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的文明以及文化很多就直接来源于中国,比如文字,比如茶道,比如中医中药,本应该努力学习、相互交流才是,可那些疯子却想消灭我们的老师,简直是忘恩负义、大逆不道啊!”冈本正然说道。
林雪梅把自己的姓名告诉了冈本,说她是个卖艺的大鼓妞儿,唱的玩艺儿叫梅花大鼓,属于中国许多种大鼓书中的一种,并欢迎她有空到杂耍园子里去看看。
“依照你们的说法,我就是一个日本的大鼓妞儿了,哈哈……”冈本幽兰畅笑起来,继而真诚地问道:“雪梅姑娘,我们可以做朋友吗?”
林雪梅思索片刻,点了点头,“那么,我能跟你学唱净琉璃吗?”她突发奇想地问了一句。
冈本很是诧异,“跟我学唱?这是为什么?”
“我师父说过,艺多不胀肚,多学没坏处。”
“可你不懂日语呀?净琉璃是要用日语演唱的。”
“这有什么,你也可以教我说日本话嘛。”
冈本十分高兴地接受了她的请求,二人讲好,每天上午林雪梅过来学习两个小时。闲聊中,冈本关心地问道:“林小姐,我怎么觉得你的嗓子不如以前了呢?高音唱得有点不顺畅了——以前你每次在家里练习我都会跑过去听的,而且,说话也感觉有些沙哑。”
经她一提醒,林雪梅方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她忽然想起来,这几天胡翠珠和乔七巧也都在闹嗓子,每人手里都捧着一杯胖大海、麦冬泡的水,怎么会这么巧?还有,那一天,许久未曾露面的德晓峰莫名其妙地来到了雅园的后台,而且表现出了少有的谦恭和热情,记得他还主动为她的茶杯里续了一回开水,莫非说这里边有着什么猫儿腻不成?想至此,她的眉头紧紧地锁在了一起。
“别担心,我有办法帮你。”冈本的话打断了林雪梅的思绪,只见她从衣箱里取出一个玻璃瓶,随后又倒了一杯白开水,“家父冈本千树是个有名的医生,这是他专门为我配制的中药丸,主治嗓子疾病,很管用的,你试一试好不好?”
林雪梅从心里感激她的热忱,毫不迟疑地接过她递上的药丸,用水送了下去,“谢谢你!”
冈本转手又将一张印刷精美的小纸片呈到林雪梅的面前,伴随着的是一个九十度的鞠躬礼,“这是我的名片,还请以后多多关照!”
暗夜中,白丫头独自躺在榻榻米上,辗转反侧,难以成眠,她感觉身体里面到处都如同有蚂蚁在穿行,成行成对地攀爬,寻了她骨头的缝隙往里面钻,啃噬着她的肌肉,吸吮着她的骨髓,痛痒得直想一个跟头把自己摔死。
她清楚地知道,崔老板连续几次的强迫她吸食白面儿,已经令她养成了瘾,只是没料到这毒瘾竟会如此的强烈,如此的霸道,无论你有多么坚强,也休想与它抗衡,简直到了它叫你干什么,你就会服服帖帖地去干什么的地步,哪怕要干的事情无比肮脏,无比下作,无比恶心。十几天熬过去,一头原本浓密的黑发已被她揪扯得稀稀拉拉,雪白的胸口上清晰可见她自己抓挠后留下的道道血痕。
今晚,她已经几次于难忍难耐之际自动爬到了崔洁实的门前,但羞耻心最终还是令她咬破嘴唇一次次退缩了回去。一日之中少有几刻的安然与平静,每当此时,悔与恨便充填了她的大脑,复仇的怒火便燃烧在她的胸膛,她痛恨崔老板这个畜生,竟然使用如此龌龊的方法逼迫自己就范。她痛恨父亲老贵和她的“男人”,是他们联起手把她推进了万劫不复的深渊,她暗自下定决心,一旦能走出这座牢笼,首先要做的事,就是去买一把刀把他们的脑袋切下来!然而,她最痛恨的还是她自己,恨自己有眼无珠,恨自己轻信人言,不如黑丫头那般凡事拿得起放得下,敢爱敢恨,不如林雪梅那般遇事豁得出去,即使在神鬼面前也无所畏惧,敢打敢拼,甚至连胡翠珠也不如,正然缺少了胡翠珠那一种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敢作敢当。她好想转世投胎再重活一回,倘有这一回,她要让自己来主宰自己的命运!
不知不觉间,欲望再一次偷偷地袭扰了上来,此一轮竟然比上一轮更加蛮横,更加跋扈,让她的四肢都抖动起来,如同发疟子一般,身子热上一阵又冷上一阵。她大口地喘着粗气,像一只临产的母兽匍匐在地上,用牙齿不停地撕扯着铺在身下的草席,那草席顷刻间便断作了一绺绺的短棍,随着她疯狂的咀嚼,一团团合着唾液的碎渣宛若牲口的粪便落到了榻榻米上。她心中了然,这一次发作是绝对扛不过去了,此刻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一团白色的烟雾在眼前缭绕,诱惑着她再一次向着眼前的格扇门爬过去。
大汗淋漓的白丫头无语地呼叫着,喉咙里像有什么东西在滚动,她挣扎着探出一只手,虚弱地拍打着木门。
房间里啪地亮了灯,立起了一个放大的人影,“有事吗,德太太?”
“快……求求你崔掌柜,我愿意,只要能让我吸一口儿……我好难受,实在受不了了,一口就行……我需要你……”
“想明白了?我不大相信。”
“我想明白了,真的,趁我还活着……我马上就要死了……”
格扇门拉开了,赤身裸体的崔洁实宛如一尊恶煞,直挺挺地站立在了白丫头的面前……
没想到,嗓子这么快便恢复正常,而且,胡翠珠和乔七巧在服用了冈本幽兰送给她们的药丸之后,喑哑的症状也都迅速消失。林雪梅高兴万分!嗓子就是大鼓妞儿的本钱啊,某种程度上,它甚至堪比艺人的生命!原本这件事并没有让她挂怀,但胡翠珠的一番言语却使她陷入了深思,胡师姐说,“想想吧,为什么我们三个不约而同地都闹开了嗓子?该不是与年底要举行的鼓选有关?”粜石灰的见不得卖面的,同行如敌国啊,江湖险,人心更险!打这儿起,林雪梅便格外多加了小心。
秋去冬来,转眼就到了年末。今晚,将是班社在雅园的最后一场演出,从明天开始,这里就要集中北平城里的一众大鼓妞儿进行连续七天的鼓选,两个红色的票箱已经提前搬进了后台,一些用作实况转播的电讯器材也散放在园子的角落里。开场前班主就挨个儿下了通知,凡今天在雅园的坤角儿,谁唱完了也不准马上走,要等着散场之后抽签确定鼓选的出场次序。
林雪梅独自坐在后台一隅,念叨着这几个月冈本幽兰教给她的日语,经过一番努力,现下她已经学会了两段净琉璃的短曲,能够听懂几十句日常用语。
靳大红走过她的身边,奇怪地看了一眼,“一人跟这儿叽里咕噜瞎叨咕什么哪?没事儿吧你?”
林雪梅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露出了一口雪白的牙齿,“姑儿,没事儿,我练绕口令呢。”
“新鲜,打算改行说相声?我可听说现而今女相声火得厉害,比男爷们儿能挣钱。”靳大红打着哈哈。
“今儿您唱哪段活?”林雪梅转移了话题。
“还是那段——《宋江坐楼》。”
“您就不怕台底下那伙子人再占您的便宜?”
“无所谓。不过,今儿我有招儿对付那帮小子。”
随着捧场的人日见增多,林雪梅在业界已经小有名气,三个月前即由一个唱开场的“小角儿”,被班主调到了中场的第一档。除此之外,园子的掌柜每个月还会给她单另发放一份菜金,以之作为对她的奖励。前辈留下的梅花大鼓三十三段正活她已烂熟于心,足以做到每天一个段子不重样。人都说,业精于勤荒于嬉,她清楚,自己之所以唱得有了一点儿出息,归其就在一个“勤”字上,师父说的一点儿不错,“要想学得会,就得受点罪,起早又贪黑,不怕苦和累”,为了能够好好活着,活出自己的尊严,她不敢有丝毫的懈怠。
唱完一段《黛玉焚稿》,又返了两次场,之后,林雪梅照老规矩搬个小板凳坐在了台帘后边,悉心聆听着别人的演唱。
师姑靳大红上场了,甫一露面就是一阵碰头彩,别说,还是真有台缘儿!要不人怎么叫“豆汁儿大鼓”?听她的玩艺儿就如同您在厂甸喝豆汁儿——上瘾,几天不见必然想得慌。
唱了不大会儿,靳大红便觉得有些口渴,猜想是因为方才的小咸菜吃得有点多,上场前热茶水也没喝痛快,于是在一落儿之后停了鼓板,端起书桌上的茶碗深深地灌了一口。
“你要歇歇嘴儿呀,你要喝点儿水儿呀!”前排坐的水果商人调侃着,大声地向着台上发出了戏谑之语。
靳大红朝那胖子斜睨了一眼,继续往下唱去。
未几,一落儿唱罢,靳大红再一次端起了茶碗。
“你这是又要喝点儿水儿啦,你就接着擦擦嘴儿吧。”胖子继续玩着他的游戏,“我说靳老板,今儿你可是总喝水了,留神一会儿憋急了找不着茅房……”
没等他的话音落下,只见靳大红一低头,“噗!”将嘴里含着的一口水朝着胖子直喷了下去,瞬间滋了个满头满脸。立时,台上台下哄笑成一团,叫好声、喝彩声响成了一片。靳大红带着一嘴水痕,毫不掩饰地乐得手扶着桌角弯下了腰。
料想不到的是,那胖子竟然丝毫未见恼怒,一面用手抹着脸上的水渍,一面站立起来,转回身向着众人笑道:“哈,这回倒好,晚上回家不用再洗脸了,享受,真享受啊!不过,就是带点儿酸头儿……”
坐在台帘边的林雪梅先是一惊,接着又是一喜,惊喜过后便忍俊不禁地溅出了眼泪。
眼见这段《宋江坐楼》唱了一半,就要唱到紧关节要处,台下的一帮汉子提前竖起了耳朵,卯足了劲,只待靳大红一声“三哥哥”叫出口,就凿凿实实地捞她一个便宜。
然而,在场的谁也没有估计到,当靳大红唱到“我的三哥哥”时,出其不意地在“三”字后面略微停顿了一下,接着便有“孙子——”二字响亮地喊了出来。一帮老爷们儿猝不及防,依旧按照预先的设想齐声答应道:“哎——”
满场的畅笑之后,接着便是炸了堂的“好儿”,如同热水开了锅!再看看几个吃了亏的男人,竟然感觉比占了便宜还要开心,只乐得前仰后合,见牙不见眼!好个聪明机敏的娘儿们,好个爽快泼辣的女人,还真是看得起咱爷们儿,识逗,知趣,有道行,真够意思!
林雪梅乐得一屁股蹾到了地上,只觉得小肚子抽着筋儿地疼,她怎么也没想到,靳师姑跟她说的“招儿”竟会是这般!想想便笑一阵,一直笑到靳大红下了场。
“姑儿,可真是太逗了,哈哈……”林雪梅上前几步搀住了靳大红,“话说回来,您就不担心他们跟您恼了?”
“哪儿会呢。”靳大红神色坦然地说道,“艺人和听客的关系就像是鱼和水,谁也离不开谁,我心里有数,这么做只会让这一层关系更和谐,更融洽,就好比乡下的老嫂子和小叔子,小婶子和大侄子,不打不骂不近乎不热闹,这里边本没有谁吃亏谁占便宜的事儿。如此,他们有点儿闲工夫,手头有俩闲钱,才会上这儿来捧你,闹一回、笑一回,临了心里头才觉得舒坦,才觉得畅快。我这铁片大鼓原本就是乡间地头的玩艺儿,俗得不能再俗,一本正经就失了本意。说起来,台缘儿对于一个艺人比什么都重要,没人喜欢听你的玩艺儿,再好的玩艺儿也就一钱不值。我这么说可不是要求你学我,真学我你就成疯丫头了,门门有道,道道不同,梅花不同于铁片,讲究的是‘高雅’二字,自有你的一帮听众,没听你白雪遗白大爷说过吗,他上台就觉得像是去会见久违的老乡亲,想想,他这话里边是不是又另有一番道理?”
林雪梅没有想到,平日里大大咧咧的靳师姑竟然胸藏着这么一篇充满哲理的大文章,不由暗暗挑起了大拇指。
此时,忽见胡翠珠惊慌失措地从外面跑进来,话不成句,一脸煞白,“坏了,出……出事了,出大事了!刚才,不知从哪儿开来两辆卡车,是两辆军用卡车,上面……上面坐的都是日本兵,下了车就把园子的大门封锁了,这会儿又有十几个人直奔后台来了……”
她的话音未落,果然就有一群头戴钢盔手持长枪的日本兵拥进来,明晃晃的刺刀在灯光的映照下,发着瘆人的白光。一时间,所有的艺人全部被集中到了后台,谁也弄不清这伙人究竟要干什么,唯见一个军官向着众人哇哩哇啦说个不停,冷冰冰的脸像一挂猪大肠。
孙维本一闪身从兵队里钻了出来,“太君说了,大家伙不要害怕,他们今天到这儿不是来抓人的,而是来请人的。诸位都是怀有一技之长会说会唱的能人,为此,大日本皇军特向你们发出邀请,请你们大家去军营里做客!当然,到时候也需要你们施展各自的才能为他们制造一些欢乐,让他们在精神上得到一些安慰,为中日满一体、大东亚共荣作出应有的贡献!”
白雪遗往前站出一步,“既然是邀请,就是说可去可不去,我的理解没错吧?”
乔七巧一个没拉住,冯雨桐也站出来,“还说不是抓人,天底下请人做客有你们这架势的吗?”
“我们不去!”“对,不去!”艺人们壮着胆子纷纷叫嚷起来。
孙维本向那军官嘀咕了几句,脸上立马变了颜色,“太君说了,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不想去的也可以,统统地死啦死啦的!”
打这儿开始,谁也不敢再说一个不字,只能默默地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在日本兵的押解下上了卡车。他们不知道这些鬼子兵要把自己拉到哪里,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既做了亡国奴,还能有你说话的份?
车开了,靳大红冲着紧追不舍的三伏喊道:“记着,帮我照顾好老奎和他的闺女……”
林雪梅也喊道:“三伏哥,告诉我师娘,让我师父按时吃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