不治而亡。净琉璃姑娘闻听噩耗赶到了大海边，抚尸恸哭，痛不欲生，此情此景终于感动了上天的诸神，于是众神仙施以法力，使牛若丸得以复活，有情人终成眷属。由此，净琉璃的故事便由艺人们传遍了四方……”
林雪梅被深深打动了，“这故事像中国的梁山伯与祝英台。”
冈本把自己的伴奏乐器取了过来，只见这一件东西形制与大三弦相仿，仅仅略微小了一号，也是使用的三根弦，“这是三味线，看着是不是和你们中国的三弦很像？所不同的是，它蒙的不是蟒皮，而是猫皮，也有使用狗皮的。其实，我们两国的文化有着很多的相通相似之处，就拿你们的杂耍来说吧，日本也有，只不过我们称之为艺能，比如我们的长歌、义太夫，以及我唱的净琉璃，就类似你们的各种大鼓书，还有，我们日本也有引人发笑的相声，叫作漫才，也有专门讲古的评书，叫作落语，同样，我们也拥有自己单独的表演场所，叫作寄席，光东京一地就有好几家寄席呢。日本的普通老百姓都很喜欢看我们的演出。”
林雪梅把三味线操起来，轻轻拨弄了几下，随即发出了一阵清脆的乐声，几与大三弦无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