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早晨凉快,我们五点多钟就下地。金凤骑的一辆雅马哈坤车,很漂亮。我说,你这车还挺新的。
她说,车子全在于维护保养。
谁给你车子做保养?
我自己呗。你别小看了我,我学会了机械修理,也懂一些电工活儿。
是跟你爸学的?
是向中国专家学的。
她让我走前,免得我在后面吃灰。我说我们并肩走。她骑摩托技术比我高,总是把好道让给我走。一路上,看到去田里干活的农民络绎不绝。现在到地里事还不多。三百公顷老田地势较低,积了些水,有的农民在育秧了。当务之急是渠道除草。我和农场负责人开会商量过,按工作量计酬,金凤提出,要经我们验收合格才付款。我们俩便充当起了验收员。金凤是农场出纳。我说,父亲是主席,由女儿管钱,别人放心吗?
金凤说,我在会上多次提出,我不能担任出纳,可大家一致拥护我,推都推不掉。
我们过了青石桥。这是洛贡河的一条支流,更确切地说,是整个农场土地的总排水沟。我们岔入支流畔的小道。金凤走在前领路。走不远,一个急弯爬陡坡上主渠堤坝。她冲了上去,回头笑着对我说,你敢骑上来吧?
我才小孩学走步的水平,但我不能让她说我是胆小鬼,我硬气地回答,你敢我也敢。
她又说,你还是推着车上来吧。
我踩发了车。我怕冲到沟里,不敢加大油门。可在急拐弯处,车子上不去。她要下来帮我推车。我爱面子,说我重新来一次。我退回原处。这次我加大了油门,猛冲上了堤,可没来得及杀车,连人带车冲到了渠里。不过车并没翻倒,我也还稳稳地坐在车上。
金凤笑得捧腹,说,高水平,骑摩托跳水。
路过的几个农民,帮我把摩托扛到岸上。金凤见我一身湿透,说你快回去换衣服。我说不碍事,过一会儿就晒干了。她解下缠在手腕上的毛巾,替我揩了脸上的水,她还夸我勇敢,说过去中国专家第一次骑车到这地方,都是推着车上来的。
我说,他们聪明。
金凤说,我喜欢你这个性。
冲到水里,有什么好的?
我头一次上这坡,也栽进了水渠里。不过我没你这技术,冲到水里车还没倒。
她擦干我的脸,又擦我的脖子。那照着我的动人目光似给我传递什么信息。我抓住她的手,放在嘴上亲了一下。她羞红了脸,说大白天,旁边还有人呢。
堤坝路面铺盖沙石,有三米多宽。我们沿堤前进。今天泵站启动了一个机组,试行灌溉,有小半渠水在流动。一群孩子光着一身,在渠里戏水。我们到了四片,上分渠堤,还可以骑摩托。渠道里的草长得半人深了。见有个青年在清除杂草,我们停车,走过去向他问好。他挥动长刀,沿堤斜坡面砍削。一刀下去,能撩倒一片。这种刀,有点像舞台上看到的向鬼子头上砍去的军用大刀。
我接过他手里的刀,如高尔夫球杆那么挥起,使劲一刀削去,也砍断不少,但留下了尺余长的草茬。我说,这刀欺生。
金凤笑道,你这样除草,我不能给你付款。她夺过我手里刀,我教你,不收师傅钱。她挥起长刀,杀地一声贴地面削过,撩倒一片,杂草齐蔸断。她说,这是力气活,但力气要用得是地方。
趁我们接过了他的刀,他趴在沟边,大口地喝水。他披一件无袖的褂子,密匝匝的卷曲头发上粘满了草屑。我问他一天能完成多少米。他说,下午不休息的话,能清渠两百米。
当地人一般下午是不干活的。在正常情况下,中国专家也只工作到十三点钟。但这些日子,我们每天都干到天黑才归。
我们沿清除过的渠道走了一段,发现铲除的杂草,有些留在渠道里或摔到了堤坝那边的排水沟里。金凤说,我们与他们都讲清了,砍的草要烧掉。这也要作为验收的条件。
我看到了八点多钟,说,我们先回去吃早饭?
她说,你饿了,你就回去吃。我无所谓。
我也只好无所谓了。我们到其他几个片看了。分渠都有人在清理了。我说这样斩草没除根,第二年还要除草喽?
没办法,不可能除根。
只有完全做成水泥渠道。
那要用很大一笔钱。我爸有个计划,农场积累资金,逐年改造分渠。
这一阵,太阳像火一样烤得头晕。我一身衣服晒干,接着汗湿,又晒干,不知循环了多少遍。我带的一壶水都喝光了,还是那种能装五磅水的大军用壶。金凤把她的水壶递给我,你喝,我的壶里还有。她用一个和我同样的壶,草绿色的帆布挎带上,还依稀可辨王强的字样。
我说,留给你喝吧,我现在不渴了。
金凤撅起小嘴,你是嫌我喝过的水不干净?
我听她这话,忙接过壶喝了一大口。
她高兴地笑了,说这才叫不分彼此呵。
她这话又让我心热。也怪,我站在太阳底下暴晒,一身就像烧红的熨斗了,可现在心热了,反不觉得身上热了。我痴痴地望着她,把壶又递过去,说你也喝。她接过壶喝了一口,又把壶送给我。我又喝了,不再觉得是解渴的水,而是芬香四溢的醇酒,我的心醉了。
然后她接过壶说,我喂你水,你敢喝吗?
我说,你给我喝的水,我有什么不敢喝的?
她喝了一口水,含在口里,走到我面前,两手搭在我肩上,将嘴送过来,我张开嘴,喝了她吐出的水。然后我搂住她的细腰,紧紧地搂住,亲她的脸,亲她的嘴。
她推开我,说我们还要到五六片去看看。
我见她的脸红得像金凤花一样,说,你这时比任何时候都美。
她嫣然一笑,是你想得美。
我们又上了摩托。五六片在农场西北角,地势较高。我们远远就看见了两台东方红大轮拖拉机,犁铧翻转干渴的土地,掀起浓浓的烟尘。两个拖拉机手见我们来了,忙停了机,解开围在嘴上的毛巾,过来向我们问好。我见他们浑身覆盖了厚厚一层黄灰,脸上被汗水冲出几道泥沟,能体会到这种劳动有多艰苦。这时我想到要说的一句话是,你们口渴吧?
他们指地头的塑料桶说,我们带水了。
我询问他们的工作进度。他们告诉我,十天能耕完这两片土地。
我给他们提来塑料桶。他们端桶往口里倒,能听到吞水的咕咚声。
离开他们后,金凤对我说,他们是两位老机手,很能吃苦。可他们的劳动定额问题还没解决。如果拖下去,我怕会影响他们的积极性。
我说,过去他们没劳动定额?反正经济上不要亏他们。
金凤说,有的农场领导看他们挣钱多了,提出要修改他们的劳动定额。
我们又仔细检查了这两片的分渠,发现草不多,可水渠底面不平。金凤记下了问题,说她将在下午的农场管委会上提出讨论。
我们回到家快两点钟了。王师傅给我留的饭菜放在桌上,用纱布罩盖着。金凤回家吃饭,说下午她要参加会议,晚上来看我。
饭后,我带鲁要文去五六片看分渠。他说工作量较大,首先要测量,定出标高,然后组织劳动力挖。我说眼下要灌溉,得立即动手。鲁要文说,他和谢铁正在一二片组织修渠,这两天抽不出身。我说我来干,在国外筑路,我学会了测量。
我吃过晚饭洗了澡,沏了一杯茶,等金凤来。我急着要见她,因为下午回来路上,我遇到了猪主,他主动向我道歉,说卖给我们一头病猪,给我们造成经济损失。金凤来得晚,说会议耽误了时间。为拖拉机手定额问题争论很久,最后还是以举手表决方式定下来的。
我说下午遇到了猪主。她看了我一眼,没说话。我说,我们并不在乎这点钱。
她见我不太平静,拉住我的手说,我们到外面走走。
我们又上了河堤。白日留下的余热,被江面上吹来的风带走。我们下了河堤,朝断开河水的沙滩走去。黛蓝色的河水里,印着天空繁星,像点缀着璀璨的宝石一样耀目。
金凤问,你们能原谅猪主吗?
我解释说,那日我们有些人生气,是因为大家累了一个上午,结果是白劳动,感到很憋气。其实,过后也没什么了。